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记忆


  (应作家出版社新书约稿所作)

/ 冯敬兰

很多年过去了。

当我重读自己20多年前写的小说《夏日辉煌》时,许多往事不期而至。我的眼前出现了与四季有关的一个个画面,耳边回响起女子钻井队那些姑娘们爽朗的笑声。其实,我从来没有机会走近她们当年的生活,也不曾有过她们那样特殊的经历——在一个由井架、钻机和泥浆组成的世界,一个充满危险的艰苦行业,用青春实践着“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的宣言。

我是1966届初中生,1968年从北京上山下乡到了北大荒。在知青大返城中,由于我刚从当地的一所医学院校毕业,分配到黑龙江岸边的一个公社卫生院当医生,而失去了回北京的机会。后来,我辗转到了河北任丘,在华北油田一个油矿卫生所工作。那是个新油田,职工家属基本上是青壮年,老人孩子很少,平日的工作不忙,我的大量时间都放在了阅读上。80年代初,新时期文学的繁荣带有爆炸性,最大的特点是全民参与,大凡识字的人似乎都喜欢文学。某人发表了一篇小说,若是引起轰动,立马家喻户晓,成为那个时代的大众偶像。我曾经订阅保存了大量那个时期的文学期刊,几年前搬家不得不处理掉,总共有300多公斤。

读着别人的作品,自然就手痒,自己不妨也试试?于是,我写了一篇文革中的故事,在横格的信纸上,厚厚的一沓。后来,这篇东西在单位里传来传去,径直传到了上一级。1983年4月,时任河北省文联主席的作家徐光耀到华北油田讲学,看了我的那篇东西后找到了我,说:“读了你的小说我很激动,看来这一趟我们没有白来。”他饶有兴趣地听我简单说了自己的经历,北京学生、去过北大荒、儿科医生、第一次写作……明显感觉到他对我的赞赏,我也很激动。《小兵张嘎》不仅是我少年时最喜欢的电影,也是我女儿的最爱,那些有趣的情节多少年都不会忘记。徐光耀13岁参加八路军,光是在冀中一带抗日,就打过100多仗。他的传奇经历和坦诚、直率、真实、友善的待人方式,一下子就拉近了我与这个“老革命”、“老作家”的距离。徐当即表示把我的稿子排在创刊不久的《长城》文学季刊第三期。那年我33岁,已经觉得挺老了,可还是抑制不住心里的狂喜。这么着就成了?写小说也不难嘛。后来,《长城》主编苑纪久老师又让我“再写一篇”,发表在当年《长城》第四期。后来,我陆续写过一些小说,数量不很多,但从来没有废稿。作为一个业余作者,我非常知足。

1985年,我发表了一篇6万字的小说《黑洞》,写的是知识分子在理想与现实、情感与理智的冲突中,对自己的质疑和追问,安了个油田的背景。作品发表后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社会反响,那篇小说获得了当时河北省政府颁发的“文艺振兴奖”,还立了一个三等功。我在当地有了一点小名气,起码在文学青年中许多人都知道了我的名字。这时,我认识了华北油田党委宣传部的文化科长宋克力,他是老红军的后代,当过知青,从玉门油矿调来,当时已经发表了一些“石油诗”。宋直爽热情,勤奋好学,擅长思辩,在我们当中很有威信,自然成为凝聚文学青年的核心。华北油田的业余文学活动在他的领导下,处于全国石油战线的领军位置。一天,我俩聊天中,他忽然说:“冯敬兰,你为什么不写写女子钻井队呢?”

文革中后期,全国曾经出现过一大拨女子突击队,譬如女子采伐队、女子架桥队、三八女子带电作业班等等,成为各个行业的标兵,她们的领军人物纷纷当选中共代表大会的代表。没想到石油行业还有女子钻井队。我说我不熟悉她们呀,再说了,现在还有女子钻井队吗我上哪儿去找她们?人家愿意不愿意重提那段?文革中的事不堪回首嘛!宋克力说,你不要写成控诉的悲剧,就正面写她们的青春和成长,写咱们这一代人的理想。他给我讲了一个女钻井队员的故事,西北某地的冬天,那姑娘奉命爬上钻井平台去“穿大绳”,风大天冷,人在上面冻得手脚都不听使唤了,绳子就是放不下来,她只好把棉大头鞋脱了,栓在绳子一头,才总算放下来,后来双脚因为严重冻伤,被截了肢。我问什么是“穿大绳”?他给我比画了半天,我也不明白。他还说某油田一个女孩从二层平台上摔下来,浑身多处骨折,还笑着安慰大家,这个人现在就在咱们华北。你去采访她吧,我给你联系。

为了不驳朋友的面子,我很快找到了那个女工。她是天津知青,名字很好听,至今我还记得。1968年下乡到吉林省插队,后来招工到了某油田女子钻井队。她们当时打的井都在浅油层,钻机比较小,井架也没有通常的那么高,所以她从二层平台上掉下来,没有摔出致命伤,当场牺牲。仗着年轻她终于挺了过来,四肢多发性骨折、骨盆碎裂,还是给她留下了终生残疾。她个头不高,有些微跛,一看就是个善良、质朴、本色的人,有问必答,没有一句怨天尤人的话,脸上总有着随和的笑意。我无法想象重伤的她当时有着怎样的笑容,可是采访那天她的笑容却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后来,朋友帮我找来了好几位前女子钻井队队员,都是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了,有的纹了眉,涂着口红,有的烫着当年的时髦发型,从口音和装扮仍旧很容易分辨出谁是上海人谁是天津人。一说起女子钻井队,话茬紧接着,个个不让,那股子豪爽劲立刻让我忘了她们是女人。我问了一个心存很久的问题:“听说女队也有不少男工,关键岗位都是他们,重活也是他们的,但是荣誉属于女工。”谁说的?!话音刚落,就遭到她们的激烈反驳,她们说,女队刚成立,新生事物嘛,有男师傅教是必然的,后来他们都撤走了。泥浆工、地质工、司钻,可不全是自己干?我们一点也不比他们差啊!

女子钻井队只红火了一阵子,就纷纷解散了。女队解散后,当年的女队长、女指导员中有的成为油田政治部的副主任、工会副主席,一干多少年,鲜有继续上升的,至于女工们,就跟着丈夫散落四方了。

尽管对女子钻井队有了一些了解,有了许多想象,但真要写一部小说,涉及的主题太复杂,对于石油的了解太贫乏,我知难而退很快就把这个事放在脑后写我熟悉的题材了。1986年9月的一个会议上,我再次见到宋克力时,不禁大吃一惊,他的脸色暗黄无光,职业的敏感让我立刻判断出他有严重的肝病,起码是个肝硬化。我建议他赶紧去检查肝脏。他摆手说:“冯敬兰,我最不想听的一个字,就是肝字。” 他说他的小弟弟在北京医学院读到大三那年,死于肝癌。会后宋克力住进了医院,一个月后,因为肝癌溘然去世,年仅35岁。

为了我的朋友宋克力的嘱托,写女子钻井队成为我不能放弃的责任。然而我是个医生,对石油钻井一无所知,我所在的是个采油单位,我只见过采油树和磕头机,见过一次井喷,是修井作业中发生的,黑色的原油像喷泉一样从地下只冲云天,洒落在井口附近,堆出了黑色的小山。工人们在齐胸的原油里抢修井口,浑身糊满了粘稠的黑油,从里边出来后,不仅让人分不清正反面,连裤子、工鞋都被“拔”掉。听说勘探中的井喷比这可怕多了,喷出来的是泥浆、石块甚至整根的钻杆。当年华北油田某钻井队发生井喷时,两根钻杆从地下喷出,竟然插在了两百多米外的玉米地里。我笔下的女子钻井队,如何面对井喷呢?

我从单位的地质工程师那里借来文革前的大学课本《石油地质基础》、《钻井工程》等,从地层构造开始,一路读下去,呵呵,当时满脑子都是白垩纪、奥陶纪、三叠纪、古生代、中生代、新生代,还有钻杆、套管、卷扬机、重晶石什么的。我还特地跑到附近正在钻探的井位,看看钻塔有多高,二层平台在哪里,泥浆池有多大,什么是岩心,钻杆和套管有什么不同,司钻、场地工的位置在哪里。工业题材的小说,不可能让人物避开生产。对普通读者而言,关于石油勘探的常识和生产作业场面,说少了不明白,说多了更不明白。对于行家而言,说得浅他们会笑,说得深作者自己会糊涂。

做了许多功课后,人物开始在我的心里集结,清教徒一样的指导员马力,爱打扮想恋爱干活惜力的“小资”李艳儿,质朴、正直的山东大妞老彩,清高、理智、危险关头最冷静的范宁一个个向我走来,她们的声音、眼神和表情清晰而生动。同时,我感觉到了夏天烈日的炙烤和冬夜里寒风的凛冽,听到了井喷前岩浆在地下的迸发。我以范宁的口吻写下了开头的文字:

“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忘不掉马丽。我时常看见马丽站在人群里,目光忧郁地凝视着李艳儿;我还清晰地听到,她在扑向井喷的瞬间,温柔地呼唤着妈妈。我知道除我而外再没有人听到那声音。马丽是我们平原女子钻井队指导员,在此之前,当过知青。当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我也是其中的一个角色。”

写完开头,我已经看到了故事中的姑娘们,在不可抗拒的力量中走向了自己的归宿。于是,我又写了结尾。随后,才开始铺排整个故事。

小说《夏日辉煌》初稿完成后,我拿去给河北的前辈作家陈冲、汤吉夫看,陈冲以写工业题材的小说见长,汤吉夫时任廊坊师专的校长,此前是中文系主任。他们提了很好的意见,汤老师还在8开的稿纸上写了满满一页评语,像我中学的语文老师一样认真负责。1988年我在鲁迅文学院学习时,院方与河北省文联联合为我开了作品讨论会,在我为数不多的作品中,与会的专家们特别谈到了《夏日辉煌》的小说稿,指出了稿子的价值和不足。1989年4月,《夏日辉煌》发表在《中国作家》第二期,我记得责任编辑赵虹拿着样刊对我说:“你写的井喷,完全是浪漫主义啊!”评论家曾镇南在回顾1989年的中篇小说创作时,曾经把《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与《夏日辉煌》列为当年最好的作品。是曾镇南向作家出版社推荐了我,使我成为1990年“新星丛书”的作者之一。实际上,小说发表时,中国正在进入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段,文学眨眼间就被挤到了边缘,我自然也没有等来心中期待的读者反响。正是从那时起,新时期文学渐渐走向了萎缩,我本人也放弃了文学上的功利心。

评论家雷达在一篇文章中谈到《夏日辉煌》,曾经这样写道:“冯敬兰的《夏日辉煌》,我读过好多年了,于今重新翻阅仍是激情难平。我们很难说作者写的是理想的失落,还是青春的辉煌?曾经是女子钻井队队员的范宁,现已大学毕业,有一次她来到了当年的井喷现场,登上废弃的井架,突然发现四周一片姹紫嫣红,如巨大的花环,莫非是在凭吊牺牲了的女友和往昔的岁月?也许正是这一瞬间打开了作者的记忆之门,全篇小说便倾诉着一个七十年代的女子钻井队的悲情故事。这些女孩子,受左倾思想的影响,以非美为美,甚至以粗鄙为美,但这并没有隐藏住她们心中的大美,她们的形象被那个时代扭曲了,但在危难时刻她们依然表现出了并未扭曲的高尚的精神和献身的勇气。作品便是由如此对立的色彩所构成的美,它能不感人吗?”

我承认我对女子钻井队根本不熟悉,但是我理解她们。因为我们成长于同一时代,我们一起经历了文革,一起从城市走向农村和边疆,我们受的罪吃的苦大同小异。无论大时代发生过多少谬误,我们每个人的青春、理想和奉献,都永远彰显着自己的价值。

《夏日辉煌》是夏天的果子,看着青涩,却透着一股子纯粹。如果今天我重写女子钻井队,相信技法上会很圆熟,表达上会更细致,说不定能抻长一两倍,但却没有了那个夏天的风水和阳光。

如今,我们这一代已经进入了生命的秋天。秋天的天空清澈而高远,一如我们的心境。回望生命中的夏天,每个记忆都带着富饶的色彩和充沛的力量。人生的任何经历,都是宝贵的财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