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M公司必然将我置于一个是非之地。这是那个留学美国的助理总经理L在面试时给我的感觉，但我没有想到，局面会是那样的复杂。

    当时的M公司刚完成将深圳的办公室升格为独资子公司，装修了500平方米的车间和写字楼，员工只有四十多人，其中管理职员和技术人员不到二十人。L是个热情洋溢的有着娃娃脸的年轻人，大概比我大六七岁。他非常坦率地告诉我，我的第一个任务是尽快建立自己的队伍，先要顶替当时的负责品质管理的香港经理，理由很简单，那个人工资太高了，而且工作不够配合。L认为我的能力不会比他低，但薪资只是他的八分之一，这是明显地降低了管理成本。

    M公司已经是在美国上市的公众公司，当时主要经营浴室人体称和一些消费类测量产品，在香港有一间不算很大的工厂，主要从事设计和小批量试生产，待工艺成熟后，大批量的生产是分包给深圳的一家港资厂，由香港那边提供技术支持。那位长相酷似白求恩的总裁很有战略眼光，他提出将香港工厂转移到深圳，而香港公司缩小为只负责市场和运输的目标，这将影响到M公司在香港的所有员工的利益。当时，香港人还将深圳看作是乡下，不是很愿意到深圳工作。

    总裁的这一设想本来是交给香港公司总经理R去执行的，但一年都没有大的进展，这才换上L来负责，他的头衔是R的助理。但是L显然得到了更清晰的指示，他全力以赴地在推进工厂转移。L在香港公司找到了一个亲密的合作伙伴H经理，H也是总裁新招的工程经理，其主要职责是在深圳建立一个生产技术支持部门，代替当时香港的工程支持的角色。这就是美国式做法，如果你不行，我就替换你。L和H的使命一开始就是针对香港的员工的，也是被排挤的对象，两个人很容易团结在一起。这是两支利益完全冲突的队伍，深圳一方是美国总裁支持的L和H，现在加上了我，是M招募的第一位大陆籍经理。我的使命就是迅速建立一个能够完全取代那个香港工厂的大陆生产和技术支持基地。

从一张白纸入手

    当时H经理已经建立了七八个人的工程部门，开始设计一些消费类的新产品。美国公司准备进入工业产品领域，将压力传感器交给深圳工厂来生产。香港的那位品质经理作为内定被替换的对象，没有负责这个产品，我就是以负责工业产品质量的经理为名进入岗位的。剩下的职员全部属于办公室，没有设置具体的部门。

    L当时的想法是暂时先不理消费品部分，把工业产品这部分做起来，他知道这要比去抢香港员工的饭碗容易得多。但是，L必须按照总裁的指示，同时完成将香港的运作转移的深圳的任务。我处在他们两人的中间，不得不在两种角色中寻找平衡：尽快熟悉消费类产品，成为负责全部产品品质的总监或者集中力量建立工业产品制造体系、先不插手消费品业务。总裁很快安排我和他一起考察了消费产品的分包生产，问我如何改进。而我接到L的暗示是暂时先不要去理消费品的事。

    我意识到，美国总裁和L的最终目的是相同的，但总裁显然是太过急迫了。L想稳扎稳打先在工业品生产上站稳脚跟，再去收复消费品的阵地。而深圳公司确实像一张白纸一样，虽然已经开始了每天三五十只工业传感器的试产，但整体上更像一个扩大了规模的办事处。没有任何职能部门，所有人都忙乱地东抓西抓地做事，没有管理架构和工作流程，除了L，H和我，也没有基本的管理团队。我也是赞同L的想法，我计划以推行ISO9000管理体系为旗号，建立深圳的制造基地，用一年的时间建立一个符合国际管理标准的制造型公司，计划得到了美国总裁和L的支持。

    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我们基本无法指望从香港得到任何帮助，因为香港那边除了保存了几张新产品技术图纸以外，没有任何其他资料，也没有安排工程人员跟进。美国公司直接招聘了一个美籍工程经理，再加上一个负责工业产品的市场经理，这就是M公司组织起来的打向新业务领域的攻坚部队了。

    H作为L的亲密战友，提供了一些及时的建议，使得新产品的试制能够蹒跚而艰难地向前推进。新来的工程经理J挺让人失望的，三个月的工作让大家认识到这位经常吹着口哨的年轻人其实不过像个花花公子，我们得到的工程支援很少，更多的是那位头上盘着锡克人白布的印度裔市场经理K在推动产品的改进。在管理方面，L依靠我建立整个组织架构，选拔和培训管理人员，形成了中国方面以L为中心，H和我分别负责工程和生产品质，美国方面由总裁和K组成的工业产品核心团队。

    L没有工厂管理的经验，但他听说过ISO9000标准，公司聘请了外部管理顾问与我一起建立管理系统。我大概花了三个月时间先理顺了生产和品质这两个部门，招聘了必要的品质管理人员和检验员，但生产经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先后有三个经理都没留住。好在一直是处在试生产阶段，没有太大的产量方面的压力。这种产品需要三四道测试和调节工序，有两个主管比较了解技术细节，他们可以保证生产的进行，同时因为害怕别人掌握那些调试细节，不是很愿意配合标准化管理要求，这也是导致几个新来的生产经理无法实际地接手管理的一个原因。

    我自己也碰到技术人员撂挑子耍态度的事情。当时我的第一个下属J小姐是H经理推荐给我的。J的老公也在H手下负责产品测试的技术支持。我招聘的另一个管理人员Z其实也是H推荐的，只是Z面试工程部门时，H觉得不是很满意问我是不是见一见。大概谈了五分钟，我问了几个技术和管理方面的问题，就已经发现Z的所谓大学毕业证书是假的，但他岁数比我大十几岁，动手能力强，我需要一个塌实的人深入基层掌握产品生产，Z此前在另一家很大的电子厂做生产管理，虽然学历有欠缺，但正好能用上。Z很努力，基本掌握了测试的操作方法，有了J和Z，我们就开始对成品开始出货前的品质把关。让我比较头痛的是J小姐也是个假大学生，我多次教她做一些简单的品质统计和报告，她都无法完成，而且依仗着H和老公，喜欢耍小脾气。终于在一次周末加班时，冲突爆发了。J认为没必要进行产品全数检查，最后居然说出“要做你自己做，我家里有事”的话里，测试是需要两个人配合的，我当时也没有示弱，告诉她“要有事就去忙你的，全数检验是一定要做的”，我清楚尽管之前Z是给她做帮手的，但他应该知道怎么测试，J难不住我们，无非是认为我不会才来“要挟”一把，我对Z说，你来做，我给你搭把手，就这样硬着头皮冲上去了。J在外面转了几圈，观察了一下形势，最后还是回来认错了。

    不过通过这次冲突，我已经明白J的底细，加上Z确实很勤力，在现场品质管理方面，虽然仍让J负责成品质量，我开始为Z招募检验员，增加在线检验工序，这些人归Z管理，最终让Z全面接手了生产检验工作。接下去是招聘计量工程师，建立检测设备计量管理和来料检验。我当时并不熟悉计量设备管理细节，从贵州找来一个作过工厂计量室的女孩来负责，因为计量的工作量不饱满，也将来料检验交给她负责。后来也发现同样的问题，尽管是大学生，但欠缺经验，计量方面的动手能力比较欠缺，对于来料检验也完全不懂。但不管怎么说，有了三条“枪”，加上几个检验员，这个品质部的摊子是摆开了，我可以分出身来设计整个公司的管理架构了。

    和生产紧密关联的有一前一后两个职能部门，前面是采购，后面是生产和出货计划和调度（PMC）。当时采购还基本委托香港公司办理，我们只是安排了一个报关员跟催香港并保证及时清关。其他一些生产辅助原料和工具也是看谁有空随时抓个人去市场就近购买。随着生产量的上升，与香港那边的矛盾越来越大，只有建立大陆的采购能力，才可以独立发展。出货也需要在香港上船装运，不过PMC方面已经有两个熟手做，问题还不算大。我先着手建立采购管理系统。

    我碰到的问题是人事矛盾、利益冲突和采购能力三方面的问题。报关员L和某上层关系亲密，我接到的指示是采购方面主要培养她。而经常做采买的还有两个男孩，他们比L学历高、能力强，不服气公司的这种带偏向的安排。我需要稳住他们，同时尽快提高L的专业水平，每天很多时间用在向L面授机宜，同时调节她和其他同事的口角冲突。L的问题和J一样，我实在不明白她是怎么大专毕业的，基本上无法写出通顺的文章，好在她的英文还能对付，据说毕业后在内地做过几个月的小学英语老师。我只能替她制订采购管理流程、岗位职责，指导建立采购资料，询价和走访供应商。这些事情我以前也没有亲自做过，虽没吃过猪肉，但还见过猪跑，借鉴在第一家公司的管理经验，这个部门慢慢地从珠江三角洲找到一些供应商，从深圳直接下单采购的种类和数量逐渐上升，我们对香港的依靠也就越来越少了。

    和PMC打交道比较顺利，这个部门与生产和品质都密切相关，和L的报关、采购也联系密切，是个上通下达的协调部门。我被授意重点培养F小姐，她大概是这家公司最有“实力”的女孩了，人很聪明漂亮，性格比较适合沟通，进这家公司之前做过工厂的PMC工作。起初我们合作得比较轻松，她也很配合，该建立的管理流程她自己能够处理好，相比其他部门我要省心很多。但后来事情突然变得复杂了，和L亲密的那位高层又转向了F，形成了左拥右抱的局面。这个变化导致L的强烈反弹，而F虽然性情上比较温和，但两人的关系变得很微妙，导致采购、报关和物料生产出货计划之间出现了很多矛盾，无形中牵扯了我很多精力做协调工作，好在两人还不至于发展到正面冲突，我增加了不少和稀泥的经验。

      之后是与生产关系稍远的人事和行政管理以及财务部门。人事行政经理由加入公司最久的S女士担任，这位同志很懂得把握上层风向，英语也刚够与美国总部接洽，是个挺精明的女人。她知道上层非常重视我在建立的管理系统，所以比较支持和配合，我唯一要做的事是培训她如何建立文件管理、人事管理和资产与设施管理。不管这些人有什么样的不足，我在和他们共同工作时，还是能够得到他们的配合，所以尽管很累，公司管理能力的建立和提升都需要一个过程，但一切还是在我预计的进度之中。我会在推动遇到阻力时，请ISO9000顾问过来商量好对策，又顾问出面推动问题的解决，包括说服L，这个办法用了四五次，很有效果，借助外部力量，能巧妙地绕过障碍解决问题。顾问W小姐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她基本上没有太插手公司管理系统的设计和建立，只是在我需要帮忙推动的时候出现。顾问公司也很高兴，M公司ISO9000辅导大概是他们做得最轻松愉快的一个项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