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其书其人(一)



  公元前479年,早春二月,孔子负手拽杖,逍遥于门,歌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

  既歌而入,当户而坐。

  子贡闻之,曰:“泰山其颓,则吾将安抑?梁木其坏,则吾将安放?夫子殆将而病也”。

  遂趋而入。

  夫子曰:“赐!尔来何迟也?丘也,殷人也。予畴昔之夜,梦坐奠于两楹之间。夫明王不兴,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将死也。”

  盍寝疾七日而殁。(《礼记檀公上》)

  哲人其萎矣!

  在中国文化历史上,无论是人为的或是历史特定的:孔子毕竟拥有过辉煌和非常的名誉,虽然在他生平之世,不那么如意自在,几乎颠沛半生。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这是后世今文经学家对他的赞叹。

  “六经皆史,孔子述而不作。”这是古文经学家对他的评价。

  然而三百年后,真能继承和发扬这股万代“光和热”的思想体系的荀子,却没有他先辈的幸运和荣耀。

  这位在齐襄王时的稷下学宫中最为老师①的名世之士,王者之师②;他所著的书“陈王道甚易行”,但“却疾世莫能用”;他所说的话“凄怆可痛”;他为人的一生“卒终于闾巷而功业不得见于世③。”

  他的门下弟子更为其抱不平,甚至赞颂他德高智胜于孔子:“孙卿不及孔子,是不然。”“今之学者,得孙卿之遗言余教,足以为天下法式表仪;所存者神,所过者化。观其善行,孔子弗过,世不详察,云非圣人,奈何!”④

  西汉之世,虽有刘向、董仲舒等美言推崇,但在后世更悠长的年代中,尤以宋明之世,荀子始终被歧视为异端,摈斥于道统之外。

  殆至近代,谭嗣同更倡言:“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⑤

  虽为直言,稍嫌牢骚过甚,有失史实,且比之秦政,殊失公允。然虽如此,却也道出荀学的重要和影响的光芒一面。

  其实,几千年来在中国的文化历史舞台上,真如庄子所说的“内外王之道”,独领风骚的,不是所谓的“孔孟之道”,也非如南怀瑾先生所说的:“外示儒术,内用黄老。”⑥真为统治帝王所奉行的还是“儒术诚行,天下大富”⑦的钟鼓之节:荀子之学。

  失落的荀子,当有其时代背景与历史因素,我们可由刘向、杨倞等人的序言中找到一些羚羊挂角的蛛丝马跡,看到一点智慧精湛的本来面目:

  孔子而后五百年,西汉刘向校对《孙卿书》时,改名为《孙卿书书录》,序言说:

  “孙卿善为诗、书、礼、易、春秋;至齐襄王时,孙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孙卿三为祭酒焉。”

  “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及韩非、又浮丘伯,皆受业,为名儒。”

  “至汉兴,江都相董仲舒亦大儒,作书美孙卿。”

  “孙卿卒不用于世,老于兰陵,疾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机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滑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

  “如人君能用孙卿,庶几乎王;然世终莫能用,而六国之君残灭,秦国大乱卒以亡。观孙卿之书,其陈王道甚易行,疾世莫能用;其言凄怆,甚可痛也。呜乎!使斯人卒终闾巷而功业不得见于世。哀哉!可为零涕。其书比于传记,可以为法。”

  序言中,刘向淋漓尽致地倾泻了对于荀子的推崇和赞许,毫不隐讳保留地表达了对于荀子的委曲和遗憾。同时也给后世留下一束黄金般的闪烁和光环——《荀子》。

  刘向而后七百年,唐代杨倞改《孙卿书》为《荀卿子》,于序言中说:

  “仲尼定礼乐,作春秋;然后三代遗风驰而复张;而无时无位,功烈不得被于天下,但门人传述而已。

  陵夷至于战国,则孔氏之道几乎息矣;有志之士所为痛心疾首也。故孟轲阐于前,荀卿振其后。

  但其立言指事,根极理要,敷陈往古,掎挈当世,拔乱兴理,易于反掌;真名世之士,王者之师。

  又其书亦所以羽翼六经,增光孔氏,非徒诸子之言也。盍周公制作之,仲尼祖述之,荀孟赞成之。所以胶固王道,至深至备,虽春秋之四夷交侵,战国三纲驰绝,斯道竟不坠矣。

  杨倞乃真知荀子者,真得荀子精旨者。

  尤有甚者,他敢于揭露孔子在唐以前所处的历史文化中的地位和所起的作用:“无时无位,但门人传述而已。”以及“陵夷至战国,则孔氏之道几乎息矣。”

  彻底地道尽孔子之学的败落与萧条的景象。

  这是一般尊崇孔子者无法接受的真实情况,他们何曾想过孔子的智慧事业也曾有如此不济和无奈之时。(孔子的风光是在元代才得以提高)

  在这种前提之下,杨倞对于荀子的认同和肯定,无宁说他是中兴孔门心传智慧的圣者,因而才称荀子为“名世之士、王者之师。”

  后人无暇读此序言,更蔽于所知,昧于道统,苟从世论,犹以孔孟之学是为中国文化薪传之道统,遂使荀子千百年落莫至今,也无怪乎有识前贤嗟叹不已。

  今人朱维铮先生说:“北宋以后传世的《荀子》是唐代杨倞依据西汉刘向校《孙卿子》改编的。书出不久,便被首唱道统的韩愈评为‘大醇小疵’,他的后学比先驱者更不容异己。

  “随着两宋愈演愈烈的‘孟子升格运动’,《荀子》一书的疵点由小变大,乃至无醇尽疵。因而由朱熹最终改造完成的孟轲顶替了颜回的‘亚圣’地位;以后荀况和《荀子》备受冷落,数百年里罕有学者论及,便是不言而喻。”⑧

  今人周予同先生说:“在传经事业上,荀子也高于孟子。

  “清朝汪中的《荀子通论》说:‘荀卿之学,出于孔氏,而尤有功于诸经。’我以为近于事实,汪中对荀子传经作了详细考证。

  “秦汉儒生所学习的五经及其解说,大多本自荀子,是为经学史家们共同承认。战国时期的儒家学说,到荀子就作了综合。虽然在汉武帝以后封建王朝由于荀子主张不敬天地,否认命运,人性本恶诸说,不合愚民需要,因而将他本人摒于道统之外,遂使荀子在儒学的地位不及孟子显赫;并因此引起后人对荀子学说的种种误解;可是他实为孔子以后儒家的传经大师,实为战国末期儒家学说的集大成者,实为秦汉时期为封建专制的一统政权,准备了理论基础的儒家先驱人物,则不能否定。”⑨

  朱周两位的论说,基本代表千年以来有识之士就荀子的实学作出了公平、公道、深切的驭乱反正,还之于本来面目的持平之论。

  在此前提下,“更应该多给荀学一些关怀,应该通过他为内圣外王的相通而搭起的桥梁,通过他在心性之学与自然科学之间建立的联系,通向一个新的研究天地。”(邓汉卿《荀子译评》岳麓出版社)

  毕竟真理是不会永远被埋没的,是金子就会发光,天下学术之真、善、美,终归是要“上帝的还给上帝,凯撤的还给凯撤”,各复其命,各归其根的。

  为了更深也较为真实地对荀子有一个清晰明了的认识,还得要再从他的历史背景中去翻老帐。

  历代自司马迁的《孟荀列传》而下,有关荀子的生平众说纷纭,为了省时省力,兹略为引证:郭志坤《荀况》和邓汉卿《荀子译评》两书中对于荀子生平考辩之文,以飨读者,也作为个人对荀子生平不是定论的定论。

  在引述两书考辩之文之前,有必要简述一下司马迁的《孟荀列传》:

  司马迁在《史记》中把荀子和孟子同传,是了不起的千秋史笔,由于当时政治上的学术要求,学者们多偏向于孟子,而史迁为了突出和肯定荀子,他独运匠心地把荀子和在当时已被推出的孟子合为一传,表面上是为孟子立传,附带稍上荀子,实质上是“阳孟阴荀”,不为当道者所忌,荀子得以有传不朽。与后来杨倞所说:“仲尼祖述之,荀孟子赞成之。”同一道理。

  遗憾地是:司马迁对于荀子的生平也留下一团迷索,令后人费解。

  郭文的荀子考辨:

  由于历史记述的模棱,争论接踵而至,究竟十五游学于齐呢?还是五十游学于齐呢?

  司马迁和刘向都认为荀子“年五十始来游学。”应劭《风俗通?穷通》说:“孙卿有秀才,年十五始来游学”。

  究竟是15岁游学于齐,还是50岁游学于齐?

  刘师培认为荀子50岁游学于齐,因为他是一个晚学。

  刘氏说:“始来游学,审其辞义,盍以荀卿为晚学,若五十果作十五,则与始来游学之文辞气弗符,乃《风俗通义》刻本之误也”。

  胡适也说:“不知本文说的‘年五十始来游学’,这个‘始’字含有来迟了的意思。若是‘年十五’决不必用‘始’字了。”

  此说难以令人置信。须知游学与游宦、游说的概念有异;荀子游学于齐,与孟子游梁,墨子游楚以及苏秦游说六国不同。

  荀子来齐国游学,必在少年时代。按《尔雅?释诂》:“初,始也。”“始”即初之意。“始来游学”,即说荀子15岁的时候,初到齐国来读书,若50岁才来齐国读书,那未免太迟了。

  钱穆对此作了一番考证之后认定,荀子是15岁游学于齐的。他的根据有三:

  (一):游学是特来从学于稷下诸先生而不名一师者,非五十岁后学成为师之事也。

  (二):曰:“有秀才”,此年少英俊之称,非五十以后学成为师之名也。

  (三):曰:“始来游学”,此对以后之最为老师而言;非谓荀卿之始来尚年幼为从学而后最为老师也。

  钱穆还指出:荀卿于泯王末年去齐,至襄王时复来,则始来者又对以后之一再重来而言也。据此,则荀卿之齐,其为十五之年明矣。

  看来,十五游学于齐是较为正确的。

  荀子的十五而游学于齐,其实也是一个约数。“十五”,不等于十五岁,可能是十四岁,也可能是十六七岁,它标示的是一个少年时代。总之,荀子在少年时代是去了齐国游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