我像一首打油诗


  这些天,猛然发觉办公楼四周全是工地。修路的,建房子的,装修门面的,许多声音都恶狠狠地凑在一起,向宁静优雅的环境发动武装起义。我的耳朵首先缴械,我无法在办公室里呆下去,我骑着单车在外面闲荡,像一首打油诗。

  但总不能不去办公室了,公事还得公办。我的那些同事们倒没有受到多少影响,似乎那些声音是专门围剿我的。的确,在宁静的自我王国里,我可以称得上是一位暴君。我不能容许任何非分的打扰,我无情地镇压嚣张的噪音。我喜欢打油诗的那种轻松和闲适,尤其最末的那个韵脚,像一条鱼滑入幽默的池水中,整个生活都轻了。

  我不逃避了。我决定向那些不可一世的声音宣战。我没有别的武器,我买了两盆兰花摆在桌上,我总是望着它们,它们清丽的形体仿佛动人的旋律,从我眼睛的入口进入内心的大厅。多么美好的声音呵!只有视觉和听觉达到圆融合一时,才会有如此美好的感觉出现。我胜利了,用声音打败了声音。

  今天,一位平时看上去不怎么怕吵的同事跑过来说:“烦死了,这些噪音,没完没了。”我说:“到我这儿来吧,这儿安静。”

  回答

  有必要来探讨一下问题与答案的关系。

  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许多问题,甚至有问不完的问题,我们总是谋求一个准确的答案,或者面临着多项选择的可能。当我们的问题不断涌现时,便深感这个世界的无限。内心的茫然其实不见得是一种困惑和失落,更多的是对无限的丈量,对无涯的探测。

  人们在茫然中得出这样那样的结论,而往往问题与答案并没有必然联系,它们只是相像,却是两回事,井水不犯河水。于是,我们循着问题得出的答案,仿佛一个人照着镜子,镜子里的那个人正是照镜子的那个人。然而,人还是人,镜子还是镜子,好比指着月亮的那根手指绝不是月亮一样,照着那个人的镜子却并不是那个人。最让人烦恼的问题出现了:我们找到的答案总是不能解决问题;反而,我们在所谓的答案中陷入更加难解的问题。

  山脉是大地对天空提出的问题,天空答之以行云;

  森林是群山连绵不断的追问,它只听得到一片绿色的回声;

  流水乃贤者沉思的面孔,回答却是一句不知所云的“逝者如斯夫”……谁在问?谁在答?

  问者自答,答者自问。

  啊,你看,回答世界上最后一个问题的那个人,已经举起了他的手。

  对面的房子

  对面本是一片空地,我站在阳台上可以望到不远处的湘江和远处的群山。我很喜欢这样子向远方看去,是风景给予了我眼神。

  可最近,我的眼神险些被一栋房子谋杀。每当我习惯性站在那里,朝远方望去时,那栋刚封顶的、仿佛一夜之间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钢筋水泥建筑物,像一只巨兽,吞吃了我的憧憬。我的天地一下子小了许多,视线穿不透墙壁,顶多在对方亮灯的时候,能看到那边的阳台与客厅。里面住着装修的工人,他们无遮无掩地居住着、工作着,他们不是房子的主人,他们只是为自己打工。

  湘江和我的距离没有丝毫改变,但它显得遥远了许多。我们只能通过云朵传递各自的信息;或者我跑下八楼,再步行一两里去看望它。我站在江岸,在任何角度都看不到我所居住的那栋房子,我知道湘江也会忧伤的。它一直很看重与我的交流,因为我时刻感受到它的存在,不像其他人,在江边生活了一辈子,甚至世世代代,他们受着江水的哺育,却从不花时间看看它,和它说说话,在它身边散散步。

  我又回到家中,对面的房子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了。我现在的心情很平和,那么多人没有地方住,这栋房子能够给许多人带来幸福,就像几年前我所住的房子给我带来了幸福一样。何况,说不定我所住的房子也是另一个书生眼中的“对面的房子”呢。

  只是多情的湘江要受些委屈了,但愿对面的房子里也住着一个像我一样的书生。悲哀和幸福一样,都是需要分享的。

  离别的滋味

  在一张餐桌上聚会,然后各奔东西。餐桌上的味道便进入了离别的情绪里。举杯,那杯中物是缩小了无数倍的江河湖泊,它横在我们面前。所以,一口干掉吧!但谁又能一口饮尽西江水?

  离别是一种内心深处的疼痛,被时间搅拌着,被友情折腾着。离别是人性最柔弱的地方所发生的病,无药可治。我曾开过一个方子:二两柳枝,与四行唐诗,放在一汪春水中煎煮。可使病情稍微缓和,但要根冶是不可能的。任何人都可能被这种不可能性击倒,人就是一种忧愁的动物。

  朝夕相处的快乐只会让人类更浅薄,更狡诈,更庸俗。离别的疼痛磨练着人类的情感承载力,在离别中长大的孩子更懂得珍视友谊。现在人多了,地球上空地少了;科技发达了,地球也变小了,离别也越来越稀缺。极少数人也许还会患上这种病,但通个电话、发个邮件就治好了。也许不久,这种病会被宣布在世界上绝迹。每一个人都可以轻易地看见自己想看到的人,但看到之后,才发觉那是另一个人。最想看的那个人,始终生活在想念里。

  离别,多么可爱的细菌啊。你何时再让我深刻而持久地疼痛?

  千年

  从1999年到2000年,都被认为是新旧千年的交接点。一个普通人能碰上这样“千年一遇”的大事,自然感到欣慰和兴奋。所以,全球人民都行动起来了,要拿出点颜色给新千年瞧瞧。五花八门,五彩缤纷,世界被打扮成金碧辉煌的圣殿一般;只是好像一个不称职的清洁工,门面上的事情做得很漂亮,角落里却懒得去打扫它,任那里躺着肮脏的人性、暴戾的意识、浅薄的思想以及密集的核弹头。

  一千年太久,一个人是无论如何活不到一千岁的。更主要的是,一个人根本没有必要活上一千岁。我想,要是上帝准许人类有一千年的寿命,那大部分人都会在中途自杀。而如此长寿,也只会造成人种的退化,或许过不了数代,人类就消亡了……既然是这样,那“千年纪”便只有纯粹时间上的意义。对于时间来说,一千年又算得了什么呢?一万年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见,人类真是太渺小了,渺小就免不了小气。过生日,每隔十年要隆重纪念一次;每过一百年,要轰轰烈烈地跨世纪;一千年,那就更要大张旗鼓了。用时间来安慰自己,其实是最得不偿失的:其一,时间并不卖你的账,它绝不会因为你的狂欢就停下来歇一歇,看看热闹。其二,这样在时间上下功夫,是一种典型的“泡沫时间”,几个月、一年、数年,一晃就完了,像吹灭一个个美丽的肥皂泡。人生如梦如幻,就是这种感觉。其三,人为地划分时间区域,在短暂兴奋之后,往往是长期的麻痹。几乎每个世纪、每个千年前后,人类文明都进入了大小长短不一的高峰期,但鲜有维持久远者;而且,人们往往将世纪初的文明成果急不可待地变成杀伤武器,一番翻天覆地之后,无一例外地上演世纪末的颓废与无聊。

  百年与千年,都是上帝的圈套,是他告诉人类小儿常玩常新的一个游戏。游戏总要收场的,作为上帝,他并不想让人类长大。因为,人类一长大,就成了上帝。他只得让人类在还小、还很稚嫩的时候,便消失于永恒的时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