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凤朝阳(散文),载《诗歌月刊》2003年第12期


  双凤朝阳(散文)
  ——献给故乡大沙湖,献给母亲桂双凤
 
  ■王征珂
 
  我眼眸里,出现了一张照片,黑白的,单人照。摄于1963年,拍摄地是武汉,鄱阳街,“前进”照相馆。照片上,17岁的少女桂双凤,我未来的母亲,微微笑着,额头留着一排刘海;连衣裙勾勒出苗条的腰身,像个女中学生的打扮;眼睛又大又明亮,充满了憧憬,充满了幻想,有点布尔乔亚的小姿态。
  我耳朵里,出现了一支歌曲,民族的,抒情的,优美的。“洪湖水,浪打浪”,桂双凤刚刚开头,几个下乡知识青年紧接着开始了合唱,但不是现在卡拉OK厅里的那种唱——那些先生、小姐五音不全,却自我感觉良好:一个人先哼哼哈哈,其他人全当跟屁虫。那时桂双凤头戴白云、蓝天,脚踩野草、泥土,太阳仿佛一个热情的油漆工,用金色阳光抹亮了她年轻的脸庞。她唱“洪湖水,浪打浪”,田野是舞台,麦苗儿就是听众。她唱得多么好,好得简直有点像专业的了,但不像红歌星那样挤眉弄眼、假声假调。我听过风和树叶的鼓掌声,我见过村民们在田间地头“追星”的热闹情景,他们大声喊:桂双凤,你的嗓音几好听;他们又喊:桂双凤,你再唱一个。
  我想象中,出现了一江春水,是长江水。1963年,许多人在船头,许多人在船尾。大轮船,“江汉一号”,红旗招展,志在远方的城市儿女,接受祖国的挑选,到英明领袖毛主席题词所说的“广阔的”、“大有作为的”农村锻炼。革命歌曲的海洋,一浪高过一浪,颂歌献给祖国,献给伟大的导师毛主席。应该还有风在吹,吹着下乡知识青年,吹着滔滔长江水,有点极目楚天、惊涛骇浪的意味。伤心的话不要讲,更不要流下软弱的泪花。我仿佛听见我那军人出身的舅舅,在给不够饱满的“皮球”打气:坚强些,双凤,不要想家,一定要挺住。这以后,我舅舅从来没有去过距离武汉只有几百里的洪湖县,从来没有去过后来华主席题词所说的“一定要办好”的国营农场,从来没有去过成千上万武汉、上海知识青年聚集的湖北省洪湖县大沙湖农场,从来没有放下架子、身临其境看望他人世间唯一的亲妹妹。
  记忆长出了翅膀,飞回三十多年前的洪湖县大沙湖农场。在武汉下乡知识青年的集体宿舍里,桂双凤正在反反复复阅读她哥哥从武汉发来的稀有的、弥足珍贵的来信,那神态就好像如今的一句流行歌词:“读你千遍也不厌倦”。在大沙湖小镇的照相馆里,青年桂双凤和青年王长有并肩而坐,一脸严肃、认真、紧张、矜持的模样,他们就要结婚了,被照相师指挥着,照一张黑白登记照。在桃园村外的自由王国,活蹦乱跳着一个小家伙——那是童年时代的王征珂,小小年纪,心狠手辣:他逮河塘边的青蛙,捉树林里的知了,一只马蜂用毒刺狠狠报复了他,他疼得——哎呦、哎呦——直叫唤。在和乡村一样老的老柳树下,货郎卸下了挑子,他的挑子花花绿绿,装满了女人们喜爱的小东西。巧舌如簧的货郎,正向桂双凤和一群武汉、上海下乡知识青年推荐发卡、樟脑丸,兜售布料、针头线脑,而我纠缠着母亲,死活都要一只拨浪鼓。在农场万籁俱寂的深夜,为了一件么样的事情,我的父亲王长有像个野蛮人,勒令我光着四肢,只穿着小短裤,我活脱脱像个瘦猴;他动口又动手,一辈子也做不了君子,把他的儿王征珂打得眼冒金星,鼻青脸肿,我的身上有了火辣辣的血印子;在农场万籁俱寂的深夜,我尖着嗓音在哭嚎、哭嚎,我的哭声好像尖刀,划破了乡村宁静的心脏。天没塌,地没裂,屋里没失火,也没遭遇贼盗,我那样的伤心欲绝,到底出了么样的事情?
  记忆闪过了洪湖县大沙湖农场的四季,闪过了象征时光流失的一组景物,春天,野草返青,夏天,小麦葱绿,秋天,黄叶打滚,冬天,雪花飞舞。许多年,年溜得比“飞”这个词——还要快。我记得一个初春二月,吴军叔叔从武汉鄱阳街回来,带回了有关我舅舅的最新消息,吴军叔叔说在鄱阳街见到我舅舅了,我舅舅讲他就要来洪湖过一回春节了。吴军叔叔有鼻子有眼的讲述,再一次唤起了我母亲埋藏在心底的思念之情,她一点也不理睬我父亲对我舅舅的全盘怀疑和否定,一点不顾我父亲的百般阻拦,领着我赶往三十里外的长江大沙湖码头,一厢情愿地、眼巴巴地盼着能接到她的哥哥,然而这一回,又是“小伢们看电影”,想看《平原游击队》,看到了——“白跑游击队”。那些接到了从武汉、上海来的亲人的知识青年们,肩扛手提,眼角眉梢都是喜,和人讲话都有了底气;而我母亲桂双凤只接到了江面上刺骨的寒风,二矶头码头边绊脚的鹅卵石,回到家,等待着她的还有——我父亲王长有事后诸葛亮一般的火上浇油:我早说过,你偏不听!你真是一根犟筋!事隔多年,我仍然不能彻底原谅我父亲:那时他真是简单、粗暴,缺乏同情心,说话不讲艺术性。
  是嫌弃乡下的生活?还是不满妹妹的婚姻?或者另有苦衷?我长大后很难理解我舅舅的“残忍”,有时想到他,我就想到了——铁石心肠、冷血动物之类——的词。我以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而我舅舅竟狠心得全然不顾骨肉亲情,一个“忙”字把他对亲妹妹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后来我舅舅干脆连“忙”这块挡箭牌也不要了,我母亲去信,常常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偶有回音,草草的一页纸,那些大话、套话、废话、敷衍了事的话,差不多是上一封信的老调重弹。现在我还记得我舅舅写信惯用的口气,随我么样看,我都觉得他的信很高高在上,一副“官僚主义”的腔调,从不深入基层,体察民情;又仿佛毛主席批评过的“党八股”,内容空洞,不痒不痛,言之无物。
  记忆拉响了长江航道上轮船“嘟嘟——嘟嘟”的汽笛,再现了类似“进京上贡”的一幕。又是几多年过去了,我舅舅音讯全无,我母亲再也无法忍受思念之苦,再次托回武汉探亲的吴军捎话给我舅舅,说双凤想回武汉看看哥哥。这一次,终于得到了我舅舅的“批准”。我母亲带我沿着长江航道上路了。列位看官,你们晓不晓得,那时候我已经长成一个半大不大的小伙子了,我扛得起20斤上好的猪肉,而我母亲手里拎着两大壶小磨香油,足足20斤重。我们母子二人小心翼翼,爱护着包裹里的土特产,处处警惕着扒手,可是该死的扒手,还是把那两壶小磨香油偷走了,是趁我们在船上睡眼朦胧时把它们偷走的。我母亲当时就悲痛地哭了,她不仅仅是在哭那两壶香油,她更是在哭那可恶的扒手偷走了她对哥哥的一片爱心。虽然这份爱心在我看来,多么不值得,多么难以得到回报。我们那次回武汉获得的待遇是:我舅舅离婚后再娶的妻子礼单照收,给了我们一丁点笑脸;收过礼物之后没两天,她就老着脸,暗示我们早早走人;而我舅舅呢,一副“妻管严”的熊样,他老婆要他往西,他决不敢往东。
  一个人生活道路的转折,人生态度的变化,需要经过多少年?那时在洪湖县大沙湖农场,武汉、上海下乡知识青年常见的娇气:怀念繁华的大城市,喜欢漂亮的服装,害怕农业劳动——这些习气,在我母亲桂双凤身上虽然也存在过,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又因了乡村生活的潜移默化,她渐渐承认并且接近乡下的现实生活。她不再像鲁迅先生小说中刻画过的祥林嫂:唠唠叨叨,整日沉浸在旧梦中。当有一天,我看见我母亲把裤管挽得高高,和我父亲一道赤脚下水,腿脚上满是泥泞,在湖里捞小鱼,捞小虾,捞莲蓬和菱角,我知道:这一天我有好东西吃了;当有一天,我看见我母亲一声不吭,解开藏钱的小布袋,像解开用稻草扎紧的小麦,她一边一分一毛地数钱,一边反复叮嘱我什么,我晓得:我可以擦干泪眼,一路小跑,屁颠屁颠,到新华书店买回那本我打量已久的《艾青诗选》了。
  如果时光再退远一些,退到小时候,列位看官啦,我将细细指给你们看——那时我心里的幸福究竟是什么模样。幸福是小人书、白球鞋、上海糖,是穿着“的确良”衬衫,走过去走过来;是点燃一串红色爆竹,我母亲为我买的除岁的爆竹,恶作剧,在你身后突然炸响,把你吓个半死,吓得你尿湿了裤子;幸福是隔壁小女孩手中神奇的铁匣子,一只红灯牌收音机,它哇啦拉地说话,咿呀呀地唱歌子,隔壁小女孩总是不许我动它,哪怕只动一下,她说,气死你这个珂伢子,有本事找你姆妈去要。我母亲答应过我的,总有一天我会有自己的铁匣子的,会有许许多多的宝贝疙瘩,那就像前苏联电影中的一个经典对话: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我母亲给了我们三兄弟那么多的盼头。当有一天,我看见我母亲搬出竹床和凉席,夜幕里,她给我们三兄弟搞精神会餐:麦苗青了,稻谷黄了,河水涨了,鱼儿满塘;夜幕里,她和一帮农村大嫂、大婶们交流针线活,谈儿论女,这个伢不孝,那个伢有出息;夜幕里,她的嘴多甜,会喊这个大爷,会叫那个大伯,详细询问配制农药溶液、消灭棉铃虫的技巧,她是个好学上进的小学生。列位看官啦,你们该晓得:那时桂双凤基本上已是一个入乡随俗的妇人了:大碗吃饭,大口喝汤,喝汤时喉咙里有呼呼的声响;凌晨四五点钟,月亮照亮我家的天井院,起早的人不需要滴泠泠、滴泠泠的闹钟提醒她去出工;磨刀霍霍,磨了一遍,再磨再磨,她拎着镰刀,但不走向我家可爱的牛羊,不去宰杀它们,而走向等待收割的、养人性命的、给我们全家幸福和欢乐的田野。
  岁月涌动着回城的潮水,带来了悲欢离合、流言蜚语。洪湖县大沙湖农场的有些夜晚,知识青年们泪花星星点点。和我母亲一道下乡的武汉、上海知识青年,鱼走鱼路,虾走虾道,一个一个前脚后腿走了,重新去做城里人,列位看官,你们可曾知道,为了圆回城的美梦,传说中,刘兰心阿姨、胡汉琴阿姨交出了如花似玉的身子,把自己交给某些有权有势的农场官员,在我们桃园村落下了“臭婊子”的恶名。现在我还记得,那年大沙湖农场落实上海知识青年回沪政策,和我母亲一起在农场务农多年的三多阿姨、毛头叔叔到我家通报消息,有些依依不舍老朋友,又有些胜利者安慰失败者的味道。我看见三多阿姨、毛头叔叔脸上遮也遮不住的精彩,我听见他俩嘴上阿拉阿拉,满口吴侬软语,向我母亲讲述争取回沪名额的艰难曲折的过程。他俩说,双凤,侬勿着急,侬迟早会回武汉的。话没说上几句,我母亲已哭的不成样子。现在我还记得,那以后,我母亲发誓再也不去农场知青办打听消息,农场没有接到有关武汉知识青年回汉的政策。
  大沙湖不相信眼泪。后来谁又扬言要回城了,谁又“少小离家老大归”了,我母亲听到了风吹,可是草再也一动不动。一棵草,要深深扎根,它必要经受住暴雨的冲刷、烈日的照射。我记忆中,我母亲被乡村的阳光晒黑了皮肤,手上结了厚厚的老茧;她埋头喝水,不是樱桃小口,而是像牛一般痛饮;她抬头走路,不是杨柳细腰,风一吹就要倒下的小样;她甚至学会了洪湖本地方言,乍一听,真有些惟妙惟肖,细细听,还残留着武汉方言的“尾巴”;她像小乡村的女人们一样,在落日余辉中,亲近内荆河,洗去手上和脚上的泥土;如果她还想更加痛快些,凉爽些,干脆像大沙湖当地妇女那样,除去身上的所有衣服,一头扑到内荆河的怀抱,彻彻底底洗个冷水澡,让河里的鱼儿、河上的水草触摸女人身体的隐秘;她像大沙湖当地妇女那样,不在乎远处河岸上,是否潜藏着小伢子们偷看的眼睛。
  一个人,要成为乡村真正的一员,你必要熟悉农具,像熟悉一日三餐,你必要热爱庄稼,像热爱膝下的儿女。你必要懂得:一寸光阴一寸金,所以你走在早晨的前面,金色旭日的前面,万丈光芒的前面,布谷鸟儿的前面,布谷布谷,叫种子发芽、开花、结果。你必要懂得:寸金难买寸光阴,所以你走在黄昏的后面,落日余辉的后面,牛羊和犁的后面,披星戴月,叫庄稼健康、舒服、滋润。一个人,要成为乡村真正的一员,你必要懂得:禾苗有情,牲畜有义,万物皆通灵性,所以小麦渴了,喂它以水,它用饱满的果实感激你;牛儿饿了,给它以草,它用忘我的劳动报答你;而土地呢,乡村的土地呢,如果你成心想成为乡村的一分子,一个劳动积极分子,决不可以让土地野草丛生,决不可以让土坷垃硬得像石头。一个人,要血肉融于乡村,心灵深入乡村,你必要爱屋及乌,兼收并蓄,你既爱乡村灿烂的油菜花,也爱乡村路上新鲜的牛粪。我母亲桂双凤边走边停,她的箩筐里装着肥沃庄稼的牛粪。
  我情感的宝库里,做过许多和母亲有关的梦,我从小就是一个多梦的孩子。当我母亲喂饱鸡伢,侍候好猪娃,哄它们进圈了,我也该上床了,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不同年龄段,我有过内容不同的美梦:童年时代,我在梦中牢牢噙住她洁白、饱满的胸乳,生怕小伙伴们抢夺她;少年时代,我在梦中抓住她结实的手臂,莫名其妙地担心有一天会失去她;青年时代,我在梦中帮她洗头,用水花把她的黑发丝一点一点冲干净,用木梳子一缕一缕梳整齐。她是我的母亲、朋友,甚至是——我青春时期寻找恋人的“偶像”和“样板”。
  在这篇文章的结尾,我还想提到一个魔鬼、一场疾病。是糖尿病,还有偏瘫和失语。这个魔鬼突然侵犯我母亲,是在1996年夏季,那年她刚刚五十岁。这个魔鬼甚至差点夺走我亲爱母亲的生命。千里之外,我父亲怕影响我工作,对我严密封锁了消息。我知道我母亲的重病,已是次年五月了。感谢上苍:把我母亲留住,感谢上苍:让我母亲恢复了行走,恢复了言语,虽然她嘴唇有些歪了,眼睛也有些斜了,虽然她走起路来慢腾腾的样子。她过去有一副好模样,现在她有些丑了,但儿是不会嫌弃母丑的。此刻,我在城里思念她,心中怀着愧疚,怀着疼爱,这份感情说也说不清,道也道不明。
 
  (载《诗歌月刊》200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