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能否走向公正的市场经济:30年的回顾与展望(上)


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专题

复旦大学青年思想者讲坛之一

中国能否走向公正的市场经济:30年的回顾与展望

主讲人:陈钊  复旦大学经济学院教授

时间:20081124

主办方:复旦大学青年思想者讲坛组委会  承办方:复旦大学发展与政策研究中心

注:[1]未经作者许可,请勿在纸质媒体上发表或转载。

[2]发言的前半部分内容,部分来自于:《中国的大国经济发展道路》(陆铭、陈钊、王永钦、章元、张晏、罗长远著),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8年版。

  中国能否走向公正的市场经济:30年的回顾与展望

(上)

我今天演讲的题目虽然是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解读,但是不难发现这题目既和经济有关,又和政治有关,也和社会有关。所以我希望大家都能结合自己的学科知识特点,从中有所收获。今天的演讲是关于我本人还有我的合作者,特别是复旦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的一群青年人,平时在交流和合作的过程中一直在思考的并逐渐形成的一些想法,其中结合了近来一部分研究,特别是与复旦大学经济学系陆铭教授的合作研究中的一些结论。可以说这是一个群体长期合作产生的成果。

今天的演讲主要分两个部分:一是回顾我们三十年的改革开放。最近我们谈改革开放三十周年的事情特别多,我就从这个话题出发,来看一下我们做了什么、有哪些成功的地方、有哪些不成功的地方以及不成功的原因。我想在成功与否的背后,都有着特定的社会、经济、政治结构的成因。正是这些因素会左右我们未来的经济能否走向一个公正的市场经济。这部分是我后面要讨论的话题。

 

一、改革开放三十年,我们做了什么?

 

要回顾三十年,首先来看一个问题:我们做了些什么?三十年的时间,能做的事情太多了。人们常说,中国的发展速度就是把国外几年或者几十年才能发生的事情,用一个月或几个月的时间做完。我们各种政策的出台和变化,是非常频繁的。现在三十年过去了,我们要总结梳理一下我们做了些什么。我认为如果要总结三十年,下面这三条是逃不掉的。

(一)   政治稳定。

讲到政治的稳定,有个逐渐被淡忘的词汇,在我们读书的时候,特别是在上思想政治课的时候提到很多,叫“民主集中制”。民主集中制有两方面的含义,民主和集中。可能集中的含义更重一点。为什么要提这个东西呢?实际上,集中保证了我们政治上的稳定,起到的保驾护航的作用。改革开放的三十年里,发生了很多给政治带来波动的事情。正是由于我们在政治上面的相对集中,所以在经历政治风波的时候能有一个稳定的环境,这是非常关键的。你回过头去看,苏联在改革的过程中付出了很大的代价。那时我们领导人有一句话:“稳定压倒一切”,首先要有稳定,才能去做其他的事情。这是我想要讲的集中。

另外也要讲民主。为什么要讲民主?可能有人觉得现在中国的民主不是西方的民主,好像不是那种书本里面纯粹的、理想的民主。首先,那种理想的民主在现实中也不一定存在。第二,在改革开放的起点上,就是1978年前后这段时间,其实中国是往民主的方向上迈了一大步。可能大家对文革这段历史了解得比较少。文革时候是政治斗争为纲,是抓阶级斗争的。但正是因为有了改革前期的党内民主,才有了邓小平复出重新主持中央的工作,然后才有了“工作重点从阶级斗争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才有的我们的改革开放。如果没有这一党内民主,那么后面的什么改革啊,开放啊,根本谈都不要谈,还在阶级斗争。这很重要。今天的改革开放就是因为有三十年前的党内民主的逐渐体现,有了邓小平的复出,才会有稳定的政治局面,才有了我们下面必须要说的改革与开放。

(二)   对内改革

对内改革是在怎样的背景下发生的呢?就是经济上的高度分权。什么叫做经济的分权?大家可以这样通俗地理解:虽然在政治上中央的权力很大,是集权的。但是在经济上,即使是在文革期间,高度的计划经济年代里头,很多事情都是地方在做。地方的财政权力比较大,财政资源比较多。这在以后的改革中保证了当地方政府要做什么的时候,有钱,有资源。地方政府非常想发展地方经济,但如果没有足够的资源,就很困难。下一届的奥运会在英国,他们现在就面临一个问题:没有钱,要收税。这税收是很严格的,不是随便说收就收的。政府预算非常紧。碰到金融危机,他们的预算就要缩水,一些承诺就不能兑现了。所以当地方政府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经济上的分权,财政上的权力是很重要的。

对内改革又走过了怎样一个路径呢?如果高度概括的话,就是“从计划到市场”。因为在改革前我们实行的是计划经济,然后目标是走到市场经济,用市场的手段来配置资源,而不是用计划的手段。“从计划到市场”这样的转变实际上是逼出来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用计划的手段,人的积极性不能被调动起来。以农村改革为例,人民公社时实行的是工分制,你劳动多长时间,就给你算多少工分,利益跟工分挂钩。但这个制度不管你有没有努力干活。结果呢?在公社地里劳动的时候,大家都是磨洋工,出工不出力。因为没有激励。然后大家放了工,回到家就精心耕作自留地,因为这里的产出是自己的,有充分的激励。所以说,计划经济没有有效的激励机制来调动人们的积极性,不能鼓励人们积极地投入。这样的话,效率就可能低下。随着经济的发展,信息也越来越复杂。在计划经济年代里面,价格和生产数量都是由政府制定的。这么复杂的一个经济,又是这么大的国家,你怎么能够制定合理的价格?计划经济体制下,中央计划者根本就不拥有能够做出正确判断的足够信息,而市场却是很好的处理、加工信息的机制。所以,我们被逼着向市场经济转型,才开始了对内改革。于是,才逐渐有了劳动力市场、资本市场等市场经济产物的出现。

(三)   对外开放

改革开放,一个是改革,一个是开放。其实在古时候,在封建时期,中国并不是没有开放过。唐宋时,中国其实是很开放的。如果那个时候也是全球化的话,中国可以说是当时全球化的中心。丝绸之路——商业交流,日本的遣唐使——文化交流,明前期的郑和下西洋——文化输出,这些都是全世界的交流,那个时候中国是非常开放的。但是到了明郑和下西洋之后,就开始闭关锁国,开始实行海禁了。清朝沿袭了闭关锁国的政策。有一本书叫《大分流》,就说中国自从明海禁开始,就和世界的发展趋势开始慢慢地分开了,经历了一次分流。那么,我们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地回到世界发展的轨道上面去的,什么时候才融入全球化趋势里面去的?那就是改革开放。这就是第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1978年是一个起点。在这个改革开放过程中,重大的历史事件就是中国加入WTO,融入全球的分工体系。这实际上能够为我们更好地理解未来改革开放中出现的一些现象、事实等提供很好的依据。

这就高度概括改革开放三十年做了什么:政治稳定、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现在可以看到一个最新的数据: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平均保持了9.8%的经济增长率。这个是非常难得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效果呢?跟前面讲的有关。因为本来就有经济分权这样的背景——对内改革的出发点,地方政府有很大的自主权,财政的自主权,而且又实行了特定的政治激励的做法。这个政治激励体现在哪里?最重要的一个体现,就是“GDP导向的晋升激励机制”,就是说地方的官员如果把地方的经济搞好了,就更可能升官。这是非常强的政治激励。它只有在政治相对集权的情况下才能实现,如果你是选民直接选举的,那不一定做得到。中央政府对发展经济如此之重视,这跟中国的政府是一个发展型的政府有关。有很多学者研究东亚的经济,说东亚的政府都是发展型的政府,将发展经济作为一个很重要的目标。邓小平说过:“发展才是硬道理。”现在,我们又提出要科学地发展,提倡科学发展观。这是中央政府领导人提出的口号,那么地方政府呢?事实上也有。改革开放的早期,深圳特区就提出“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些口号当时提出来是很吓人的,是跟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相冲突的,可以看出地方发展经济的强烈愿望。当然你们可能会问,为什么中国的政府要这么强调发展经济?这是一个非常高深的问题。学界里面也有研究,其中有一种观点认为,早期的领导人是通过打天下获得执政权的,“枪杆子里出政权”,这样的执政基础比较牢固。而后来呢,因为是一党制从执政党内沿承下来的,那么执政者的基础就不那么牢固了。于是,发展好经济就成了增加执政合法性的一个重要保证。这是学术界的一种解释。我们可以看到,正是这种独特的经济分权与GDP导向的晋升激励的结合,才促使地方政府千方百计地去招商引资,去给企业创造好的环境。一些内地相对落后的地方,为了争取一个大的项目落户,地方政府甚至可以把跟这个项目有关的全套班子都集中办公,为你一下子把事情搞定。这样地方政府积极性高,效果明显,这种独特的激励机制就获得了高速的增长。

 

二、改革开放的背后,我们看到了什么?

 

在这个背后我们看到了什么?首先,在中国制度的试验对经济发展是非常重要的。在改革开放的初期,要转变主流的意识形态与观念是非常困难的。邓小平就提出来,我们可以搞特区,在小范围里面我们可以试试。试了不好的话,我们可以再退回去。即便如此,也是有非常大的阻力。当时很多领导人去考察特区,有些人回来就很伤心,说是一眨眼,我们又回到了解放前。因为一看那里,都是资本家、都是资本雇佣劳动,这不是和资本主义社会一样嘛。但就是因为特区的成功,起到了很好的示范作用。慢慢地,一些领导人的观念开始转变,能够接受市场经济了。我们的试验有一个很形象的说法,叫“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这是对中国改革一个很好的概括。

其次,我们还看到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必须主动融入到全球化的进程中去。中国改革开放以来高速持续的经济增长,其实就是全球资本和中国廉价劳动力相结合的过程。现在说中国是世界的工厂。廉价劳动力的技能水平没那么高,刚开始时国内都是简单的制造业,所以才是“世界的工厂”。中国很大,外资与廉价劳动力在哪里结合就很重要。我们看到,这两者是在沿海地区相结合的,这当然也和政策有关系。最开始,开放政策都是在沿海。因为有全球资本和中国内地廉价劳动力在沿海地区结合的过程,我们才看到浩浩荡荡的民工潮,才看到三十年里面沿海与内地,或者说东部和中西部发展差距的扩大。这都和全球化有关。

融入了全球化的趋势,我们有了进一步改革开放的动力。因为很多问题需要有外部动力来帮助解决。加入WTO以后,因为有很多承诺,为了兑现承诺,必须去修改很多政策法规,跟国际的惯例接轨。比如说关税就要降低。如果没有外部的动力或者说是压力的话,这个事情就不可能做得这么快。又譬如说,我们讲了很多年的扩大内需,在经济不景气的时候会更加重视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融入到了全球化中,所以现在看到,美国的金融危机对中国的经济增长有很大的影响。我们政府提出来要保增长,急剧下降的出口就需要内部需求来拉动。而广大的相对落后的农村地区是有巨大的内需潜力的。这时拉动内需,强调对农村地区的投资是非常正确的,特别是要提高农村地区公共服务,如教育、医疗服务的覆盖密度与水平。这样,在全球化下,外部问题就转化为内部进一步改革的动力。未来我们还会看到,当内部改革遇到很大阻力时,全球化开放的环境就会成为进一步改革的动力。

 

前面,我们似乎都在讲改革开放三十年好的一面。但是也产生了很多问题。这些问题跟我们之所以能产生这么快的经济增长速度也是有关系的。这些问题由中国特有的政治、社会的结构所导致的。我们将这个结构概括为三点:

(一)   基于分权的政治结构

经济的分权加政治的相对集权,使得地方政府积极招商引资,去发展当地的经济。而恰恰是过于注重这一点,这个制度就忽略了经济的长期增长以及经济发展的质量等其他方面。因为一届政府也就做个四五年。如果只要在任期里将地方经济增长做好了就可以,那么地方政府当然就会更加注重短期的增长,而不是长期的增长,就会忽略一些对长期增长有好处的事情。比如说对教育的投入,对医疗卫生的投入,地方政府就不太愿意做。一方面,这些投入的效果很慢,另一方面,本地的劳动力素质提高了以后,就可能流失到其它地方,不留在本地服务了。由于地方政府不愿意做这类投入,内地以及农村的公共服务投入是严重不足的。此外,收入的均等也被忽视了,收入差距在扩大。这些恰恰是因为我们基于分权的政治激励所导致的。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提出科学发展观,要在保持经济增长的同时,注重一些长期的目标。比如说,环境保护,你不能为了保证短期的增长而不关注环境。环境一旦破坏,未来治理的成本非常大。又比如说食品安全问题,生产方面的安全问题,还有劳动力的保护等。新的劳动法加强了劳动力的保护。再比如前段时间的黑砖窑事件,地方政府和企业是利益共同体,为了发展经济,可能就没有动力去防止这类事情的发生。当有矿难发生的时候,地方政府也倾向于隐瞒不报。这也是跟我们过多地偏重于经济增长有关系。

(二)   基于关系的社会结构

在中国社会,关系是很重要的。这可以说和我们的文化、伦理有关,也可以说和计划经济有关。在计划经济年代里,基本上是没有市场的。计划经济最典型的一个特点就是短缺,很多东西都很紧俏。那时,为了得到短缺的物品,关系就很重要。有时候,你需要政府某一个官员来批条子,批条子就是由关系来完成交易。这时候,不是价格在配置资源,而是关系在配置资源。改革开放初期,关系就已经渗透到经济中,进一步起到了配置资源的作用。在关系型的社会中,一旦我们市场化了,有了市场,是不是说市场就取代了关系,关系就不重要了呢?不是,实质上这个关系是嵌入了市场里面。并且正是因为市场化,关系获得的回报也越来越多。刚才讲到批条子,在计划经济年代,你这个官员给人批个条子,人家可能会过年的时候给你送点礼,给你些好处,这个好处可能也大不到哪去。但是在市场经济下,如果要获得政府管制的紧缺资源时去批条子,这个条子就值钱了。你可能用关系直接参与交易,有关系就可以获得廉价的产品,在市场上高价卖出。1980年代的时候有个词——“官倒”,就是倒爷,是指他不断地“倒”一些紧俏的商品。他有官方背景,他有关系,他有权力,所以他能做得。这样,在一个关系型的社会里面,市场化反而是加剧了社会的不公,使得关系获得的资源越来越多。虽然,现在我们看到渐渐有了更多的规则,但规则可能有些模糊,甚至相互冲突,有时,规则又可能特别严。模糊的规则,相互冲突的规则,过于严苛的规则,都跟关系型社会有关。就是因为规则这样说也行,那样说也行;就是因为规则很模糊,就看你怎么解释;就是因为这规则太严了,在规则下面你都做不成事情,这时,关系就非常重要了。当你有关系的时候,事情可能就做成了,当你没有关系的时候,事情就往往做不成。关系在市场经济里能够继续重演历史。

(三)   城乡分割的二元体制

改革开放之初,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受到“赶英超美”目标的影响,为了能够迅速地恢复经济,缩小和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差距,我们采取了“赶超型”的策略,就是把农业上面的积累转移到工业上面来,发展重工业。当时认为,重工业最能体现一个国家的实力。与之相配套,就实施了一个城乡分割的政策,这是有历史原因的。农民的收成,除了满足自己的口粮以外,余下的交给国家。工业以很低的价格获得它的投入品,所有的积累都被用于发展工业,发展制造业。我们的改革开放就是在城乡分割的二元结构这样的背景下开始的。在这样的结构下,城市居民慢慢地成为一个利益共同体,而农民的政治话语权要低得多,因而,很多政策都是倾向于城市的。譬如说高考,农村的孩子想要考上大城市里的大学是很难的,因为大城市的高校给外省的名额很少,而农村及落后地区的教育投入又低,高中的教学质量相对要差得多。此外,我们在农村的基础设施投入,医疗卫生投入也很少。随着国际资本跟中国廉价的劳动力在东部沿海地区相结合,从农村流向城市的民工潮开始出现。但进城的务工者始终带了一个身份印记——我是农村户口,即使我在城市的工业部门就业,我还是农民。这个户籍差异使得民工难以享受到和城里人同等的待遇,如医疗等社会保障以及子女教育等。于是,劳动力是转移了,但城市内部却形成了一个二元分割的社会。

 

在这背景下,我们实行赶超型的策略,追求增长,就导致了两大失衡,这是一种非平衡的发展战略所付出的必然代价。

(一)   内部失衡

内部失衡,即国内的失衡。城市倾向性的政策对城市有利,对农村不利。当然,近年来至少中央政府对此问题越来越为重视,近几年来,很多一号文件、提案都强调“三农”问题,越来越重视农村的问题。然而,“三农”问题之所以越来越棘手,越来越凸显,就是因为城市倾向性的政策使得城乡收入差距的扩大非常快,农民没有平等地分享到改革开放中经济增长的好处。虽然总量上面我们的经济增长很快,但大家想一下,穷人和富人谁更需要花钱?同样100元钱,谁花得更多?肯定是穷人。这就是经济学里面所说的随着收入的增加,人们的边际消费倾向递减的道理。大量的财富掌握在消费倾向更低的富人手里,收入差距伴随的这种结构性矛盾就会导致内需不足。因为富人有钱不花,穷人无钱可花。富人的钱相当一部分最后流向了虚拟部门,到了股市就导致资本市场的泡沫,到了房地产市场,就导致房地产泡沫。虚拟部门的泡沫也使得企业家创新不足。股市在5000点左右的时候,曾经有个民营企业家向我咨询,他本人不懂炒股,但他儿子拿了他的钱炒股赚得挺多,所以他想是不是应该把更多的钱让儿子投入到股市里去,因为他发现经营制造业很艰难。大家想一下,如果很多企业都把钱投入到股市里面去,那谁又会去创新呢?我和他说,股市有这么高的收益率,确实让人心动,但就是在这种时候,人家都去热衷于炒股了,如果你能够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创新上面,一旦股票市场不景气了,你才会比人家有更高的起点。相信在那段时期,有很多企业家都这么想,这就是内部失衡的后果。

(二)   外部失衡

为什么会外部失衡?从结果上看,既然内需不足,为了保增长,我们只能依靠外需,于是造成巨大的贸易顺差。从内容机理上看,严重的城乡分割使农村劳动力的收入水平极低。因而,进城务工者在城市所要求的工资底线就很低,并且,我们对劳动力的保护相对来说是比较弱的,这在客观上决定了我们的低劳力成本。在加上人民币的币值低估,于是,中国制造在国际上就极具价格优势。在东南亚金融危机前后,中国政府进一步意识到外汇储备很重要。泰国就是因为外汇储备不够,结果泰铢疯狂贬值,引发金融危机。于是,低劳动力成本、币值低估,再加上政府的出口创汇政策,结果导致了近年来巨额的贸易顺差。这就带来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贸易冲突,人家告你倾销、对中国产品产生敌意。比如,意大利传统的手工制鞋商很多,但由于温州大量低价鞋子的竞争,他们纷纷倒闭,结果产生了一些排华事件。第二个问题就是造成了中国和美国的一种特殊经济关系。因为我们有大量的外汇,而美国人却是借钱消费。中国购买美国的国债,相当于把钱借给了美国。如果美国能始终保持经济快速增长的速度,保持创新的速度,这是不要紧的。因为它有高科技部门和新兴部门,这些部门利润空间很大,使得美国人始终能用明天能赚到的钱来还今天借的钱。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互联网泡沫破裂对美国经济的影响并不大,因为IT产业的确促成了实体经济的繁荣。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因为美国找不到新的创新点,于是,以中国和美国为典型的这种特殊关系的链条就破裂了。这是本次金融危机发生的根本原因。

可以看到,现在中国政府已经开始强调调整需求结构,强调缩小收入差距,实现社会和谐。我们就把它叫做科学发展观。我们有五个青年教师合写了一本书,用一个发展的三角阐述了这个过程。其大意是,在改革的第一阶段,我们是从特有的政治社会结构出发,为了实现经济快速增长的目标,结果导致了收入差距的扩大,导致了双重失衡。现在我们则开始进入了改革的第二阶段,那就是要扭转失衡的现状,缩小收入差距。要实现社会的和谐,还要保证经济的增长,那么我们就要转变政治与社会的结构。这就是我们自己对科学发展观——新的历史起点的一个理解。

 

如果要进一步概括中国三十年的经验,我们可以发现适宜的制度和发展模式可能是多元的,并不是说只有一种合理模式。举个例子来讲,民主一定好吗?在某些阶段里面,西方式的民主不见得好。拿印度与中国比较,都是大国,地区差异都很大。不同就在于,印度是西方式的民主,而我们是政治上的集权加上经济上的分权。结果中国GDP导向的这种体制对经济增长的效果非常好,而印度呢,要做一件事情可能就永远做不成。在某些阶段,某些条件下面,西方式的民主是好是坏并不必然。这就意味着政府、市场和社会的关系可能需要根据发展阶段,根据时代的变化有所调整。我们认为,未来我们更需要的是管理型或者服务型的政府。计划经济时代,政府事无巨细,什么都管。以后政府就应该从微观的市场干预中退出,而更多的是起到服务或宏观管理的作用。关系型的社会也需要向规则型的社会转变。城乡分割也要向城乡融合转变。如果实现不了这样的转变,还是关系型的社会,还是关系嵌入到市场里面参与市场的分配,掘取资源,如果还是城乡分割,那就不能说我们的市场经济是一个公正的市场经济。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