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位廖厂长


  吴晓波

  我常常会突然怀念起一位湖南籍的廖厂长。

  那是1989年的春天,我还在一所大学里读书。到了毕业实习的时候,我们几个新闻系的同学萌动了去南中国旅行考察的念头,于是组队,联络,收集资料,最要紧的自然是考察经费的落实。但到了临行前的一个月,经费还差大一块,我们一筹莫展。

  一日,我们意外收到的一份来自湖南省娄底市的快件。一位当地企业的厂长来信说,他偶尔看到我们这班大学生要考察的计划及窘境,他愿意出资7000元赞助我们成行。7000元,在1989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当时大学生一年的学费是200元,上海居民的人均年收入不到2500元。

  南行路上,我们特意去了娄底,拜访这位姓廖的好心厂长。在一间狭小而简陋的居室里,一张饭桌,几把木凳,只有一个用灰格子布罩着的转角沙发散发出一点时代气,我们同这位三十多岁的廖厂长初次见面。

  一切都同我们原先意料中的大相径庭。这是一家只有二十来个工人的私营小厂,生产一种工业照明灯的配件,廖厂长的居家与工厂都是在一个红砖砌起的大院子里,室内四壁了了,院子里到处是一堆又一堆的零配件。这家厂每年的利润大概也就是5万来元,但他居然肯拿出7000元赞助几位素昧平生、远在上海的青年学子。

  我们原以为他会提出什么要求,但他确乎说不出什么,他只是说,如果考察报告写出来,希望能寄一份给他。他看上去是一个不善言辞的湖南人,初出校门的我们除了感激也不知道该跟他交谈一些什么,只记得他说自己是“老三届”,他还期期艾艾地透露说,现在正在积钱,想到年底请人翻译,出一套当时国内还没有的《马克斯·韦伯全集》。就在那时,我第一次听说“马克斯·韦伯”这个名字,和那本拗口的书名《资本主义与新教伦理》。

  在以后的职业生涯中,我遇到过数以千计的厂长经理,他们有的领导着上万人的大企业,有的日进斗金、化钱如水,说到风光和有成就,这位廖厂长似乎都要远远地差出一大截。但不知为什么我却常常更怀念这位只缘一面的小厂厂长。

  那次考察我们一口气走了长江以南的十一个省份,目睹了书本上没有过的真实中国。后来,因了种种变故,我们最后只写出几篇不能令人满意的“新闻稿”,也没能寄给廖厂长一份象样点的“考察报告。毕业之后,生计窘迫,大家各奔东西,也没有跟廖厂长有过什么联系,甚至在我今天写着这篇文字的时候,竟已经想不起他确切叫什么名字了。

  但是在我们的一生中,这次考察确实沉淀下了一点什么。首先是,我们这些天真的大学生直面了中国城乡贫富之差距,全面变革之艰难,再者,就是使我们从这位廖厂长身上传递到了理想主义的余温。

  他只是万千市井中的一个路人,或许在日常生活中他还斤斤计较,在生意场上还铢砾必究。但就在1989年春天的某一个夜间,他偶尔读到一则新闻,一群大学生因经费的短缺而无法完成一次考察。于是他慷慨解囊,他用数得出的金钱成全了几位年轻人去实现他们的梦想。

  于是,就在这一瞬间,理想主义的光茫使这位平常人通体透明。

  他不企图做什么人的导师。甚至没有打算通过这些举动留下一丁点的声音,他只是在一个自以为适当的时刻,用双手呵护了时代的星点烛光,无论大小,无论结果。我想,过去的二十多年,或许是中国自“五四”以来,道德界最孤独的时代。许多年前知识阶层以身相许的理想已无迹可寻,在一个时时处处以金钱来衡量存在价值的大商业年代,暖味的商业气息如亚热带的青藤般地缠绕住每一个身处其间的人,在这样的时刻,所有年轻人所谓的“梦想”,竟会显得那么的做作和矫情。

  这些年,我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人类文明的承接,如同火炬的代代传递,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能力,或有机会握到那根火炬棒。于是有人因此放弃了,有人退却了,有人甚至因妒忌而阻拦别人的行程,但也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主动地闪开身去,他们踞下身子,甘做后来者前行的基石。今天,尽管我已是一个远离思想家园的浪子,但我仍然坚信,肯定还有那么一些人至今还在那里居守,他们无视金钱的诱惑,他们摆脱职业的羁绊,他们生活在世界的某些角落,用思想同这个时代交换火花。

  在这个日益物质化的经济社会里,我有时会对周围的一切,乃至对自己非常失望。但在我小小的心灵角落,我总愿意留出一点记忆的空间给廖厂长这样的“例外”。我甚至愿意相信,在那道无情流淌的岁月大河里,一切的财富、繁华和虚名,都将随风而去,不留痕迹,只有廖厂长例外。

  有时候,我会在梦里一直期待廖厂长的到来。

  我期待他能如期而至,从周围的黑暗之中伸出长长的手指,透过汗毛和层层脂肪,抚摸到我的肌肉和骨骼,直至灵魂。这时,我说,“你好。”

  然后,在一个早秋的凉夜里,我们相对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