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的事情


  生病的事情

  生病其实是从医病开始的。在没有求医问药之前,身体有些不适,或者莫名其妙地瘦了,但从不在意,也就不觉得怎样。可是,一旦被着重地告知,或有力地强调,其结果就完全不同了。一次例行的体检,我成了单位里血压最高的人,比常年离不得降压药的人还要高许多。我梦里也不曾想到自己的血压有什么问题的。于是去不同的医院,找不同的大夫,可不查不要紧,越查病越多。先是惊疑,后是着急,再后来倒有了面对死亡的平静了。在平静的心情里体味生病,感觉是进入了一片丛林,那些曾经漠然地技节都一下子关键了起来,变得难以置信的艰巨,仿佛每一步都摆脱无穷的羁绊与纠缠。于是,这几年里为什么瘦,为什么失眠,为什么气短,为什么馋吃,就都有了答案。于是怀疑这些表征下面有一个更大的病在孕育着了。心里装了生病的事情,便总是沉甸甸地,不想说话,不想看电视,不想与人往来,只想一个人。如果真是一个人的时候,却要一阵阵地发急。有时候,想跟家人谈些生兴死灭的事,又怕招来一顿蛮训;向别人提起了,又怕听到烦闷地开导和不知深浅的神医故事。渐渐地,就仿佛明白了人生的根本似的,对于教书、买房,或者写一点什么都一下子年利淡了。想,那些东西真就是人活着的理由么?人活着,理由就在于活。生命存在着,是健康兴旺的,才可以做一些事情的。于是主动和妻子谈吃喝,要买肉。下班迟了,就带了妻儿下饭馆,并且也不觉得这样有多么不节俭。

  生病就得吃药,而吃上药的人,就有一种对药的亲切与信任。长时间地吃那几种药,便有了不适应。先是头晕、恶心,后来全身起了皮痘,奇痒难忍。有时就疑惑,这病是我的吗?这药能认识我的病吗?于是每次买药,总希望被问一问,摸一摸,听诊一下,就像父亲总要问我“检查了吗”一样。因为被病纠缠着,所以即使反应不良,也难以割舍对药的牵挂。仿佛服一次药,就有一次的慰籍。那怕这药不是与我的病奋勇作战的猛士,是一个呐喊者,抑或围观者也行。

  对于病人,手术只不过是一个不尽了然的仪式而已。等待手术倒有可能改变一个人。

  服药不成了,就得走手术这条路。可手术也不能马上就做,还需进行一个漫长的准备过程,就好像专门留下足够的时间,让你与疾病作一场殊死的辩论。其实病久了,人与病也就是一种特殊的关系。这病就仿佛自己喂养的孩子,早晚地折腾着,心里反而踏实。若是发了狠心,不惜蒙受宰割之苦铲除它,心里就有些发虚了。就不由得怀了疑虑之心同自己的病反复地商谈:行了吧,你不再恶化,我也不下这狠心,咱们相安无事的去吧,我能养你到老,也就不枉了与你的交情呀!于是明白,与病打交道,人永远是一个卑微者、求告者。

  当然,病还是要医,可用了手术的方式就不一般。病要在人为的作用下改变走向了,是好是坏谁能说得准呢?因此对手术的忧虑一下就压倒了病。默默地等待手术的到来,就像在等待一个单独的判决、一次隐秘地洗礼,那里的仪程却无法参与或改变,甚至哪怕拥有一点点的主动。就这样,无助的心不由地在病与非病之间,在可做与可不做之间,在做得好与不好之间来回地奔突,向每一种可能的方向去求助。有时甚至于听到医生哪怕随心所欲的一句肯定的话,也是莫大的安慰。在这样的心境里,我感觉了生命的弱小和建立信心的艰难。

  其实,当手术真正到来的时候,一切都简单了。即使结局难料,命系一线,一经扒光了身子,搁在手术台上,也就有了直面上帝之剑、命定之数的坦然与无畏。

  大病初愈,理应高高兴兴,可我却反而窝里佬了。

  以往,走别人家,那怕不是有求于人,稍有一点距离的,就先怯了。因此,常常把该亲近的都弄疏远了,把该礼行的都丢三落四地疏忽了。临了自己都觉得没了人情门户。其实,很多情况下,我是羡慕别人的舒展的,也常常为自己做不来而羞愧。如今大年节下,许多在我病中帮过忙、办过事的,都该走走。可是,好不容易打起精神,拎了礼品来到人家的门口,就要伸手敲门时,我的心跳往往会突然加快,头脑一下子乱了方寸。常常在主人打开了门惊讶的一刹那,我这有备而来的人却比主人还要惊讶。有时竟有一种可笑的想法,希望主人不在家,给自己一个偷偷溜回去的理由。可那时,主人反而正好在家,且一拉开门便惊道:“噢!年过得好?快进来。”同时,伸手过来,要接我手里的东西。还说:“你来就来了,还拿这干啥。”那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丑,羞耻得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于是,平日里相见的机灵都化为乌有了,笨嘴拙舌,胡乱应答,一时间连刀口是否长好,妻子是否上班,孩子是否乖着,老人是否健康都答不上来了。坐下无话,要找话说,也总是想不起来该问候的,总是伧促地回答别人的问话。人家起身要收拾饭菜喝酒,自己就慌忙起身告辞,又一番别扭的寒喧之后,逃出门去。可是一进家门,就后悔得要死。人言病魔、病魔,我这是祛了病,却把魔留下了。

  病已养好,又搬新家,自然免不了迎来送往的热闹。可有一件事,犹如一粒异变的种子,落在了我的心里,生出了一块心病。

  其时,家里正值难关,几至吃不起一顿象样的饭来。朋友打电话,要看我的病,且是全家要来。之前有好多人要来贺房子,说的时候,似乎并不感到怯惧。而今天的电话却使我如大难临头一般。我的心底的第一反应是:坏了,到哪儿去弄这待客的酒菜去呢?妻则更是不屑,且坚决地以为他们必定饭后来。所以我们可以从容地热吃前日的剩馍,待客人来了,再弄一点唱酒的菜去。

  巧的是馍馍还未取下来,朋友的车子已经停靠在门口了。于是妻也慌了,我也乱了,迎进了故人,便偷了空出去。欠下别人的钱,去拿人家的东西,临走再放下几句大话,是许多人能办事,会过日子的标志。我却常常做不来。然而形势所迫,不得不做,所以,做一回是脸上被剥一层皮的。还好,拎了酒菜馒头回来,心里终究也踏实坦然一些了。杯盘里有了表达的依据,脸上也升起了光彩,一时间情意融融,话语活泼,倒弄得朋友有些不自在,其妻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临结束,妻觉得人家似乎没有吃好,就将仅剩的十元钱又拿出来,强塞给朋友只几个月的儿子,做了一个圆满大方的结尾。

  有趣的是,送走了朋友,我和妻都有些无聊了。领孩子上楼睡下,妻静坐无言,我也无言。迅翁有言:希望之为虚妄,正于失望相同。把那份尴尬的心情放下,让生活回到真实与严肃吧,尽管很难。

  [1990年代后期,一段真实的生活记录——窘迫、零碎、病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