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政治理论中有一个常可引证调查数据来支持的看法,即发现持比较激烈乃至偏激观点或态度的人所起的作用,往往大大超过他们所占的人数比例。甚至,一个极端的热烈的“积极少数”在影响力上有时会胜过一个“冷淡多数”。人们总是容易听到他们的声音,看到他们的戏剧性作为,于是往往高估他们的力量。而他们的力量也许就真的由此更加扩大了。
我相信许多激烈者的态度是气质或处境使然。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无法不如此,这也是使人觉得情有可原之处。他们渴望燃烧地表现自己。而在一个有些沉沉欲睡、甚至死水一潭的社会,我们也希望听到一些激越的声音。有些有益的思想和活动 “空间”的扩大,也正是一些激越者首先冲破限度——我们得感谢他们,但他们有时也冲破一些有益的“限度”。在一个意见太向一边倒的社会,我们甚至希望有另一边的偏激者出现以在客观上取得某种平衡。或者说,正常的社会本来就是这样:它应当允许一些对立或多元的派别在不致动摇社会基础的情况下存在,包括允许它们各自表现和互相攻难。
但是,我们还可以考虑另一种平衡,另一种中和,即在同一个人身上、在同一个群体中所体现的中和。社会激烈的左右摇摆或互相攻击常常代价太大,甚至有时动摇“国本”。而且,考虑到中国的特殊国情,它是从一个激烈动荡的二十世纪过来,甚至现在也承受着这个激烈的动员时代的巨大观念遗产,目前虽然在向新制度转型的过程中已经取得了骄人的经济成就,以及可观的法律成就,但这些成绩还不是建立在很稳固的基础之上,这种稳固基础还需要习惯和时间。所以,我们得考虑我们更需要借重一种中间力量、中间态度。也就是说,应当有意识地让温和成为一种中坚力量,尤其是作为主要的建设性力量。
本性上的温和者也许本来就占人们的大多数,但往往是“沉默的大多数”。极端的声音却总是更引人注意,甚至让人以为它们就是主流的声音。网上有些激烈的、一味斥骂或颂扬的言论,有时似乎占据了主导地位,好像它就代表“民意”,但事实上只是许多温和的、理性的人们不愿与之理会而已。另外,我们仍然还不能忘记这样一个事实,还有一个庞大的人群甚至是没有上网、或者不怎么发表意见的。在一个实行普选和多数裁决的社会,人们有时会诉诸这样一个“沉默的多数”,这个多数有时会通过选票发出自己的、让激烈者出乎意外的声音。而在一个还没有实行这些制度的社会里,上层则必须耐心地透过表面的激烈喧嚣来倾听这个多数的声音,同时也通过各种渠道鼓励他们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们也得承认,多数还是容易受少数影响的。所以,我们要考虑应该扩大那一种影响。换言之,除了本性上的温和者,社会还应当有一些有意识的、坚定的温和者,他们应当成为温和力量的中坚。他们对人性有比较清醒的认识,对自己的行为有坚定的基本原则。如果说他们也有点极端,那就是温和到“极端”了:即在任何时候都不动摇自己的根本信念和基本原则,不因对手的偏激攻击改变自己的观点;也不因对手的不择手段而也使用下作或强制的手段。他们可能并不轻易惹事,但当事情找上他们的时候也绝不怕事。当风暴袭来的时候,他们仍然能够坚定地站立在自己的位置上。他们瞩目于长远而不在一时,致力于建设而不是破坏。他们最优秀的一种德性是坚韧,而坚韧也许应当是今天最值得推崇的一种品质。他们也拥有内在的激情,但是,这种激情更多的是表现为长期沉潜的功夫,而不是一时兴奋的张扬。温和也许常常让人觉得不过瘾,也不能“只争朝夕”。甚至温和有时也许会让人觉得软弱,但事情的最后却往往是坚定的温和者取胜,或者他们个人所成就的和对社会贡献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