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纸堆里抄出一本小书,书的前言里,十分重要地记叙了作者对小说这种事物模糊的想法。当时他非常的年轻,言辞间夹杂某种未可知的焦躁和忧愤。他说:小说叙述的是一个不甚清楚是从军营还是精神病院出来的男子的故事。因此,我一开始便存心提出了一个微不足道而又抽象的论题。我很少顾忌现实主义(我越来越感到现实并不存在);我希望我的小说被当作纯粹虚构的东西,其唯一的价值就在于在阅读者的脑中引起某种反应(哪怕瞬息即逝)。
读这段话可料想一个年轻人对文字之旅的企图和理想。当时理想十分盛行,而企图也来自于理想在形成,于我看来,他在匆匆写完这部小书的同时,便立下了不成熟的志向,虽然言尤未尽,上下文字间表达也未彻底,正说明理想似乎在迅速又缓慢地形成中。
小说当时就把一个人格趋向异化——区别于普通人的角色固定下来,作为这个小说的要素,这仿佛我们无法或没有更大的能力,来从一个普通人身上发见和阐述他的异质,并把普通人确立为主角一样,作者这样做既符合文学店铺的开张,说明一个有想法作者为顾客和店主本身之间的小心谨慎,也暗示了这样做于未来发生困难和极端喜悦的创作本身的可能性。
仿佛一个人昨日深夜梦见黄金落裤裆,今晨直奔卫生间换下内裤那样,刹那间以为梦境实现了,或压根不以为真有什么梦,梦不过就是尴尬的、实在的、疯狂的现实那样,对于在一个青年的作者,和一个中年读者之间发生的读写纠葛,十分明显地摆在眼前。
我们有时会停下阅读,直接回到读者的现实,虽然读写两种现实相去甚远或十分地雷同,这些回味至少说明虚拟的事实已经从心理上呼啸而过,在你不能有发觉的时候,有时,也未必能有停顿。小说在启迪思维的同时,或许会失去最初的来自作者的理想,又或许是个早已固定好了的错误。
一个朋友十分谨慎地跟我谈了他下一个小说的构想,把喊魂这种中国南方因素注入开篇的暗示中,小说还没动笔,我能预见一些成功的素质在其中。这个被喊走了魂魄的人或许会跟另一个交换人格,两个人回到各自——于对方熟悉的现实中,成为对象生活的陌生闯入者,而把自己的熟悉交给另一个。交换人格这种构想似乎稍微落入俗套,何不直接于开篇就把一个失魂落魄,有游荡性质,无所事事这么一种状态的人作为主要,去除刻意的故事性(比如交换的两个人的故事),再说,事实上的一个人的现实,或尤能代表类似的普遍状态,而符合当下身体现实得可怕心灵处于游魂似的灵肉处境,由此来得更加深刻。当然,这或许有年轻写者的顾忌,抓住更加直白的现实便有具体的可能,反之,则是一种冒险,且要面对一场对写者功力和思维天赋上的考验。
在一个作者的最初,形式主义是最为艰难地要作出抉择和快速通过的便道。选取什么样的形式就意味着随后而来的个人文学的气质,他要挑拨博大的情怀和小纠葛之间的波浪,他要实现暗示的理想,并融入最终会失去个性的文学境界,这个过程本身,便暗示了写作上的无限艰辛。而从个性的写作达到没有个性的境界,或许真的只有少数人能够实现。有些,天赋上乘,从最初就注定了;有些,会通过经验和学识上极端的积累,而靠近缓慢的失败。
2008.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