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煤不只是一场经济“战争”,更是一场政治“战争”
“唉,又涨了,这才多久的事情啊。”5月12日晚上11点多钟,蔡定文和谢长生相互搀扶着,摇摇摆摆地走进了晋城市新市街与泽州路交汇处的煤海宾馆。他们紧绷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笑容,且略显疲惫与醉意。
这是晋城市城区煤炭运销公司投资修建的一家三星级宾馆。在这家宾馆里,像蔡定文和谢长生一样操着各地口音,行色匆匆从全国各地前来买煤的并不少见。蔡定文已经在这里呆了近三个月,而谢长生也前来“支援”一个礼拜了。
他们是湘南某火力发电厂燃料管理部的员工。作为驻扎晋城的蔡定文,6月就可以回厂里轮岗,而他也早就答应17岁的女儿回去陪她参加高考。但现在看来,这个计划很可能会因为煤价的疯狂上涨而被迫搁浅。
又喝了不少,还是没能谈成,这让蔡定文有些窝火。来晋城已经两个多月了,还没有一家谈成的。原因只有一个——煤价太高。有时候,煤老板的漫天要价甚至快把他气疯。“这价格还涨得没完没了都。”蔡定文有些愤懑地说。
这一天,根据煤炭市场网的统计,秦皇岛煤炭交易市场上的大同优混平仓价,报价670至690元/吨、山西优混625至645元/吨、普通混煤415至425元/吨、山西大混545至555元/吨、普通混煤480至495元/吨。
这一轮的煤炭价格上涨,始于2007年7月份,当时6000大卡的山西优混煤从每吨490元至500元,一路小步上扬。电煤价格6个月内涨了近50%。但蔡定文的心理底价是450元/吨,这显然与现实有着不小的差距。
即便是这样的高价格,煤炭也没那么容易买到。这让蔡定文很苦闷,照此下去,厂里分配给他的任务看来很难完成了。
而缺煤的电厂还不时地打来电话催促。电监会6月2日的统计,截至5月底,全国发电量10万千瓦以上火力发电厂,煤炭库存共计372万公吨,可用约11天,其中库存低于七天警戒线的省份,包含河北的4.8天、安徽的3.2天、湖南的3.4天、海南省的5天。
当然,蔡定文所在的电厂也没有把买煤的任务全部押到他们俩身上,“都出去抢煤了,厂里的许多领导也被派出去到全国各地找煤,你现在去燃料部,根本就找不到人了。”蔡定文说。
煤是跑出来的
睡了一夜之后,蔡定文和谢长生一早又早早地出门了。两人这次要去的是百里之外的一家大型国有煤矿。“我们厂以前与这家煤矿有过一次合作,价格兴许能便宜一点。”蔡定文说。
一个多小时以后,两人抵达目的地。
但接待蔡定文的中年人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这就是这个行业的现状——煤矿企业即使着急卖煤,也不会主动放下身价找下游企业洽谈,而是等着下游企业主动找上门来,却还要摆些谱。蔡定文已经习惯这样的场面了。
“5500大卡,灰分20,挥发度12-13,硫0.8,多少钱?”蔡定文还是有些心急。
“每吨470,可装车付款。”
“太贵了吧?不都是450吗?”
“你是来买煤的吗?现在都涨到五六百啦,我都没跟你多要价。”
两人的谈话陷入僵局。为了压制住内心原本已经沉息的火气,蔡定文点上了一根烟。平时很少抽烟的他,这段时间抽得特别狠。他还想坚持住他的底线价格:450。
蔡定文给那位中年人递去了一根烟,中年人没有接。但告诉他,如果嫌矿上的价格太高,还有另外一种办法,就是不通过矿上,而是直接通过他的个人关系拿煤,价格就可以便宜20元一吨。
蔡定文和谢长生商量了一下,不确定这个中年人通过个人关系拿来的煤质量如何,所以最终还是同意了其470元/吨的价格,要了8000吨。
蔡定文所在的这家发电厂,是湖南南部一个典型的坑口电厂,周边小煤窑密布,厂区的附近便是湖南省最大的煤电集团之一。该电厂的燃煤,原来主要来自这个煤电集团以及当地煤区的小煤窑和山西、河南等产煤大省。
但是近年来,随着周边火电厂大举进军该地哄抢电煤,导致当地煤价扶摇直上,即便这样,也是一“煤”难求。虽然身处煤窝,该电厂也只能望“煤”兴叹。
尤其是当地今年年初发生了罕见的冰灾。尽管郴州市已有56个煤矿通过验收恢复了生产,但这仅为全市274个煤矿的五分之一。统计显示,1-4月,郴州市生产各类煤炭249万吨,比去年同期下降了23%。而耒阳市的小窑煤也只有60%恢复生产。
这让蔡定文所在的这家电厂的电煤捉襟见肘。截至5月5日,该电厂库存煤7800吨,加上历年盈煤1.2万吨,只够3台机组3天口粮。“即便是每天进煤3800吨,机组每天的口粮还是会缺口5000吨。”蔡定文说。
事实上,从冰灾到现在,蔡定文和他的同事们就一直没有休息过,基本都在外找煤。“提前工作不主动,往后工作就被动。”这是每一个电厂燃料管理部门人的十四字箴言。
“说找煤,还不如说跑煤更恰当,没有四处奔波、分秒必争,是找不到煤的,也就不能确保电力的正常运行。”蔡定文始终觉得自己的工作承担了太多的社会责任。
由于电厂电煤价与市场煤价格倒挂在100元/吨左右,因此,电煤供应充满了变数。不确定的因素太多,电煤资源、价格、运力等因素变化太大。“跑煤,必须和时间赛跑。”蔡定文说,自己和同事们早已习惯这样了。
在外跑煤的蔡定文在这行已经干了20多年,已经学会了 “多说些好话”。而联络关系,少不了喝酒。一是因为煤矿天气恶劣,煤矿人习惯喝酒驱寒,二来煤矿人直爽,觉得喝酒能体验出感情的深浅。“没办法,为了煤只有喝。”蔡定文说。
另一方面,运输问题解决了,得找下家,找煤矿。求人得动用关系,用尽量低的价拿下更多的煤;电厂没钱,煤价很高;这边是用煤大户,那边是煤不出省。要把煤搞回来,得做大量工作。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求人要伤自尊。可是,蔡定文认为,电荒之际,比自尊心高的是责任,是电力的正常运行。
蔡定文讲述了一个故事:在陕北的一次谈判中,省经委的一官员给对方经委人员说尽好话,还是没有效果,谈到最后,在争论中不欢而散。“我们实在看不下去,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因为我们自己没有煤啊。”蔡定文说。
被惯坏的煤窑
蔡定文所在的电厂以前与供煤商一个月结算两次。现在为了保险起见,防止煤被别人买走,只要库存降到一定的量,比如说5000吨,就需要立刻结算。而燃料管理部的任务就是日夜往返于各大煤矿和煤运公司之间,现场监督、协调运力、催交催运,努力提高计划内电煤兑现率。
蔡定文所在的发电厂地处郴耒煤田腹地,交通发达,虽占尽地缘,却因广东、广西、湖南、湖北及江西五省均在此争夺资源,顿失坑口电厂的优势。
“抢煤之战”不仅在电厂企业和别的用煤企业之间,还在省内与省外,甚至省内的电厂也会发生抢煤大战。
在当地的煤炭市场上,同一品种同样规格的电煤,根据不同的销售方式和销售方向主要存在三种不同的价格,即:合同价(所谓的坑口价)、本地销售价和销往外省的外销价。
三种价格中,按合同销给当地电厂的价格最低,合同外在当地销售的市场价居中,外销价格最高。
如广东的坪石、韶关等南线电厂闯入蔡定文所在的电厂周边产煤区,设立火车货场以及采购点,以高于当地电厂10-30元/吨的价格,抢购当地煤电集团、煤矿及当地的地方无烟煤,使得本地煤价格外坚挺。
原来湖南输入到广东的煤基本都是提供给粤北这几个大的电厂企业,随着京珠高速开通之后,许多珠江三角洲的用煤企业也纷纷北上湖南和电厂“抢煤”,导致价格比原来涨了将近一倍。
于是,湖南省限制本地煤外流。通过正规渠道从湖南运煤已经越来越不现实。部分煤商搞起私运,在夜间用汽车通过107国道偷偷运点煤过来。“我们的火力发电机组设计时就以邻省湖南的煤炭为主,要改锅炉很困难。”粤北一家电厂的负责人说。
而这也惯坏了这些小煤窑,不仅不断抬价,而且经常不履行与本地电厂的合同。
在当地,电厂采购电煤来自两个渠道:一个是附近的国有煤矿;另一个渠道就是当地的私人煤矿也叫地方煤矿。最近几年来,私人煤矿一直是电厂的供煤主渠道,今年也是如此。
蔡定文说,他们电厂在年初时和煤炭生产企业签订了购销合同,如果对方严格遵守合同按时供货,其实也不会出现电煤紧张局面。但小煤矿的合同兑现率却非常低。
“私人矿、地方矿对经济利润的敏感性比较大,它有更好的价格卖出去,可能就减我们的量,甚至停我们的煤。”蔡定文说。
湖南南部一家煤炭销售公司的负责人称,由于供给外省韶关的电煤价格要比供给省内电厂的价格高,他们更愿意把煤往韶关输送。该公司就与韶关电厂、坪石电厂分别签订了好几万吨煤的供货合同。
由于本地煤资源极其有限,该电厂也只好进行省内抢煤,将目光放到隔壁的南线市场,介入外地煤炭资源,采取弹性价格策略,实现比价采购。在严控煤质和保证煤量的前提下,引进郴州地区境内的临武、永兴、郴州等地小窑煤。
该厂现在仅从已开拓的马田、永兴、临武、裕民等地,就确保月进量30000吨以上,大大地缓解了本地煤炭市场供应紧张问题。同时该厂又利用自备车的有利条件,采购了龙塘、南阳、盐沙等地的自备车小窑煤,解决了长期制约南阳等地煤炭难以入厂的瓶颈。
事实上,许多采购燃煤的合同都需要通过煤炭公司或经销商来签订。这个中间商的存在也让煤价的价格有了上涨的空间。再加上运输等各种中间过程,令煤价攀升不少。
广东的成本尤其如此。按照在秦皇岛采购的市场煤与合同煤各占50%、热值5500大卡市场煤750元/吨、合同煤价格550元/吨计算,平均价格为650元/吨。加上120元/吨的海运费,到达广东沿海的价格为770元/吨左右,折合标煤单价超过900/吨。
不供煤就停电?
在蔡定文看来,抢煤不只是一场经济“战争”,更是一场政治“战争”。
坑口电厂通常的做法是:一方面做足本地煤“文章”,极力地敦促地方政府采取切实措施严禁本地煤外售,尽快组织本地小窑煤提前生产;另一方面加强与铁道部门、外省煤矿的联系,并派专人驻矿,督促如期完成调煤保电任务。
省长、市长带头出外“抢煤”,可见地方政府对于电煤紧缺的重视程度。事实上,从省到市再到县级,各级政府都设有“调煤保电领导小组”。调煤保电显然已经被放在了政治的高度。
这个机构一般负责召集当地的各煤矿主,要求矿主们当场承诺向当地电厂送煤的时间。为了确保电煤进厂,当地政府一般还会开辟电煤绿色通道,对电煤车辆免收过桥、过路费,不限载。
但“计划的电”与“市场的煤”之间的矛盾,却让这场政治“战争”打起来并不是那么地容易。
“调煤保电的事听说过,据说要保到6月底。优先保证湖南省内电煤供应,不过这是政府部门的事情吧,我们只负责销售。”当地一家大型国有煤业集团销售部的人士如是说。
本应承担更多社会责任的国有煤炭企业尚且如此,更勿论以经济利益至上的小煤窑老板们了。“市场的价格比卖给他们(指当地电厂)的价格要高个100元一吨呢,我为什么不卖给广东的电厂?”一家私营小煤窑的老板反问道。
一般而言,坑口电厂都会与当地的煤炭企业建立长期的良好合作关系。不过,面对市场煤价的不断高涨,合同的履行就容易受到影响。即便是在签订合同的当初,周边的诱惑也相当之大。
以蔡定文所在的电厂为例,附近国有矿区的煤炭是该厂的经济煤种,其价格较低,运距较短,质量稳定,是该厂优先采购的对象。但省内一些电厂在省内煤炭定货会上,以高出该厂5-10元的价格签订了当地煤电集团、煤矿的有限电煤资源,这让该厂在本地矿区签订采购合同时陷入了困境。
为此,蔡定文他们得多次与矿方沟通,用真情打动对方,同时处处以“标准化”开道,对事不对人,树立自身良好的信誉,“逢年过节,问候哪能少啊?”蔡定文说。
事实上,早在煤炭市场步入卖方市场的2001年6月,该厂就与当地的煤电集团确定了具有前瞻性的战略协作伙伴关系。这些年来,蔡定文的同事们经常走访该煤电集团,及时通报供煤、运煤、存煤状况;节假日,厂领导不仅登门拜访,还专程邀请他们作客、座谈,建立起一种互信、理解的局面。
按湖南省政府调煤保电104号文的要求,当地政府在5月份要保证每天向该厂提供5000吨的小窖煤。当地调煤保电领导小组将此供煤指标分解到了县级,县里又将任务分解到矿,对煤矿主的要求是送煤时间明确、任务明确、质量明确,完成情况与用电量挂钩。
“不按时供煤,就停他的电。”蔡定文说,这只是权宜之计。事实上,也有不少小煤窑自己就有发电机。想要真正通过限制电来催促,也难以奏效。
不过,在蔡定文他们的努力下,5月份,本地小窖煤由月初每天的颗粒无收,到月中的每天几百吨到月末的每天7000-8000吨。
到5月28日,蔡定文所在的发电厂汽车来煤7097吨,这是该厂自今年冰灾以来,首个突破7000吨大关的汽车进煤日。按车数算,这一天的进煤总数是319车。
当这个消息通过电话,传到远在山西晋城的蔡定文时,电话这头的蔡定文终于露出了久违了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