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凑热闹,我写了一系列关于北京奥运的文章。两篇谈到乒乓球,有读者欣赏,也有读者质疑。我懂乒乓球吗?很难说。没有真的学过,但玩过,也发明过。辈份是高的。大约一九五一年,某天黄昏我偷进位于西湾河的太古船坞的工人俱乐部打乒乓球,见到邻桌一个不懂的孩子打得有点神奇,教了他几个晚上。不到三个月我这个师父打他不过。年多后此子成了名,我才知道他的全名是容国团。阿团一九五七到国内去是我和其它朋友鼓励的。他对中国乒乓球发展的影响是后话。往事如烟,哭得出来的记忆说之不尽,伤感的往事不说算了。
想当年,球技比我们高的数之不尽。当时的乒乓球是穷孩子的玩意。要在太古工人吃晚饭的时间才可以偷进他们的俱乐部,但在路旁用床板砌起来的球桌容易。没有人教,要自己发明。后来阿团在湾仔修顿球场旁边某工会任职,内有小球室,有正规的乒乓球桌一张,闲来无事,他独自在那里研究乒乓球的打法,偶有会意总要找我研讨一番。
当时阿团和我住在西湾河一带。是穷人区。我家算是富裕,阿团的不成。我逃学不上课;他不用上课,可能无课可上。大家合得来,有一段日子一起到处跑,在街头巷尾找其它穷孩子「出气」。阿团有三项玩意无敌街头:乒乓、踢毽、打康乐棋。其它玩意由我包办:鎅风筝、弹珠子、射雀鸟、赌掷毫、钓鱼,以及所有可以赌一手的棋艺。都是穷孩子的玩意。其实阿团高不可攀的天赋是古典音乐,可惜此「赋」也,当年没有钱不能问津。我家比较富裕,买得起一部战前的旧照相机,一九五五尝试,只一胶卷就有两帧作品入选香港摄影的国际沙龙,而两帧皆被选刊于该年的年鉴上。五五后期到五七离港赴北美的十多个月中,我集中于摄影,跟阿团是疏远了。不是没有联系,而是不再在街头巷尾一起跑。
无庸讳言,穷孩子的玩意对我后来的影响很大。没有人教的玩意要自己发明,要自己改进。儿童专家同意:玩耍对儿童的发展是重要的。但这些专家可没有指出,没有人教的穷孩子玩意,孩子要自己多想,是培养想象力的重要法门。后来自己在经济研究上下过心机,行内的朋友一致认为我的想象力自成一家。是当年「勤奋」于穷孩子的玩意而培养出来的。
想象力究竟何物有理说不清。英语称imagination,爱因斯坦认为最重要。浅的来说,这是指一种联想,在平淡中搞出一点变化的思维。深的来说,这些联想或变化不是刻意的:刻意「创新」整古作怪,一般俗不可耐。自己的经验说,想象力是忽发奇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那边去,只是想出来时觉得过瘾,有趣味,可以一用。要怎样整理无端端地跑出来的思想或看法,读书求学有助;哪些「奇想」要保留,哪些要放弃,则靠个人品味的判断。可见想象力来得不易,而整理与取舍总要有点真功夫。
以穷孩子的玩意与想象力的培养动笔,因为我认为今天的孩子玩意对想象力是没有多大帮助的。今天的孩子玩的要不是有老师指导,就是那些没有什么想象空间的游戏。我自己的儿子是个好例子。他读书求学的时日比我多,成绩好;智力、理解力及记忆力皆上乘。然而,他的想象力虽然不错,但明显地输了一筹。我认为这困难的起因,是他年幼时的玩具是买回来的,没有尝试过需要自己发明或改进的玩意,而十多岁后他是个电子游戏专家,用不着想象什么。是缺少了穷孩子的玩意害了他的思想发展。
写这篇文章的另一个原因,是不久前发表的《福原爱现象》,骂我者众,理由不一,但其中一个网站的点击达三十九万,不可谓不受欢迎。骂归骂,读归读,读者无疑认为可读也。他们显然认为我这里转一笔,那里爆一句,过瘾有趣,于是点击频频。我无意招惹是非,只是要跟一个我认为是天真可爱的日本妹开一下玩笑,于是凭老人家的想象力,这里那里天马行空,这里那里忽发奇想,下笔时可没有半点勉强。
说福原爱是个现象,道理简单。说她长得可爱是对的,但比她美丽的女孩子不少也。说她球风好也对,但球技足以胜她的女子不乏人。容易哭,但不哗众取宠,福原爱是凭什么得享大名呢?凭天真,没有俗气;凭聪明,应对新奇。这些条件不苛求,日本妹竟然独自跑出,不是个现象是什么?
问题是这样的现象不能持久。岁月无情,天真女孩会很快地变作成熟女人;清新脱俗早晚会受到地球的污染;作什么国家大使,多了就有点老土。乒乓球呢?潇洒一番就差不多了。以广告为生计不难,大做几年可养一生,但我曾指出,这对福原爱的形象是有损害的。一时间我想到她可以选另一项玩意:学画!
日本妹自己说最喜欢艺术。艺术作品这回事,只要能天真脱俗就过了大半关。很不容易,但我们见到的福原爱,只要作品能表达自己就不难卖出去,何况她早就成了名。素描、色彩理论等当然要下工夫,苦学两年吧。其它艺术上的学问修养重要,但这些是急不来的。学画,福原爱的个性是她的主要本钱,而她的球风与手的灵活也应该有大助。
当我到了五十五岁才决定研习书法时,对自己的「本钱」是考虑过的。大学时艺术科目的成绩好,对中、西的文化有基础。搞过多年摄影,懂得构图之道。凡是要用手的玩意,自小灵活。有了这些,问周慧珺五十五岁还有没有机会把书法学得好。她叫我拿起毛笔写给她看。只写几笔,她说:「奇怪,你执笔不需要学,可节省起码半年时间。」跟着求教黄苗子,他叫我写几个字,我写了,他说:「你的字没有俗气,可以学。但记着,书法写到最后是写学问。」今天是近于「最后」了,我不管什么学问不学问,只管要写出自己。这可能就是苗子当年的意思吧。
除了需要长时日的学问修养,我认为福原爱学绘画的「本钱」非常高。还不到二十岁,来日方长。不建议她学书法,因为太难,苦功三几年多半不会有拿得出来的作品。书法用笔其实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简单的动作,但难得有点发神经,真正懂的老师不容易找。还是绘画远为容易,外人远为容易欣赏,也因而远为容易有价。当年我不选学画,因为眼睛对绿色有问题。可能是错误的判断:据说梵高看色彩也是与众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