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真的很要命——杨德昌《麻将》观后
观众在看杨德昌的《麻将》时,难免要纳闷:怎么片名是《麻将》,可老不见人在电影里打麻将。难道杨德昌是要骗我们不成?尽管最后打麻将的镜头昙花一现,且是四个外国留学生在玩(麻将可是中国的国粹,英语里的麻将一词还是从中文发音里移植过去的),观众还是免不了要问:杨德昌在骗我们玩?
其实,杨德昌耍我们一遭,是要我们去细细品味。
首先,玩麻将是要四个人一起玩的,正如梁实秋散文中所提到:“四个中国人,麻将一场。”而《麻将》中确乎有个“四人帮”:红鱼、香港、牙膏和纶纶。
其次,麻将涉及两个字:赌钱。赌是形式,钱是内容。影片中的台北,就被展示为一个大赌场,除了“四人帮”这些少年混混,还有老一代的老骗子——红鱼的父亲和邱董,甚至还有来自英国的洋人马卡斯之流,在跨国资本席卷下的台北,在走向国际化、现代化,融入世界经济一体化的过程中,其光怪陆离的表象背后,各种人都在其中讨生活,恍如冒险家的乐园。只是在这个舞台上,面对金钱及其带来的种种异化的可能性,不同的人要演出不同的悲喜剧。
再之,打麻将是有鹘牌规则的,《麻将》里给我们展示的,又是什么样的游戏规则呢?
“四人帮”中的四个台北少年,说到底还只是社会底层的边缘人,他们甚至连黑社会小帮派都算不上,他们在台北的夜色里游荡,他们在街头合伙设局,以坑蒙拐骗为生,亦可称得上狼狈为奸。而他们的所作所为,其种种欺骗伎俩,都只是在灯红酒绿的社会洪流中,学习其中大的游戏规则而已。四个少年以红鱼为首,红鱼可是有来头的,他是“不要脸的台湾里最不要脸的人”的儿子,父亲陈富豪当年可是凭着一身骗术挣得万贯家财的人物,只是骗中高手也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时候,最终被一个叫Angel的女人骗光破产,因负债累累,全家人被黑社会一路追杀。
红鱼的混世哲学师从父亲,其经典表述如下:
“这年头要出人头地,要动的是脑筋不是感情,要想害别人,就害他动感情。”
“现在这个世界已没有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他们拼命看电视、杂志、广告、畅销书,为什么?为的就是想听别人告诉他们怎么过,怎么活。只要你去告诉人们他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们一定会相信你,这样我们不就发了!”
“现在这个世界已没有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意味着在中西两种文明对撞和资本决定一切的社会里,人们开始迷惘了,方向的迷失,带来的是道德的缺失,“动脑筋不动感情”的反伦理处世观就得以有了土壤。
红鱼们不仅学会了这个处世规则,还积极付诸行动。红鱼的角色类似于拉生意,他找到各种冤大头,然后让牙膏打扮成能通神人世界的大师,纶纶则专门开车,按照牙膏所预言的场景,制造“天降灾异”的车祸现场,让被骗者信以为真,出大价钱给大师破财消灾。在红鱼们的世界里,从巴黎来到台北寻找真爱的女子马特拉,也只是一个“奇货可居”的摇钱树,可怜的马特拉被红鱼从出租车司机的2000块骗局中解救出来,没想到陷入一个更大的骗局:红鱼想让她成为卖淫交易中的摇钱树。
在“动脑筋不动感情”的规则下,张震扮演的“香港”,甚至可以把自己在“HARD ROCK”弄到手的艾丽丝与伙伴们分享,他们联手上演了一出狼狈为奸的活闹剧,竟然以爱的名义,诱逼艾丽丝在迷惑与不解中不由自主地就范,“香港”的角色,实际上就是依靠自己的男色和讨好女人的小伎俩,给伙伴们带来发泄欲望的牺牲品而已。而“动脑筋不动感情”的直接目的是赚钱,因此,当与钱这一目的相抵牾时,性的需要是要让位的,尽管牙膏叫嚷着“你别跟我说这个洋妞不能上床”,但红鱼还是很强硬,在他眼里,马特拉是“赚钱机器”,是钞票上印着的“蒋中正”,这更加重要,他理直气壮地斥责牙膏道:“将中正你也想干啊!”
在“四人帮”的世界里,性比爱来得更加实在,当感情成了禁忌,“亲嘴”就成了“不吉利的事情”,小活佛牙膏一直喋喋不休的就是这句话。
金钱至上,感情退位,对于老外马卡斯而言,同样如此。当马特拉不远万里来寻找情人时,他正和一中一西两个女人左拥右抱呢,一边是台北的富家千金艾丽丝,一边是风月场中的金丝猫。而马特拉的出现,对他而言反而是一个负担。在感情问题上,他似乎也遵循了实用主义原则,因为他认为自己无法养活马特拉。马特拉怀抱着爱情至上的浪漫情怀出现在台北,被马卡斯泼了当头一盆冷水,倔强的她决定自己留下来,哪怕是做妓女也无妨,很有点为爱情而不顾一切的刚烈。在马卡斯眼里,台北犹如“西部开拓时代的西部”,这个在伦敦被扫地出门的倒霉蛋,把台北当成了冒险家的乐园,他确实在这里乐不思蜀了,连老情人都不认了,他似乎也遵循了“动脑筋不动感情”的混世观。当然,他最终也受到了惩罚,当他发现香港和艾丽斯在一起时,本来想恼羞成怒,但香港一句“别把我的鞋扔坏了”的吼声一出,他马上留下钥匙灰溜溜地出门了。
香港对女人“不动感情”的游戏规则,最终也让自己尝到了苦果。当红鱼断定Angel就是让父亲破产的女骗子时,安排香港色诱Angel,由此来慢慢整整Angel。香港很快就得手,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另一个晚上,Angel还带来了另外两个女人,这三个女人也有着自己的游戏规则:“分享男人”,她们也是以欺骗感情为乐事的,结果香港成了三个女人的玩物,报应如同宿命一样不期而至。显然,杨德昌在告诉我们,不仅仅“四人帮”,Angel的“三人帮”乃至整个社会,都在遵循“不动感情”的游戏规则,香港和红鱼并没有什么发明专利,当自己被“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时,巨大的荒诞和失败,无边的屈辱和痛楚,如洪水般击中了香港,香港的号哭响彻了整个台北的夜空,杨德昌借助张震的哭声,也发泄了自己对整个社会的愤怒和叱责。
不仅香港,红鱼也遭遇了空前的“信仰危机”,这个危机来自于对父亲的不速之客式的探访,当他发现自己的父亲在坑蒙拐骗的世界里激情不再,更没有重出江湖的打算,而是在一个有钢琴、有音乐的地方躲进小楼成一统,红鱼迷惑了。当父亲对红鱼说:“有些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红鱼感觉是在听天书,一个信奉“动脑筋不动感情”的大骗子,怎么可以说出此般言语?
更可怕的是,红鱼发现,父亲是因为女人而被骗光了家产,不仅如此,他还执迷不悟,在一文不名后与一个女教师建立了感情,甚至和她双双殉情而死。这个不动感情的大骗子,为什么要对儿子说:钱赚得够多的了?为什么他会背叛自己的处世信条,要反其道而行之?
也许,父亲的答案是害怕自己除了钱之外什么都没有,因此,在死之前,要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而这一切,是以前最为禁忌的事情。父亲用自己的死,证明了感情确实是很要命的事情,但他同样也在告诉儿子:越是要命的东西越珍贵。
父亲打破了禁忌,朝闻道夕死可矣,走了。而儿子,面对这一切,在一个颠覆的世界里开始抓狂,当他发现,自己苦苦寻找的报复对象Angel,并不是害惨父亲的“那一个”;当老邱对他重复着“动脑筋不动感情”的规则时,当他还是口口声声叫着要赚钱时,红鱼的愤怒变成了一连串的声讨和失去理性的射击,他枪杀了老邱,更击碎了过去的信条,等待他的,是死不了之后的彻底幻灭。
在一个感情被遗弃的社会,世人只被简单地分为两种:骗子和傻子。“四人帮”中的“新来的”——纶纶,是骗子中的一员,但傻性为泯。马特拉跨洋过海来台北寻找爱情,更是傻性十足。当这两个傻子以格格不入的姿态进入台北这个人人都想在其中捞一票的声色世界时,自然会险象环生。纶纶因为给红鱼接了电话,被误以为是陈富豪的儿子,他和马特拉双双被绑架,差点死在枪口下,而虎口脱险后,红鱼因为纶纶没有让马特拉去卖淫而把她藏在自己家里,声称要找纶纶算帐。
尽管“亲嘴是不吉利的事情”,当“四人帮”树倒猕狲散,纶纶在台北的大街上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马特拉正款款而来,两个人终于当街激吻。一个东方男子和西方女子的深情一吻,似乎在宣告着“动感情”派战胜了“不动感情”派,我们还是需要感情的,尽管感情这东西很要命。当然,杨德昌似乎还想发出一声祝福:当我们在全球一体化浪潮裹挟下与外来的世界接触时,希望一切是温情的,不仅仅是赤裸裸的利益纠葛。
杨德昌的《麻将》一如既往地利用长镜头的冷静,俯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在红鱼和伙伴们专门“开会”决定马特拉的命运时,一个超长的长镜头,不动声色地纪录了红鱼在伙伴们面前做出对马特拉命运的安排,有一种凉透脊背的冷酷。而红鱼枪杀邱董那一高潮段落,同样是长镜头全景作壁上观,人物的表情原本很激动,也很有张力,但杨德昌放弃了分切镜头的蒙太奇可能带来的强烈戏剧化冲突,而是还原了客观的态度,同样营造了震撼人心的效果,我们能从红鱼的语言和动作,感受到他的无边愤怒和绝望。特别是,身后闪烁的红绿灯变幻,似乎在给我们的世界亮起警世的红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