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文字是大二时写的,电脑坏了之后,就很多年都找不到。后来从一个兄弟那里得了来,觉得弥足珍贵。
那时我经写些东西,刚上大一的时候还写过昌平园的小说,被同学以手抄本的形式在课上传阅,不过后来都找不到了。再后来,我只写“文章”,再也不写“文学作品”。
现在看这篇东西,非常青涩。但这二十岁的酸酸的文艺腔和抑制不住的热情,却是现在的我再也找不到的东西。
也许北大之所以伟大,只伟大在了在校的师生身上。离开北大的师生,虽然绝对会终身以北大人自居,但再也不会自感和未名湖融为一体。
如果北大学生毕了业都会变的话,凭什么要求北大百年不变?
只能隔着红尘,向北大默默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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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想,未名湖的伟大在于它的夜,那种最深邃又最清冷的夜。北大每年都有数以千计的新面孔流连在未名湖,为着期冀,为着憧瞳,为着梦想,为着爱情,为着自慰,为着平复,为着感受悲伤,为着品味失败;也许是孤独,也许是寂寞,也许是火热,也许是冰凉。然而未名的水是深縁的,未名的塔是暗灰的,这是不可测的,这种不可测并非是物理上的,而是因其通于天地。
未曾领略未名的夜,就未曾领略过未名。夜本身就是宁静中的爆发。请注意,这“夜”指的是整夜,是一个全过程,而不是饭后的消遣或午夜工作间的出来吃吃夜宵。夜之蕴含即在这全过程,未名的深刻也在这历史性的过程。否则仅仅凭当日几个上山下乡时期学出来的“又红又专”,或者几个自命不凡的后生小子,如何能让这景色变成一种完整的境域,一个归宿,一个终点,一个包袱,一个一但背上就终生脱不掉的包袱。
未名的夜(当然指的是十一点以后宿舍楼熄灯之后,一直到第二天六点宿舍楼开门之前)可真有人体验过么?我见过黑暗中的兄弟,可他们只是在享受这未名的夜色,只是在品味,在咀嚼一种白日自己失去了的感受,而非“体验”。我也没有体验过,我不配。在昏黄的路灯下我走在幻海的中间,也许一切实在只是虚无,可我毕竟是实在地走在这幻海之中。
未名湖沿岸的路灯隔得很远,又有很多坏的,未名湖的沿岸小路又是曲折,故而深深浅浅的几只灯光,刚好提供了走路足够的光亮又不破坏这宁静的夜。黑暗中有些东西比白日模糊,有些东西却比白日更清晰。夜里的未名,什么都模糊在一起,黑黑地好像被一个孩子用脏橡皮擦黑了边缘。北京的那个充斥着三氧化硫、二氧化碳等等气体的天,乌浊浊的一片,看不见一颗星星,天地的边缘也乌图图地擦得模糊。整个的未名全是沉在永恒里的宁静,化进黑暗中的深邃。然而博雅塔在月光的照耀下毫无保留地凸显了出它的身影,免去一切的细节,一个极度黑暗的凸显,如同从三维画中看出来的一样。好像无论从空间上还是时间上,博雅塔与未名的其他不在一个层次上。月亮高悬,是黑夜中的最亮;然而也最孤独,最神奇。它造就了黑夜中未名湖的真实(有时模糊更是一种清晰),这是未名的有形的精华。
未名有无形的精华么?当然,你可以感受,只要你沿着湖畔的小路走,或在湖边的长椅上坐,待过了一夜,当你再次看见太阳。
我相信黑暗里有很多精灵,尤其在未名的夜,或者夜的未名。它们是未名的心,未名的情,未名的见证,未名的思维。他们在白天不会出现,虽然它们不是去特意隐藏;它们在黑夜中会出现,它们也不是要特意显现。夜的本性就是消失与隐藏,它们也许就是要在隐藏中显现,也许隐藏对于它们本身就是显现。总之,它们不会在白天出现,白天的未名只有满天的神佛。
在神佛的观照下精灵们会出现么?不会。也许是它们自卑,也许是它们自负,也许它们本就属于另一个世界。夜深之后我总能在未名湖见到很多奇怪的动物。有一次我在路边的水洼里看到很多灰色的小青蛙。沿着马路沿儿,有很多很多,一拽一跳的,一身灰灰的。像是小土块。我还见过许多大蜗牛,在道边,还有的背着大壳横过“马路”。不过后边看不见亮晶晶的湿带子。坐在湖边你能不时听到水里的响声,那是水里的鱼虾在折腾。有时水响的声音大的邪性,真让人想不到湖里居然会有那么大的鱼。在未名待一夜,身上的包一定不少,黑暗里依旧是无限的蚊虫之类飞跃你的头颅,撞击你的身体,撕裂你的皮肤,吸食你的血肉。我对“痒”的感觉是致命的,往往要挠到鲜血淋漓血肉模糊。我又是所谓油性皮肤,或谓血香,或谓人味儿重,是蚊虫们改善生活的好目标。众人同居一室蚊子们都只来叮我,闹得每天我一回屋必被屋友们剥光衣服在屋中间晾着,一会儿身上平添数十个大包,众室友估计屋里养的蚊子们已经吃饱了,方许我穿上衣服钻入蚊帐,可想而知我在未名之夜中要受到多少蚊虫的光顾。然而,这“痒”确确实实只是肉体,只是形而下者;在未名,在黑暗中,你能感到无限的生命,与无穷的生命力。一次雨后我在南岸的小路走,黑黑的长草中瑟瑟有声,我以为是一只受了伤不能飞的喜雀,过去分开草叶花枝,却见一只比拳头还大得多的癞蛤蟆,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刚看惯了那些几乎和大拇指一样的小青蛙,突然看见这么大的一个癞皮口袋,而且还是在黑暗中。我几乎认定它是魔鬼,真有一种双脚发软的感觉。好在它似乎也很怕我,一蹬一蹬地,拖着烂口袋似的身体,钻入了木枝深处。我还在未名见过一只黑猫,漆黑漆黑的,眼睛非常亮,我叫它,它飞快跑入树草中。昏黄的灯下那只漆黑的猫,那只从黑暗中来突然又归复黑暗的生物,我真以为是什么的精灵或使者,因为它实在太诡异。然而一切诡异在未名之夜中只是一种被包容的对象。未名的夜太博大,太深广,什么对象都无所谓,在这里永远不可能出现惊叹号,无论什么在这里都最多只可能是一个省略号上的一点。
未名的夜并非永远静寂,也偶尔有热闹之时。如每年的新年夜,整个湖面上飞扬着萤火的小灯,结了厚冰的湖面上泛起一层层白光,照得红红縁縁的衣服几乎要现出本色。湖面上全是人,大家跳着笑着,尽情地欢乐。反正都不认识,也看不清楚谁是谁,总之在此时撕下平时的伪装,复归孩提时代的天真与无忌是最好不过。湖心岛的岛亭里,北大京剧昆曲爱好者协会的人通宵都在唱戏,欢迎所有的人去看。钟亭的钟在这一夜是损坏得最严重的,因为不停地有人去敲。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湖面上几乎所有人都手拉手围成大大的圈子,然后高举双手欢呼数声“新年好”,那是一种压抑久之的倾泄,声音响彻云霄。这一晚湖面上的人都是由衷的高兴,毕竟,在抛开全部伪装与束缚,扔掉巨大的压力,虽然只是片刻,而毕竟也只是一年才有一次。
平时未名的夜只如我以上所说的宁寂。
今年夏天天气特别热,38度以上的高温持续了十几天。有时候达到40度,一早一晚也一点都不凉快,夜里也有28度,那真是我生平所未见过了。考前是这样的温度,进了假期还是这样的温度。放假很多人都不回家,有上班儿考托考G的,有忙着找工作挣钱的,像我只是急着给自己充电。每天男生宿舍都是狼藉一片,没有人不去水房冲水(北大的水特别凉,凉得让人寒心)。接满满一脸盆,从头上泼下去,一盆一盆地泼,去去暑气,再赶紧回屋,上床睡觉,把电扇开到最大(几乎所有人都买了床上的电扇)。如果在五分钟之内你没睡着,对不起,只好再去水房泼一次,这些日子大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天儿不让人活了”。
可更不让人活的是今天晚上居然停水停电!黑漆漆的楼道里一通的谩骂,实际这谩骂近于呻吟。这种情况下真不知道如何活法。在谩骂中我杀奔未名湖,也许这是唯一一个我并非出自本心而在未名度过的一夜。
未名还是很黑,长椅上一对对男女做着苟且之事。我找了一个最远的长椅躺下,我忽然觉得今夜的知了叫得邪门儿,声音奇大无比,而且面积也奇大无比,似乎是永不停息;好像整个未名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知了坑,几万,几十万只知了拼命地叫、飞、爬、撞。我塞上随身听的耳机,还是挡不住知了一层一层的声波。
今夜的未名似乎不是昔时的未名。
我又想起了小盛,小盛不是一个俗人,小盛是我的朋友。
以前我提起朋友两字总是不确定,我们真是朋友吗?而现在我却可以明确说我们是朋友,见面打个招乎,说句笑话,出去吃顿饭都不算什么朋友,但在一同走过未名的夜,哪怕只是一次,也必然成为真朋友。古人谓有畏友,有挚友,有亵友,有闺中密友,我不知我们算什么,也许什么都不算,但却是真正是朋友。
那夜很是凉爽。风吹过,天上的月亮像闪光的剪纸。我们躺在石舫上,想像着满天的星斗,前半宿我们一直在那儿,谈着双方的初恋。小盛不停地抽烟,不停地抽,抽光了仅有的多半盒希尔之后,小盛说走吧,于是我们就走。小盛把所有的烟头都拣起了放在烟盒里扔进了垃圾箱,这也是我很欣赏他的地方——有素质。这样的人即使在北大也还不多,在校园里不是常听到骂低素质的话么?不过也难说,也许是要求过高,也许就是世风日下。现在暑期净是外校的过来访友住宿的,食堂里的废饭盒扔在桌上就没人管,厕所里拉完不冲水的大有人在,居然还有在水池里放一个脸盆,水边放一瓶矿泉水,开着水龙头从下午一直到晚上,用成吨的水来冰这一瓶矿泉水的。这些人难道就不是大学生了么?这素质……咳,也许就是世风日下差不可比了吧。
小盛和我一起走到未名的边缘,那里的黑暗是别的地方无法企及的。我们找了一个长椅,坐下,小盛又想抽烟,可是烟已经被他抽完了;小盛想去买冷饮,可是这个时间不可能有卖的,于是小盛又开始烦。虽然那夜凉爽得要命,他还是把衣服扣全解开,迎着湖水,迎着风。
“还记得刚才那女孩儿吗?”小盛问我。
“当然。”
那是我们刚从宿舍出来时,来到未名湖边见到的一个晚上锻炼的小女孩儿。当时我们正走在未名湖的东岸,刚买了两瓶泉水。虽然已是九点多,但是湖边的人仍很多,未名湖还没迎来它的夜,所以我们也都处在一种木然的亢奋的欢笑中。她正好从我们对面跑来,白T恤,红短裤,白袜子白鞋,大概只有十三四岁,匝着两个很俏的小辩儿,很青春很运动地跑过来。一颠一颠的,两个小辫子飘然而起。当时我们竟然都看傻了。小女孩儿过去之后,我们相视笑了,那是一种发现了新大陆似惊奇与老妻面对小妾似的嫉妒混合在一起的笑容。小盛跟我半开玩笑地说:“唉,老了。”
老了,真的老了么?从生理上说我们并没有老啊,这种苍老感为什么真而又真切而又切呢?也许是上大学之后就没怎么运动过?那是一种连悲哀都变得麻木的感受啊,那是一种耄耋之年奄奄待毙的感受啊。老了,果然老了么?
看来我们是已老了,也许这未名已是我们的归宿。数十年之后当我们真的老了的时候,我们也一定会回到这里,也许是死后?
狐死必首丘,这夜的未名,乃是我们的故乡。
今夜再也没有那夜的凉爽,也没有那夜的小盛。今夜的我只是在燥热中数着蝉鸣,那蝉声笼罩万物,烦燥天地。月依然是圆月,塔依然凝重,塔边上那个粗陋的黑影也依然呆傻。那是一个园子外边的大烟筒。无论白天黑夜,它都不请自来的进入未名湖的景界。它与未名的不协调不在于它的粗糙,也不在于未名湖都是自然景观(德才均备体健全七斋与花神庙都保持了二百年以前的风格,从这方面说,它们同样是自然景观)而它是直挺挺指着天空的工业余孽,还每每放出黑漆漆的烟来污染天空。
“而在于,”我说。“未名是纯人文的,充满人文关怀的情神的载体,是我们这些真正的‘人’的精神家园。而那个烟筒只是前工业文明——当然我知道它是属于现代的,但你看它那个毫无科学成分的样子,那些未经充分燃烧的气体——前工业文明的残存,是内燃机和蒸汽机的影子,它和未名的不协调在于文化心理上的古今交织的重压。”
小盛说:“不。” 这种提反对意见时只坚定地说一个“不”的语言风格是小盛从一个哲学教授那里继承来的。“你这就是纯粹的象牙塔狂想症。这个烟筒如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例如一栋极现代化的摩天大楼,矗立在那里,你会接受它么?蒸汽机和未名不能协调,难道电脑就能么?未名是我们的精神家园,而然它现在被人入侵了,你有什么办法么?”
是啊,有什么办法呢?这个“小事”,无所不能的北大人已斗争了几年了。“据说去年校庆的时候学校出面让给拆了,可是现在它依旧在那儿。”
“只单单是‘它’依旧在那儿么?”小盛问,“来,你看看那边。”
我们走到了未名湖的另一边。远处,又一个黑影高高耸起,月光下看得很清楚,竟然是一架高吊车和一座大楼。虽然楼盖好所高吊车会消失,可那么一座大楼对未名湖景色的打击会是什么样的?
“那是什么?”
“‘五四’边上新盖的楼,校内的。”小盛带着一丝嘲笑。“你能不能发动一场学生运动反对学校盖新楼?”
我木在那儿。
“未名在你心里,在我心里,都是一个圣地,一个精神的寄托,可是这种纯粹的形而上已经受到了工业文明二百年的冲击,而且那些物质主义也必将侵犯精神的圣地,”他一指那些不合谐的黑影,“就像未名湖必将被侵犯。未名的夜被侵犯得还要厉害,因为那些东西变成影子的时候更清晰。你我不能忍受的就是这种必将到来的并且必将愈演愈烈的侵犯。我们想守住未名,守住我们喜爱的一切,守住我们的精神家园,可是当我们发现我们要守不住,又毫无办法时,这种痛苦让我们衰老。
“而且,当你发现在你拼命守护着的圣地以另一种方式被侵犯,另一种更不能让你忍受的方式被侵犯,可你又不得不忍受,因为除了忍受你毫无办法,这时候我们是不是会衰老得更快。”
我明白小盛的意思,今天早晨我在湖边坐着时,看见一大群可能是上北大过夏令营的小朋友,在未名湖边上游玩。旁边有两个去挣那当导游的几十块钱的学生,一看就没什么素质,不知是哪个小地方来的,指着未名湖说:“同学们,这就是未名湖,不是没起名字,而是名字就叫未名湖,这是中国出诗人的地方。”
这一幕正是小盛这几句话的反面注脚。我无意贬损新诗,然而除了是真正为诗而献身的先驱,现在这些在校园中闲荡的所谓的诗人都是多么的令人憎恶。我又想起了一句笑话:在北大随手扔出一个馒头就能砸死一个诗人,这一是说北大的诗人多,二是说北大的馒头硬。
“上次我们屋里看《没事偷着乐》,一大屋子人,全在都儿嘻嘻哈哈地傻笑。那个电影拍得多深刻!一个小人物,在社会的大潮中完全无力控制自己的小人物,但又尽自己的力在和命运——就在自己的那个小圈子里,他也不可能冲出那个圈子——和命运抗争;也许说抗争太世俗了,应该说是对付,就合,和稀泥;但在这之中又体现出人性的崇高与伟大,虽然这人性的伟大的体现也是在卑微中,在渺小中,在微不足道中……在卑微中体现崇高……你懂我的意思么?”
小盛一提起这些总是突然地就沉迷于其中,也许这算不上哲人的思考,但这确实是哲人式的思考。“可是,”小盛话风一转,“那些哈哈傻笑的人,他们领会了导演的意图了么。确实,这部电影是在笑声背后的辛酸,渺小的,微不足道的辛酸。可是那些只知哈哈傻笑的人的笑声背后,感受到了那种辛酸了么?这部电影的票房据说比别的贺岁片差得多,可这咱们还能一笑置之,那些劳苦大众看看电影不过是为了找个乐,消遣,可是在这种地方出没的都是普通的劳苦大众么?”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就是另一种的侵犯方式,而对这自内而来的侵犯,我们除了无言而对,还能怎么样?
“嗐,兼容并包吧,也别太在意这些了。”我不知道我是在安抚他还是在安抚我。
“可是北大可以忍受各种极端、异端,但是不能忍受无知,不能忍受浅薄。而且,”小盛看着我,“现在的北大真的可以兼容并包么?”我无言以对。我想起了本系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就因为对学校的某些提法和作法表达了自己的不同看法,便被学校禁止作讲座一年多的时间。听说电视台对不太听话的歌星影星可以以“冷冻”治之,就是不让再在电视上露面了,没想到还能冷冻教授。有一次本系的系列讲座,学们强烈要求他出来作一次讲座,学校就是不批。最终在本系的会议室(大概可以挤四十人)内部通知本系的同学办了一次讲座。老先生非常乐观,虽然人不多,还是很认真很风趣地做了一次很精彩的讲座。除了他用来开头的第一句——那句话把大家和他自己都逗笑了——“燕园里有很多鸟,我总在想,我是一只什么样的鸟?我想可能是一只乌鸦。”之外,就是纯粹意义上的学术问题,一丁点都不涉及别的。而就是这样一个讲座,居然神神密密地在一间小屋子里只在开始前几个小时才通知几十个人来听,几位学弟脸上的神情丝毫不亚于白色恐怖时期偷偷地听宣传共产主义。在讲座结束之后主持人(一位学姐)很动情地说:“我们非常高兴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点能听到老师的声音,他自己的声音……”话未说完,这位教授已经很孩子似地笑得不成了样子,说:“太可怕了。”花白的头发下,一双小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这当然也招来了在场同学的大笑。
“一百年了,”小盛看着眼前的黑暗,“留在这里的是整个中国人文的精髓,是血脉,是骨架,是灵魂。你可以对北大现在这群饭桶和混蛋骂不绝口,但你不能不爱北大,不爱未名,不爱这未名的夜。可你看见它被这迷狂的时代所侵蚀,而且它自己的守护者又已成了那样的一群,你又怎么能不骂?”
我回到了现实的燥热,蝉声依旧将我包容,热浪一层层袭来,我看着那个“前工业时代”的烟筒(由于角度的关系我看不见那个校内的新楼和高吊车),那个傻傻地戳在那儿,孤单单一动不动的烟筒,我忽然觉得很滑稽。
那烟筒似乎知道它出现在未名的不受欢迎和不合时宜,但是未名在今日之世界上的处境比这破烟筒还要尴尬。
“好了,咱们别说这些了。”我不知所云的说。
“说什么?”小盛心不在焉地问。
沉默了不知多久,一只蚊子在我的脚趾缝(我穿的是凉鞋)叮了一个包,痒得我不知所措。实在受不了了,我跑到湖边,把那只脚放在湖水里涮。小盛笑着说:“明儿早上一看湖里的鱼全死了。”可是这种钻心彻骨的奇痒让我实在不能应和他。一边涮,一边挠,一阵疼痛,我一看,果然破了,不由得随口说道:
“操!”
“说欢欢?”小盛提议。
也许是我提议,我记不得了,不过提起欢欢,我们都有无限的倾诉欲,她是我们永恒的话题。
欢欢确实是一个妙人。平时很沉静,然而对谁都有一种狐狸似的媚笑。她并不是挂历上常见的那种类型的美女,她实在是太瘦,但骨子里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魅力,让我和小盛这样的男人为她所倾倒。也许她要迷倒的只是我们?不知道,不过如果这句话让小盛听见一定会骂我自视太高或自我陶醉,小盛自己似乎确实是不敢对她有何绮念。在我们说她时他除了万分陶醉之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真不知欢欢将来会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这不是说欢欢嫁不出去,也不是骂欢欢太傲,自己吃不着葡萄就咒葡萄;而是对欢欢的一种出自真心的爱慕或敬仰,真觉得这世上没有任何男人配得上她。
然而欢欢绝不是贤妻良母型,也绝不清纯,她甚至不很善良,这是我们的共识;当然这并不影响我们在她身上系上万缕情思。她这种女人也许就是老天为我们这样的男人设计的。
至于这段聊天是由哪儿开始的我已忘了,但我记得很清楚的一句话是小盛说“如果到了这种时候你就自觉一点,不要去找她了,她也一定会忘了你”。然后我赞同了一句“这不是她的错”。小盛说:“这当然不会她是错,这怎么会是她的错,世界就是这么一个世界,她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如果你到了那样地步,你还怎么有脸去找她?你又凭着什么去找她?”我轻叹了一声,小盛也轻叹了一声,说:“她本来就不是为失败者设计的。”
这段话的背景可能是源于那句“真不知欢欢将来会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我和小盛实际上都很自负,大有傲视文史哲舍我其谁也的风范。但提到欢欢我们除了无边的赞叹与爱恋敬慕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我们都觉得,甚少是现在,我们不具备做欢欢男朋友的条件。于是我们合力构造欢欢男友的形象,当然,包括背景;最终好像是有了一个初步的轮廓。但是立刻又想到,这样的男人不可能总是这样成功,毕竟这世界上没有永远的强者对么?“他”也一定会失败,于是,就有了上面一段话。
我们看着面前的黑暗,远处又是“扑通”一声,那又是某条刚睡醒的鱼欠伸一下或某只癞蛤蟆回去睡觉了。于是又是一片寂静。我们都无言,也许刚才的设计都是以自己心中几年之后自己的形象而描述的,却发现就算达到了也难于维持住。
世界上没有永远成功的男人,却有为永远成功的男人设计的女人,这是不是男人的悲哀?
也许这并不是悲哀,要不然为什么我们都不觉得它悲哀,小盛甚至觉得它太正常了,正常的要命。
“走走吧,”小盛站起来,“我都坐木了。”于是我们就起来,又走。未名的夜里,有几多这种无言的沉寂。外人看来,尤其是那些望子成龙的家长看来,进了北大,就是有了一世的金钱、权力、地位或别的什么想要的东西的保证。考进了中国最好的大学,还有什么可说的。于是家长们欣欣然,很多学生们也悠悠然,嫉妒的人恨恨然,然而我与小盛,当然还有别的几个人,却怅然,有时候甚至颓然。部分的就像先哲所喻,这学识的圈子越大,方知不知的更多。此外更有很多学问以外的东西。
谁知将来会怎么样?
欢欢却永远欢乐,永远冲一切人媚笑,有意或无意地迷住一切能迷住的人。她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而却不像真正的未名的人那样批判,或沉寂。她能顺着这个世界固有的轨道走很远,所以,虽然她甚至不很善良,还是非常非常有魅力。有时我真不知欢欢属不属于未名。
小盛和我走着,忽然他把手搭在我肩上,说:“你要是欢欢多好。”
我一把推开他,骂道:“变态。”
小盛自嘲地笑了,声音很大,像一个豪放派的词人大笑,黑暗中听来,像夜猫子。虽然我几乎没听见过猫头鹰叫,但我想他的笑是像的。笑过之后又是沉寂,只是四只脚不停地走,虽然很慢,却是不停地。
我忽然说:“其实欢欢有男朋友的。”小盛显然不信,笑道:“你说的是我么?”我于是说:过去,那是咱俩还不熟的时候,我追过她,于是她就告诉我她有男朋友,在她故乡。于是小盛开始信了,正巧走到路灯下,他弯腰拣起一块石头,扔进水里,扑通一声。我说:“好大一条鱼啊。”看得出来他想再扔一块,但终于没有。
后来怎么样我都忘了,毕竟,这未名湖在一些人看来只是恋爱的圣地。恋爱的故事太多了,就连殉情的灵魂也不少了,难免留不下很深的印象,更何况只是讲一个恋爱的故事时的情形,这个恋爱故事还不是发生在未名湖的。
小盛有他自己所爱的人,我也有;但他所爱的那个女孩子已成别人的女友,每日二人招摇在小盛面前,而我已不知我爱谁。也许我比他幸运。今夜我忽然这么想。也许天气与蝉鸣已把我的头脑搅乱,我毫无睡意,却思绪混乱。我又想起一次小盛看《红楼梦》,忽然把书狠狠摔在床上,接着大骂高鹗:“这高鹗太屎了,怎么能说贾宝玉把对林妹妹的爱一点一点地转到了薛宝钗身上了呢!真混蛋!”看书能看得痴迷了进去,这也是小盛可爱的地方。《红楼梦》这样的书小盛看是看书中的情与幻,我看是看它的文法笔法,而欢欢跟本就不会看。
这就是我们的区别,也许欢欢最合时宜。
可是在未名,不读《红楼梦》的人应该是多是少呢?实际是多是少呢?
我烦躁,今夜太热了。小盛与欢欢都已在千里之外的家乡,只剩我一个,与未名共同经历燥热,经历魔难,虽然我知道他是会回来的。而她回不回来也许对未名并不重要,然而对我们却非常重要。但现在确实只剩我一个了,我忽地又有了一种迷失的感觉。
这种迷失感往往在混迹人潮中的时候出现,而在未名的夜,有时却更清晰。我不解,在未名,应该对自我的把握非常准确(我通常都是这种感觉),然而有时,却是这种极清晰的迷失感。迷失到清晰的程度——可不是我玩弄文字游戏——简直可以要人命。我大骂未名的叛逆者,这时却问自己凭什么骂人家?我一向自谓是学术的拜服者,这时却问自己是否真能一生献身学术?我倒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这时我不知道。好像上星期五晚上我从燕园骑车回家,一个半钟头的路程我走了一条从未走过的路。一向燥热的天却下起了暴雨,那条马路不宽,人很少,路灯下只有一个顶风斗雨的我,扭扭歪歪地骑着车,颠簸在坑洼不平的路上。偶尔一辆卡车闯过,飞溅我一腿的水。天昏沉,地迷离。有一段时间雨不太大,风却急,狂风把雨点吹在脸上像小石头子一般,生疼生疼的,好像前面有人把一大把一大把的棱角尖锐的小石子劈面打来。我不得不一手把住车,一手挡在脸前。一团黑暗中无边的疼痛,不知将要骑向哪里。这样的时候,你是谁?你能说你是谁?你顾得了你是谁?后来,在星期日晚上我突然心血来潮要回校(放假时我一般都是星期一再回校学习),父亲说可能下雨,但我一向是说怎么样就不改了的人,或者说特别“拧”,就是要走,并且坚绝不带雨衣。父亲一再劝,最终我带着一肚子的气,把雨衣团了一团塞进车筐,走。边骑边想太对不起父母,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还不多待一天,父亲好意劝我我却一味“拧”,好像我的行动只是为了证明我是一个说这样了就不改了的人。刚骑了五分钟,天就下起了雨来,而且很大,我立刻把这一点内咎之心放下,在某个房檐下胡乱套上雨衣,迎着风雨冲上前去。当时我想如果不是老天这时下大雨逼我回家,我说不定就回家了。那天晚上的风雨尚且不能把我怎么样,何况今天。但骑了一会儿满不是那么回事,那天是回家,而今天是回校,而且还有一个半钟头的车要骑。我真有点含糊了。双腿有点不听使唤了。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偏偏这时雨又停了。我本来认为我是一个坚强而拧的人,雨越大我就越要回校去,然而刚刚我确实动摇了。这时雨停了,本应立刻回校,可是刚才的含糊让我下不了决心,毕竟是一个半钟头的路程。我拿不定主意,停在路边想:回去好,回去可以学习,又想回去真的可以学习么?难到我没把时间半天半天地耽误在看VCD上?那么回家?刚刚出来,而且……回去?回家?一直想了十几分钟。最要命的我一直都认为我是一个能当机立断的人,绝不拖拖拉拉,婆婆妈妈。怨老天下雨下的不是时候?可我忽然又想起我一直自认为是一个敢于承担,绝不怨天尤人的人。我倒底怎么了?
今夜我又腾现出这种迷惑。也许未名就是要让人找回自我,这迷惑只是更清晰地认识自我之前的阵痛?
我不知道。
然而我还是愿意这未名的夜永远不要流逝,但是它却已开始离去了。
那次考前与小盛同去外边的通宵茶座背书,早晨五点回来,大家都处于极度疲劳的亢奋状态,但都不敢睡(八点就考试了)。一进西门,小盛说,走,湖心岛。于是我们就上了湖心岛。那天早晨非常冷,一脚一脚地踩着露水,一个人也没有。太阳还没出来,可是天已经亮了。晨雾迷离。罩着并不大的岛,如同在虚无飘渺的仙山。林木萧疏,花亭冷落,寒气贬入肌肤;岛亭虽大,小盛虽近,竟都已虚幻起来。我于是清歌,一曲绝尘。
——千秋遗恨,滴罗巾血;半行字是薄命的碑碣,一抔土是断肠墓穴。再无人过荒凉野,莽天涯谁吊梨花谢……
我知道,再过一刻,太阳一出,这仙山便会回归尘世,我们也将踏入现实。湖心岛再也没有现在的冷落凄清,没有现在的虚无飘渺。这一夜已过去了,带着它的一切;那一切都是属于它的,丝毫不能夺取,或乞来。
过去了,过去了,这夜的未名,这未名的夜;太阳已将出来了,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了,还原了。我与小盛亦又将混迹于燕园,面对一群群的帅哥靓姐,学者诗人,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与旁人应和的大笑,配合的欢乐。
过去了,过去了,这夜的未名,这未名的夜。天空依旧高远,空气依旧稀薄,楼台殿阁都刷上了新漆,食堂浴室也将拥挤。我们将放下我们的真实,挥舞我们的外衣。啊,夏之日,到来了。
黑夜中的小盛不见了,欢欢不见了,树木不见了,花草不见了,蚊虫不见了,石鱼不见了,岛亭不见了,石舫不见了,长椅不见了,月亮不见了,博雅塔不见了,烟筒不见了。
黑夜中的平静不见了,感伤不见了,失意不见了,赞叹不见了,沉思不见了,燥热不见了,奇痒不见了,凉爽不见了,迷醉不见了,友情不见了,爱情不见了,我也不见了。
这黑夜已死亡了,但是白天真的会到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