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张光宇


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前几年给合并到清华大学,成了清华大学的美术学院,我听到之后心里有些戚戚然的感觉。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是中国设计艺术的摇篮,聚集过中国最优秀的设计大师,现在并入清华大学,凄然成为一个附庸,或者一片扶助红花的绿叶,失去了自己的自主、独立的性格,我始终难以认同这个合并。

想起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我自然想起一批曾经辉煌的大师,他们给中国的设计艺术铺垫了一条能够发展的大道,而随着大家对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记忆的逐渐消退,他们也可能慢慢不为人所知了。这批人中间的张光宇、张正宇、夏同光、雷圭元、郑可等等这些人,是中国现代设计的先驱,我总希望他们的贡献、他们的成就能够得到我们足够的认识和了解。

张光宇(1900-1964)的名字乍一听不象华君武、丁聪那样广为人知,可要说到1960年拍摄的美术片《大闹天宫》,许多看过的人一定会想起那些赏心悦目的画面。该片正是万籁鸣与张光宇等人合作的结晶。孙悟空等艺术形象凝聚了张光宇的一份汗水,也反映出他卓越的绘画水平。

张光宇小学毕业即跟人制作布景,19岁进入上海生生美术公司,任《世界画报》助理编辑。后在外国驻华烟草公司制图、绘广告。1925年,他经历了“五卅”运动,创作漫画《望求老丈把冤伸》,画面上是两个侧身戏剧人物,代表烈士形象的生角高大、刚正、威武,代表军阀政府的老头一幅奴颜媚骨、卑躬屈膝的丑态,旨在赞扬革命者、讽刺中外反动派。同年所作《各梦一半》画着曹锟、黎元洪床对床、脚对脚,各盖小花被卧于榻上,梦想得到长着翅膀的大总统印。虽然他二人真做过几天大总统,但一个靠贿选、一个是袁世凯的继承人,漫画强烈的讽刺性明眼人是一目了然。张光宇说过:“在我们的对面,有的是大人先生、绅士淑媛,恕我不为他们的丰功立传,更无须造下牌坊。”他所做的是将丑类的丑行公诸于世。后来画的《中国的新债主》(讽刺美帝国主义)、《山居图》(讽刺独裁的蒋介石)、《政圣图》(讽刺汉奸汪精卫)、《西游漫记》(讽刺国民党的黑暗统治)等佳作,以浓郁的装饰风格开创了我国漫画的装饰画派,一次次地把历史的罪人钉上耻辱柱,擦亮了人民的眼睛。创作之外,光宇还是我国早期漫画事业的倡导者、组织者。

2000年《人物》杂志刊登包立民文章《叶浅予与张光宇》,介绍了好些有关这个大师的经历,很有趣。我这里用《人物》2000年第5期的这篇文章的内容,给大家了解张光宇这个重要的设计家和艺术家。

张光宇出生于1900年,距今整整一个世纪。他比叶浅予大7岁,叶浅予口口声声总以老大哥相称。正是这位老大哥,慧眼识英才,发现了叶浅予。在叶浅予的艺术道路上,张光宇不仅慧眼识英才,指引他走上漫画创作之路,而且还指导他如何求生存,编好漫画杂志,走编创合一的道路。叶浅予说,他18岁闯荡上海滩,先后在三友实业社门市部当过画广告的实习生,还进过中华书局画过将近一年的教科书插图。画教科书插图,使他在造型能力方面有所长进;每天在中华编辑部伏案绘图,也培养了他锲而不舍、坐冷板凳的毅力。但是他真正喜欢的还是漫画创作,他喜欢把自己在十里洋场的所见所闻所思画出来,发表出来。因此在为教科书画插图之余,他开始创作漫画,并且向新创刊的《三日画刊》投稿。他画了一枚面值二毛钱的银角子上站着一个裸体跳舞女人。这幅以看西洋镜为题材《两毛钱饱眼福》被张光宇看中发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他由《三日画刊》转向画各大报的副刊刊头画。以浅予为笔名的漫画在新闻画刊媒体上崭露头角,使他既成了名又得了利,加上自从结识张光宇后,张氏兄弟不时出题目出主意让他画,他更是乐不可支地接受了这种名利双收的任务。在《三日画刊》编辑部,他又先后认识了当时颇负盛名的政治讽刺画家黄文农和王敦庆、鲁少飞等活跃在漫画界的人物。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尽管我是一个才满18岁的青年,和这些知名人士混在一起,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上海滩的头面人物。”年轻人的头脑容易发热,几幅作品一发,朋友的几句好话一说,他头脑发热了。适在这时,中华书局改变出书经营方针,停出教科书,将他辞退了。辞退就是失业,谁都知道,失业对一个闯荡上海滩初出茅庐的艺术青年意味着什么。叶浅予马上意识到生存危机,正当他失业在家,衣食无着之际,又是张光宇招呼他到《三日画刊》社当助编,这段画版样、排版面、跑印厂的编务工作时间并不长,只有几个月,却无疑为他编画报上了终生受用的一课,使他学到了编画报的案头功夫,正是这一手基本功,才使他有胆量参与一年后创办《上海画报》的大胆尝试。

据叶浅予回忆,创办《上海画报》的点子,最初是王敦庆出的。王敦庆年长叶浅予六七岁,也可算是他的老大哥了。叶浅予听后说:“反正没事干,只要有人支持,我就拼命干。”王敦庆又去说动了闲在家里的黄文农。三个人合作,黄文农供画稿,王敦庆搞撰文与编务,叶浅予负责印刷出版,画编印一条龙,连轴转忙了三天,终算编出了第一期《上海画报》。画报印出后,他和王敦庆兴冲冲地推车把几千份画报送到望平街报业中心,报贩子顺手翻了翻只有半面有字画,另半面空白的《上海画报》,皱着眉头说,这哪像一张报纸,无法上市。几经商量,仍遭拒绝。他俩只得把新出的画报全部送到废品站。就这样,因缺乏市场观念,第一期《上海画报》宣告破产关张。

《上海画报》的创办失败,使叶浅予又一次面临失业。正当他在家里发愁之时,老大哥张光宇又一次把他找了去,对他说,编画报印单面不行,单色铅印也不行了,彩色石印能吸引人。依他看,彩印的另一面可用锌版印照片和文章,仿小报的内容形式,增加可读性,以此来吸引读者。经他一指点,《上海画报》绝处逢生。但这张彩印版的《上海画报》由谁来挑头呢?叶浅予马上想到非老大哥张光宇莫属

张光宇任劳任怨,名副其实地担起了《上海漫画》总编的任务。用叶浅予的话来说,《上海漫画》之所以能维持三年之久,张光宇是最有力的保证。

叶浅予在编辑部里年龄最小,20岁刚出头,孤身一人没有家庭负担,因此不少编务杂事大多落在他身上,他毫无怨言,干得十分卖力。《上海漫画》的漫画稿,放在四版、五版上,这两版的漫画稿由叶浅予编排,稿源基本上由张氏兄弟、黄文农、鲁少飞和他自己提供。每到发稿日,黄文农、鲁少飞就在编辑部交稿,同时在一起共进工作午餐,聊聊天,谈谈下期选题,叶浅予的《王先生》六格长篇连环漫画 ,每期必上,其中许多笑料也是在工作午餐中聊出来的。《上海漫画》彩绘装饰性强,带有上海市民的生活情趣,很吸引读者注意。就封面画而论,五人中张光宇堪称第一,装饰性绘画确是张光宇的强项,早在20年代后期已见端倪。

张光宇的漫画风格形成于20年代后期,成熟于30年代中期,也就是与叶浅予、张正宇一起编创同人刊物《上海漫画》,与鲁少飞主编《时代漫画》这段时期。这段时期,他逐渐形成了鲜明的个人风格,也开创了我国漫画的装饰画派。

张光宇的装饰漫画,没有固定程式,不是一成不变,而是丰富多彩,变化多端,有京剧脸谱式的《登台人物》——蒋介石、吴稚晖、汪精卫、于右任等,也有几何造型的漫画肖像林森、陈友成、孙科;有黑白木刻似的讽刺汪精卫的《政圣图》,讽刺蒋介石的《山居图》,也有民间神像、纸、马、年画色彩的《新春夜之梦》和《开源节流图》。这些漫画作品,或色彩浓艳,适度夸张变形,或单线白描,线条老辣幽默在变形夸张中予反面人物狠狠一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漫画艺术也不限止适度的装饰性与夸张性,只要不是削弱漫画本身的意义和它的讽刺效果。”若论装饰漫画的代表作,我认为当推1945年张光宇创作的全画60幅的《西游漫记》。

新中国成立后,徐悲鸿引荐张光宇,聘请张光宇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教授设计图案系的课程,中央工艺美院成立后,又被张仃聘为装饰系主任。除了忙于教学,为培养新一代装饰画家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外,他还为北京人民大会堂及其他国家建筑搞装饰设计。1959年又主编了《装饰》杂志。张光宇为新中国的美术事业献出了全部精力和生命。

由于劳累过度,工作紧张,1956年4月,他突患高血压,因协和医院大夫的悉心救治,他又重返讲坛和画桌。1960年8月,张光宇和叶浅予一起去青岛,谁料旧疾复发,从此只能长期在家休养,一直到1965年病逝,享年65岁。一代杰出的漫画家、装饰艺术家张光宇,就这样匆匆地走完了他光辉的艺术历程。

张光宇逝世后,尚未从“十年浩劫”中完全解放出来的叶浅予,首先想到的是要为这位老大哥、这位杰出的装饰艺术家和漫画家举办一次艺术展,为了办好这次画展,他鼓动黄苗子、张仃分头写文章评介和研究张光宇艺术,他自己写文章呼吁美术界应该发扬光大张光宇的艺术精神。他还多次苦口婆心地做张氏子女的工作,开导他们不要将其父的作品当作私产秘藏起来,而应该当作人民的财产公诸于世,办展览,出画册,乃至捐赠给国家。光宇老大哥走后,他无微不至地关怀老大嫂袁毓珍及其子女,每逢老漫友聚会和过春节时,他总是写信嘱咐和关照与袁毓珍家住得较近的鲁少飞夫妇,要带上“光宇大嫂”。应该说,他一刻也没有忘记把他引上漫画艺术道路的伯乐和老大哥!

当年和张光宇在一起工作过的人大部分都去世了,现在还健在的90多岁的张仃先生肯定是最了解情况的一个。接近十年前,国内有杂志专门为了解张光宇采访过张仃先生,留下了很珍贵的一次访谈记录,我在这里也放在下面,供大家参考。

谈话是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发起举行“张光宇装饰艺术讨论会”开始的。提起张光宇这位为当代中国装饰艺术作出了巨大贡献的艺术家,张仃先生十分激动。他深情地说道:“张光宇先生已经去世30多年了,我们这一代人都受过他的恩惠,但对于张光宇却宣传得不够。张光宇的装饰艺术是一个‘富矿’,还没有很好地开采。”

张仃回忆1930年代的上海,是全国文化艺术的中心之一,聚集了一批有影响的文学家和艺术家。有不少质量很高的文学刊物和艺术刊物在上海出版。在美术这块阵地,最为普及的是漫画和木刻。当时的漫画刊物很多,如《上海漫画》、《时代漫画》、《独立漫画》、《泼克》等,发行量都很大。一批从事漫画创作的作者,如张光宇、丁悚、黄文农、叶浅予等人十分活跃,他们的作品在社会上广泛流传,可以说是“妇孺皆知”。

当时张光宇主持《时代漫画》的编辑和出版工作,团结了一大批艺术家和出版工作者。这些艺术家大多数是自由职业者,靠稿费吃饭,所以今天有的研究者称他们为“吉普赛群体”。这是一批与美术院校任教或以卖画为生的画家不同的“杂志画家”。这些人在上海有好几十个,在全国有几百人。因为低劣的作品不容易在杂志上刊出,所以这些画家的艺术造诣大多数都不差,创作的绘画艺术质量都较高。这批“杂志画家”大多数人都没有在美术院校进行过系统的学习。如叶浅予,没有考上美术学校,来到上海为“三友实业社”画广告维持生计,他还为杂志画过服装设计图。后来成为著名中国画家、创作人物画很有成绩的蒋兆和也在上海画过广告。因为谋生的需要,什么都要能来,就像京剧里的“全武行”演员。这些画家都是“杂家”,使得他们的艺术路子都比较开阔,不是“单打一”地画什么东西。因为没有受过严格的美术训练,所处的生活环境也很差,学习艺术的困难是很大的。正因为是这样,所以这批画家都很用功,都很努力。有的人画教科书插图,有的人开始画漫画。著名漫画家华君武,当年还是中学生,在投稿中被张光宇发现,予以鼓励和支持。华君武在大学毕业以后到一家银行当职员,但仍然坚持漫画创作。

张仃先生特别强调,像张光宇这样一批画家,既重视向西方艺术学习,还注重汲取本民族艺术的营养,尤其注重向民间美术学习。解放后张光宇曾经为动画片《大闹天宫》设计造型,直到今天来看,仍然是装饰艺术的典范性作品。《大闹天宫》里的玉皇大帝,就借鉴了江苏无锡民间美术品“纸马”的形象,加以变化,很有特色。这批画家长期生活在社会的中下层,从小便留意民族民间的艺术。记得当时张光宇在上海的住宅,便用了明式家具作为装饰手段。对于明代画家陈老莲绘画的装饰风格,他很早便表现了极大的兴趣。他的作品明显接受了明代木刻版画的影响。那些穿西服、打大领结的洋画家多数人对这些东西是不屑一顾的。对于外国的东西,他们也注意借鉴,努力吸收。德国表现主义艺术家乔治·格罗斯,画了许多暴露资本主义黑暗的作品,影响了中国上海的一大批漫画家。格弗罗比斯是一位墨西哥画家,后来到美国从事杂志绘画的创作,张光宇受他的影响比较大。但他又不是机械地模仿格弗罗比斯的风格,而是吸收过来,变成自己的东西,很快便中国化了。

当时中国美术界的情况非常复杂,一些从西欧和日本学习回来的画家,主要在美术院校工作。他们照搬西方艺术那一套,脱离了社会,脱离了民众,对于现代中国美术的发展没有起到应有的积极作用。像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这样一些有成就的画家,早年学习西方的油画,后来从事中国画创作,一辈子致力于中西艺术的结合,成为现代中国美术史上的重要人物。还有一大批国画家,受传统艺术的影响比较深,便容易陷入“国粹主义”的泥坑。张仃谈到当时有一些搞国画混饭吃的人,有的还给有钱有势的人做幕宾、当清客。有的在美术院校学习国画的学生穿着长衫,袖子里藏着一小卷名家的手稿,秘不示人,自己偷偷地临摹。这些人都是没有出息的。像齐白石、黄宾虹等一批继承传统、又敢于突破传统的画家,才取得了巨大的成绩。但是现代中国美术史不能只谈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齐白石、黄宾虹这些大家,还应该注意像张光宇这样一些既反对国粹主义、又反对民族虚无主义的“杂志画家”。他们努力向外国艺术学习、向民族民间艺术学习,对于中西文化的交流、中西艺术的融合作出了贡献。

张仃先生回忆自己的经历,说是赶上了30年代那段热闹时期的尾声。从1936年开始画漫画投稿,结识了张光宇,解放后又共事十多年。对于张光宇可以说是了解既深刻又全面。张光宇对于装饰艺术的执著,使熟悉他的人难以忘记。张光宇是一位装饰艺术家,还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去编辑和出版美术杂志。为了出版一种高质量的艺术杂志,他编辑出版了《万象》杂志,每期都赔钱,出了三期便出不下去了。他说编《万象》杂志是为了“过瘾”,这是一种不计较得失利害的真诚的艺术追求。为此,他做得非常认真,非常严格。画版式时,张光宇不是像通常那样,将图片的空白位置留出,而是将图片像画一张画一样,精细地画到版式纸上。直到解放后他编辑《装饰》杂志,仍然保留这种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连每一个标题字体都不轻易放过。

“中国有着悠久的装饰艺术传统,从原始时代的彩陶到周秦汉唐的青铜艺术、壁画艺术,直到明清时代的文人绘画,都不仅仅是为了再现物象,不是简单地‘写实’、‘写生’,而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来自客观生活,又经过了主观心象的再创造。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的艺术可以说是‘装饰的艺术’。”张仃先生侃侃而谈:“这种装饰风格、程式化的特点,在中国的传统美术、传统戏曲等艺术中都可以看到。京剧演员的身段表现,一个手势,一个转身,都有严格的尺寸规定,表演采用象征的手法。舞台上演出夜晚的场景,不需要将幕布染黑,就好像中国绘画一样,画夜晚并不需要将天空涂成黑色,舞台演出用象征的手法来表现夜晚。当然,装饰风格只是画风的一种,就好像写文章采用的一种文体一样,不能说只有装饰作风才是好的。”

张光宇装饰艺术风格的形成,是艺术家千锤百炼的结果。他总是一丝不苟地进行基本功的训练,尤其是线描的训练。张仃先生回忆解放初期他和张光宇一起,在中央美术学院实用美术系任教。当时的教学方法非常简单,画图案只有“二方连续”、“四方连续”这样画下去,照搬国外的东西,学生对于中国的传统艺术缺乏了解。为了让学生学习民族艺术和民间艺术,张光宇先生亲自动手编写教材,将古代青铜器纹样的照片改成黑白画,一张图纸要画上三天,完成后效果很好,大家赞不绝口。黑白画忠实地传达出青铜器纹样的精神,既像照片,又是一幅水平极高的黑白画。

张光宇先生不善言辞,上课主要靠示范教学,动手的时候比动口的时候多,但只要说出来,便十分精辟,是他多年创作经验积累的真切感受。他认为,艺术创作就是如何把握“收”与“放”的原则。平时他创作小稿画得很多,也画得很乱。心中有所感,便尽量表达出来。小稿画很多了,便抓住物象结构,慢慢地固定下来,他称为“由放到收”。他创作黑白画,非常注意结构,画出来的线条要一笔不多,一笔不少,哪一根线条都要去不掉,这也是“收”。

中国绘画的透视不像西方传统绘画的焦点透视,而是比较自由,只要符合创作的需要,合理便行,没有机械的透视要求。中国绘画讲究“以大观小”,画山水尤其是这样,有如鸟瞰大地一样。画家从来不作自然的奴隶,而是艺术的主人。画两个人在屋子里,从屋外来看清清楚楚,连一堵墙都没有了,古代的小说插图“绣像”常常采用这样的手法。有些受过严格透视训练的人,被洋教条框住,反而不敢画了。张光宇的装饰便是采用“以大观小”的办法,继承了中国的艺术传统,没有机械的透视要求。他认为“艺术上合理的,在科学上不一定是合法的。”传统绘画“美女无肩”,画南极仙翁头比身子要大得多,这些都是艺术的夸张和变形,是装饰的需要。

张光宇要求装饰画要“方中见圆,圆中见方”,他的作品便很好地体现了这一原则。中国古代的青铜器纹样便是“方中有圆”,许多优秀的工艺品都是这样。如宋代的孩儿瓷枕,小孩的头部便是上大下小,呈方形,方中带圆。中国绘画,甚至书法也都是这样,字体如太圆,便显得“肉”,不精神;太方则显得生硬、太理性化了。张光宇的装饰画借鉴其他艺术,将“方”和“圆”的关系作了很好的处理。

张光宇的装饰画讲求线条的造型,注重“疏”和“密”的关系。线条是中国绘画艺术最基本的造型手段。清代画家石涛在他的理论著作《画语录》中提出“一画”的主张:“一画生万画”。没有孤立的线条,笔笔相关,笔笔相生,画到底,千变万化的线条都是相互联系、相互呼应的。“密不通风,疏可跑马”,张光宇的装饰画运用线条借鉴了中国书法,有的画面根本不作阴影处理,就是使用线条,疏疏密密,虚虚实实,将作者的感情很好地传达出来。

张光宇创作的装饰画初看似乎很平常,很“正”,但仔细来看,很有个性,很有特点,很“奇”。中国人评论一件艺术作品,往往用一句话:“不足为奇”。其实“奇”并不等于“美”。“奇”引人注目,但要有艺术上的要求,否则便容易流于“狂”、“怪”。一方面要“奇”,另一方面要“正”,要圆满,要正常。“奇中寓正”、“正中寓奇”才是好的艺术。好像学习书法,练字先要“正”,然后再“出奇”。“奇”、“险”不是乱来,歪歪斜斜不是瞎歪,装饰艺术的创作也是这样。张光宇的画,看起来很规矩,甚至死板,但又很生动,构图和人物形象都很有特点,使人感到新奇。“奇”和“正”是辩证的关系,在张光宇的创作中得到了突出的表现。不同的艺术家具有不同的“奇”、“正”面貌。黄宾虹画山水,构图看起来差不多,但笔墨都十分精采,这是“正中有奇”。齐白石画花鸟虫鱼,每幅画章法都很新鲜,使人感到惊奇,但画面结构却很稳,这是“奇中有正”。实际上中国的艺术很多都有“奇”和“正”的道理。推而广之,外国的艺术家和其他门类的艺术也有“奇”、“正”关系。毕加索的画很奇,但他最好的作品放在那里却是怎么看都有道理。马蒂斯的画很随意,表面上看却很“正”。演员表演也是这样,有的演员是定型演员,只能演一种角色,有的演员则是“千面人”,演什么像什么。艺术不是简单的,而是复杂的、辩证的,很难说“奇”或“正”便是“好”或者“不好”,要从总的艺术效果上来把握。

张仃先生侃侃而谈,已经将近两个小时仍然毫无倦意。想到第二天他还有整天的活动,我们不愿影响张仃先生的休息,起身告辞。张仃先生朝我们兴奋地挥动双手,大声地说:“多多宣传张光宇,把现代中国的装饰艺术更推进一步!”

张光宇的弟弟张正宇同样是我国早期著名的漫画家。正宇与光宇都喜欢年画、剪纸、古代图案等,并能促进光宇把设想及时转化为画面。1931年,正宇在日寇发动“九·一八”事变后,创作了《夜市》,画的右侧是街角边的妓女,左侧是路灯下拖着黑影的巡警,这是旧上海夜晚最活跃的两种职业。困难当头,国民党不积极抗日,一方面搞得民不聊生,一方面加紧打击进步力量。黑沉沉的画面,黑沉沉的现实,令观画者警醒。1934年,正宇画了《新生活》,也是把民间艺术融入漫画的作品。当时,日本鬼子加紧了对我国的侵略,各种矛盾异常尖锐,蒋介石不干正事,却在号召什么“开展新生活运动”,该画正是讽刺这件事。宋美龄在悠闲地化晚妆,蒋介石在慢慢搓澡,以显示“领袖”家庭带头提倡“新生活”。美妙的画面与苦难的现实形成强烈的对比!解放后,张正宇担任过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舞台美术设计的工作,此外,他还长于画猫、画熊猫。1976年10月逝世。

 

2008年1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