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村六年不死之谜 杨斌经济史再调查
特约记者 刘长杰 本报记者 郭宏超 沈阳、北京报道
2008年7月9日，一纸《破产通知》趟过荷兰村积满雨水、破败而又泥泞的道路，抵达欧亚实业杨风林总经理的手中。通知的签发人是沈阳市中级人民法院，理由是包括沈阳市建筑承包开发、沈阳禾大等在内的三家建筑类企业，向法院申请欧亚实业破产还债。
这是欧亚实业及其实际控制人杨斌自2002年10月出事儿以来，第一次接到的有关要求其企业通过破产的方式来清偿债务的通知。
而在此前，6月26日，沈阳市长李英杰在香港会见碧桂园集团主席杨国强时，明确表示支持碧桂园集团参与荷兰村破产重组，并第一次使用“政府正着手依法对荷兰村进行破产清算”这样的文字来表述。
“我们前年做的评估，资产应该在70亿左右，欠债才20亿。”留守负责人杨风林说，公司没有资不抵债，为什么突然说要破产清算？真是不能理解。
7月10日夜，时近凌晨，迷惘中的杨风林在其荷兰村别墅区的家中被刑拘，负责执行此次任务的是沈阳市公安局，理由是“非法销售查封资产”。
这意味着，荷兰村六年来“卖房求活”的生存之道，就此终止。
政府主导破产
沈阳市三经北街9号，沈阳迎宾馆，俄式建筑群，绿树成荫。荷兰村破产清算工作组即驻扎在该馆南园三楼。工作人员说，工作组进驻时间并不长，白天基本没有人办公，但人一旦来，就显得很忙。
自杨斌犯案以后的六年来，有关荷兰村处置工作的小组，沈阳市先后成立了七八个，但都无果而终。新近成立的这个荷兰村破产清算工作组，由法院、公安局、国土资源和规划局等多个政府相关部门的公务人员组成，尽管成立不久，但效率很高。
7月15日，欧亚实业现任管理层将一纸回复函递交沈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函件称，欧亚实业对法院签发的《破产通知》内容有异议，董事会也不同意公司进行法律上的破产清算。
六年来，沈阳市针对荷兰村遗留问题，先后成立了善后工作组、启动工作组、招商工作组等等，但沈阳市和欧亚实业双方，从未就荷兰村的处置和发展，达成过一致意见。到后来，双方更是发展到各行其是，各执一词。
来自沈阳市中法的信息表明，这一次该法院没有事先与荷兰村沟通，而是应债权人的要求，直接发出破产的通知。尽管截止本文发稿前，有关于荷兰村依法破产还债一事仍未正式立案，但荷兰村方面认为，《破产通知》的收悉，已经可以视为司法解决荷兰村历史遗留问题的第一步。
“立案，然后走依法破产清算的路子。”荷兰村隶属的于洪区政府的一位官员分析指出，荷兰村要走的，与该市的另一家知名企业“蚁力神”破产的路子相似，那就是政府突然宣布企业破产，然后进行资产清盘，最后按比例偿还相关债务。
“这几年，我们虽然在维持，但也在为社会做着贡献，对‘荷兰村’房产的维护，道路的维修等等。我们在这种情况下，坚持了六年。”欧亚实业公司副总裁边守捷明确表示，公司不同意破产，并称公司的经营一切正常。
荷兰村现有300多人留守，正常营业的只有水上乐园餐厅。尽管餐厅也亏损，但在那里工作很清闲，工资有保证。知情人说：“荷兰村六年不死的秘诀，就是私底下卖楼。”
六年不死的背后
从1999年投入建设至今的十年来，荷兰村一共有过三次集中建设高峰。
2000年以前，杨斌利用沈阳当地商业银行的数亿元贷款，进行了第一次集中建设，住宅和别墅项目基本建成；2001年7月，欧亚农业香港上市成功后，杨斌将股市融来的7亿多元港币，投入到荷兰村一系列旅游项目上去，后这些项目烂尾，这是第二次集中建设；而最后一次集中建设，出现在2004到2005两年间，此时，杨斌已身在监狱，而这一次集中投入建设荷兰村园区的外地面、旅游项目接续工程等所耗费的2亿元，则正是“非法销售查封楼房”所得。
事实上，杨斌事业上福祸相依演变的节点，即在欧亚农业香港上市的成功，7亿多港元的融资收入，不但没有缓解杨斌的资金压力，反而成为杨斌加速滑向深渊的转折点。
早在2001年底前，欧亚农业香港上市的融资成果便被荷兰村的巨大开支消耗殆尽。“有一个耗资2000多万的基建项目，杨总看着不顺眼，立刻就叫人拆除了，然后重建。”荷兰村的员工回忆说，上市后的那几个月，杨斌意气风发，每天上班不批出几百万，就不算上班。
2001年入冬以后，杨斌没钱了。荷兰村一分钱都没有，所有人的工作都停了下来。在此后的整个冬天，1000多名荷兰村员工没有工资，无所事事，有人打牌，有人打游戏，有人骂街，有人辞职。
当年荷兰村具备销售资格的多层住宅有1200套，精装修别墅68套。2001年年中，这些楼房基本建成后开始进入市场，但却销售不畅，至杨斌案发被捕的2002年10月前，只卖掉了1200套多层住宅的160套，其余楼房的销售审批手续，由于拖欠沈阳市4197万元的土地出让金而被执法机关收走，随即这些剩余楼盘又被法院查封。
欧亚农业在港上市后负面消息不断，2002年9月起被停牌，后被清盘。此后，在杨斌的授意下，杨风林从南京抵沈，开始接管荷兰村。次年7月，杨斌数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18年，入狱服刑。此间，公司陷入困境，官司不断，人员鸟散。
此后，荷兰村走上了“卖房求活”之路，当然，这些房都是查封房。
2004年，杨斌被转移到沈阳市第一监狱服刑。因为距离荷兰村仅有20公里之遥，杨斌几乎天天都会回到荷兰村主理公司事务。后来，有人告发隐情，杨斌出来受到了严格限制，但借口出狱看病，偶尔依旧可以回来看看。此间，杨斌依然是欧亚系的实际控制人。
牢狱生活并没有磨灭杨斌伟大的实业梦想。在沈阳第一监狱期间，杨斌充分发挥自己的过人才华，凭借自身实力，利用监狱的资源优势，帮忙搞起了“环监狱产业园”，一时间还真上了很多项目，这其中既包括塑钢门窗厂、彩钢厂，又包括杨斌的看家事业——农业温室项目。
与此同时，荷兰村最后一次投入2亿元的建设高潮开始。同年，荷兰村向沈阳市政府提出补交2000年之前拖欠政府的土地出让金，而此时，按市场价值计算，荷兰村的土地价格已经升至1.2亿元。由于担心国有资产流失，4197万元的原值土地出让金，沈阳市没人敢收；而1.2亿元的新地价，杨斌又拿不起，荷兰村脚下的土地，因此失去了形成完整物权的最后机会。
2005年春天，小有实力的荷兰村曾试图靠自己的力量重新启动，但这次“单边推进”的行动至今未果，只留下了花卉市场、海鲜市场、大型超市等几个传说中的项目，无一有成。
2006年，隐情曝光，上述监狱领导班子大换血，杨斌亦被“东北第一严”的锦州监狱收押。
此后，杨斌对荷兰村的控制力渐弱，杨风林开始主政，荷兰村也开始裁员，收缩战线，至今日格局。六年间，杨斌死死地抓住荷兰村这根最后的稻草不放手，和其他商人的数十次合作机会，也因其缺乏诚意而从指尖流走。
六年来的蚂蚁搬家之路，因为超低的价格，截止目前，荷兰村1200套的多层公寓，已经售出1060套；而68套别墅也基本卖完。这其中，除了杨斌案发前售出的160套公寓，其余均为查封资产。
“如果房子可以对外出售的话，我们的公司是可以正常运行的，但是政府给我们做成了不合法，现在这房子只好很便宜卖了，跟周边的农村房子差不多价格。”杨风林的治企逻辑，支撑她在“碧桂园有意接盘荷兰村”的消息出来之后，还卖掉了十几套公寓。
现在，第二次因为荷兰村入狱（第一次因为杨雇凶打伤讨薪民工于2006年入狱一年）的杨风林女士，需要回答这样两个问题：一、是谁决定私卖查封房的？二、卖房收入如何支配的？
这一次入狱，杨风林、杨斌姑侄之间能否继续合作，面临考验。
“多输”即将破局
谁也没料到，当年辽宁省和沈阳市两级政府力推的一个示范性高新农业产业园项目，历经十年建设，投资超过25亿后，只留下了一大片荷兰风格的烂尾楼，还有4500亩撂荒的土地。
“就算种苞米，你说得打多少粮吧？十年了，我们眼看着稻田变成了蒿子地。”靓马村民老王说，“恨他（杨斌）的人成千上万。”
规划上的多赢之局，在杨斌的手中演变为多输。
荷兰村没有一个成型的农业项目，更没有所谓的高新农业产业；在杨斌投资经营的房地产项目中，也并没有挣到钱，因为超低的销售价格和超长的资金占用，荷兰村与其说是靠卖房赚钱活命，不如说是靠欠债活命。
荷兰村外欠债务累计逾20亿元之巨，从工程总承包商到具体的施工单位，从政府税费到银行贷款，从内部职工到施工民工，荷兰村大大小小近百个工程项目，无一不欠款。从杨斌案发至今，荷兰村因外欠款项而发生的法律诉讼案，超过300件，几十家施工单位因此被拖垮；数百名农民工因讨薪而围攻荷兰村的事件此起彼伏。
政府也同样是输家。这块现值67.5亿元的庞大土地，十年来没有给政府创造一分钱的税收，就连土地出让金也没有拿到过一分钱；当年因划拨土地被强迁走的十几家工厂主和数千户农民的情绪，也成为沈阳市的一块心病；还有数不清的情况反映和民工聚众讨薪的困局。
“荷兰村的规划开发失败，土地浪费，早已成为沈阳市政府的一块心病。”辽宁省社科院王广林研究员说，“基于沈阳市的整体利益，现在对荷兰村的土地进行整理和重新开发，比再纠缠于历史细节更为重要。”
政府应该是给足了荷兰村机会，比如这些年私卖查封楼，政府对此应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希望荷兰村真能借此形成自救的力量。“但杨风林的被拘捕，一是表明政府对荷兰村的自救能力彻底失望了；”沈阳市的一位地产观察人士说，“二是政府找到了接盘手。”
“事实上，沈阳市政府六年来一直试图帮助荷兰村解决问题，但都得不到杨斌的配合。”于洪区的那位官员表示，在彻底失望的前提下，在赴港招商宣布荷兰村破产清算前，其实政府就已经下定“另起炉灶破局”的决心。
杨斌案的终审判决书认定，荷兰村的土地仍属国有，这意味着，一旦启动破产清算，荷兰村的核心资产，也只有其地面建筑物的残值而已。
现在，荷兰村所在的区域早已成为沈阳城的市区规划用地，按当下地价计算，这块当初每亩1万元左右的土地，如今价值已高达150万元/亩；而在4500亩的完整地块中，有超过2/3的部分，仍属未开发的净地。
诱惑是巨大的，但这块大蛋糕已不再属于杨斌。围绕荷兰村这块土地上的财富故事，还要继续讲下去。但在大幕开启前，首先要出局的人，就是荷兰村教父——杨斌。
***附文报道：杨斌经济简史
2002年，已经成为公众人物的杨斌交出了这样一份个人简历：
荷兰籍华人，1963年出生于南京，1986年留学荷兰，1990年在荷兰成立欧亚集团公司。1991年在波兰做纺织品国际贸易，赚两千万美元，完成原始资本的积累。1994年回国从事花卉贸易，在全国十几个城市举办过郁金香花展，并在沈阳、大连、成都等地建造大型温室、冷库和六大农业基地。1998年在沈阳开始实施中国农业荷兰模式，投资兴建荷兰村。
从成立欧亚公司到回国，一共五年。此间，杨斌应该从事过纺织品国际贸易，一个明显的佐证是，荷兰村红火阶段，南京纺织品系统的一位官员，被杨斌招致麾下任副总。但杨斌是否就此积累了两千万美元的财富，存疑。倒是荷兰国遍地开花的温室项目，成了杨斌回国掘金的看家本事。
1994年，杨斌回到了北京。外商的身份，会“办事儿”，国家产业政策又鼓励外商投资“三农”项目，这使杨斌不但得到了各级领导的热情接待，还接下了不少政府立项的“高新农业园区”的温室生意，其中包括河北三河和山东寿光的温室工程。因为温室算各地政府建设的样板工程，所以投入不计成本，这让杨斌赚到了很多钱。
在属下闫闯的帮助下，杨斌结识了号称“资本狂人”的陈忠联，两人一拍即合，决定联手进行资本运作，并于1998年11月联合入主广华化纤。从广华化纤到欧亚农业，再到英豪科教，10个月的A股之旅，杨斌全身而退，还有2亿元的进账。
但杨斌并不满足于现状，他渴望机会，寻求突破。
1998年，杨斌接了沈阳市的一单温室生意，开始结识辽宁省和沈阳市农口的一些负责人。这一次，杨斌拿出了“荷兰村”的概念，尽管当时定位还很模糊，也缺乏可靠的论证，但这一全新的农业概念还是让辽宁的农业主管领导心醉。
在省市领导的大力支持下，荷兰村的定位日渐清晰：高新农业产业园区，具备“高科技农业、高附加值农业、观光农业”等多种功能；接下来的寻找合作伙伴、立项注册、征地贷款等一系列工作，也一帆风顺。自此，杨斌在沈阳安营扎寨。
在拿到荷兰村一期3300亩土地之后，“资本高手”杨斌开始思考如何让这块“农业用地”变身为资本市场上容易运作的建设用地的问题。
第一步，基于土地是高新农业使用的性质，杨斌从荷兰聘请了5个农业技术人员，入驻荷兰村。为工作方便计，杨斌向政府申请在荷兰村中划一块儿地，用以盖“专家”宿舍；又因为是荷兰籍专家，做的是荷兰式农业，因此需要盖荷兰式别墅才能配套。理由成立，政府同意，这为荷兰村内68栋精装别墅和119栋烂尾别墅的先后开发建设，提供了依据。
第二步，鉴于农业项目投资大、周期长、见效慢等特点，杨斌游说当地政府，说荷兰村如果只依靠农业项目，公司受不了长期的、低回报率的持续投入，因此希望再划出一块农业用地，用于房地产开发，杨斌承诺，地产利润将一分钱不拿走，全部用于荷兰村的农业项目投入。这一次，杨斌借用的是“农业金融资本”理论，政府又同意了。这为荷兰村后来开发大面积多层公寓住宅，提供了依据。
2001年7月，荷兰村取得《商品房预售许可证》（沈房预售第01066号）的住宅共1841套，227820.06平方米；商业网点共80套，12080.14平方米；车库共838套，28642.24平方米。这些开发项目，也拥有相对应的国有土地使用证、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和建筑工程施工许可证。
第三步，利用高新农业的“观光性”，杨斌申请在荷兰村开发包括海洋沙滩、海盗船、热带雨林、威尼斯水上乐园、外商俱乐部等在内的诸多旅游项目，也获得了政府的同意。至此，一寸农业项目未有的荷兰村高新农业园区，1/3以上面积的土地上被各种房地产项目所覆盖。
从1998年到2001年，荷兰村的进展并非一帆风顺，但杨斌都能够用自己的方式一一化解。其间，1999年，荷兰村完成了整体规划与设计，破土动工；2000年秋，荷兰村承办了全国性的“农业博览会”，借机靠政府的力量完成了园区内的基础设施建设。
2001年，荷兰村多层公寓开盘后，因售价过高而销售失败。此后的一年间，仅售出100套公寓住宅；至于68栋精装修别墅和海牙国际酒店，虽然竣工投入使用，却不对外销售或开放，而是作为杨斌“维护各个层面关系”之用。
荷兰村的财务深陷危机之中，但此时杨斌关注的焦点却不在于此，从开盘到被捕，他自始至终未踏入过荷兰村售楼处一次。
2001年7月，欧亚农业在香港主板成功上市，融资7亿港元；随后，杨斌以9亿美元个人资产，跻身“中国富豪榜”第二名；10月，7亿港元告罄。而在此间，杨斌耗资几千万元购买了奔驰2辆，劳森莱斯2辆，法拉利跑车1辆，还有1辆英国古董老爷车。同年底，荷兰村1千多名职工连续3个月未发工资，这笔欠款也一直欠到了今天。
2002年元旦，瑞银华宝的金融分析师张化桥质疑并建议沽空欧亚农业的分析报告出台，欧亚农业遭到股票市场的迎头痛击，股票一路下跌，直至最后被港交所清盘。
此后，杨斌将旗下所有“欧亚”字头的企业进行整合，成立欧亚集团，从账面上计算，因为拥有荷兰村，集团总资产已近百亿。
但此时的荷兰村已深陷窘境：近80万平方米的别墅区和高档住宅区，因为手续不完善，后续工程款未支付而无法验收完工，销售量还不足10%，积压了大量资金；50公顷的花卉、蔬菜温室区，产品根本打不开销路，那些高档的花卉只能自生自灭；投资数亿元建设的科研区无任何收益，从试管里生产的组培苗最终的去向是荷兰村后面的垃圾场；一笔笔贷款到期；一家家绝望的施工单位正在准备或已经向法院提起诉讼……
至此，欧亚集团的资金链条已断，而朝鲜新义州的土地，也成了杨斌此后进行最后一搏的惟一希望。
2002年10月4日，沈阳警方对杨斌实施抓捕；2003年9月，杨斌以虚报注册资本罪、非法占用农用地罪、合同诈骗罪、对单位行贿罪、单位行贿罪、伪造金融票证罪，数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18年。
至此，杨斌简史可以这样来写：5岁成为孤儿，18岁参军，25岁移民荷兰，27岁创办企业，38岁名列“富豪排行榜”第二，40岁锒铛入狱。
***注：此文发表在经济观察报2008年7月21日公司版组头条，发表时删改较大。此为原文，置于此，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