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句话非常重要,这是《中庸》的开始。这个问题很大了,今天是讲不完的。我们只念一下,马上到时间了。第一个要认识“天命”。这个“天”不是宗教的天,也不是天文科学的天,所以我们讲过,中国哲学一个“天”、一个“道”字最难说了,每个字都有好几种可以借用。先要研究这个“天”字的含义。从六书的道理来讲,“天”在这个里头是假借的符号,代表形而上,禀赋给你的那个人性——“天命之谓性”。“率(suo3)性之谓道”,我们现在普通话讲:率(suo3)性这样子办好了!率性是这个率(suo3),要注意。有人爱念成率(shuai4)性,有一种方言念率(shuai4)性之谓道,好像是湖北人念,四川也有一部分人也念率(shuai4)性,率(shuai4)性之谓道。什么叫率(shuai4)性?我们都晓得率(suo3)性这样干就干了,那个率(suo3)性就是自由意志,那叫做道啊?那你正在吃饭,我饿了就拿过来,“为什么拿我的?”“率(suo3)性之谓道,我要吃啊!”(众笑)。率(suo3)性吃了,抢了就抢了嘛——那就不通了,所以是大问题。“修道之谓教”,所以要打坐吧!因为他说要修道哦!其实这里不是说打坐修道这个“道”哦!这三句话是大问题,全部的儒家的哲学思想、中国哲学思想全部的中心要点都在这里。我们现在时间到了,下次再讨论。
今天我们继续研究《中庸》。《大学》、《中庸》是儒家代表性的两部书。有一点我们研究方面首先要注意的:儒家讲的道,把道的“体”跟“用”是不分的,体用不分。换句话说,是形上、形下综合起来讲的,没有把形上之道与形而下的行为——“用”分得那么严格。以西方的哲学观念来看,很不逻辑,条理分析不清楚。事实上也不尽然。因为道体跟用、形上跟形下,本来不可分。“体”是不可见的,只是在“用”上、在“形”上见之体,见之道体的作用。这个观念我们先要把握住,然后读中国儒家的乃至诸子百家的书,观念就能搞清楚了。
现在我们还是再从头来讲,讲上次提到的三句话,“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三句话影响几千年来中国文化最大了。尤其后世的宋元以后的理学家、儒家们,所有讲的儒道、理学的道理,他的修养、功夫,统统是从这里出来的。那么再会同佛家、道家,所有的修养方法,构成中国文化宋元以后儒家的另一套、另一个系统的哲学。首先我们看这三句话,“天命之谓性”,我们再三重复过,研究中国古代的书,一个“天”字一个“道”字,特别要小心。这个“天”有时候代表一个抽象的符号,形而上的本体——道,拿天字来做代表。有时候是代表有形的,天文的天、气象的天。有时候这个“天”是代表宗教性,有个主宰,叫他是神也可以,上帝也可以,天帝也可以,反正有宗教性的,所谓冥冥中有一位——有一个主宰,不是有一位,说一位已经拉到人的观念——有一个不可知的力量做主宰,也用这个天。有时候这个天是直接代表人的善心,等于中国后世文化,同佛家的明心见性这个“心”是一样的。所以宋元以后,有时候把这两方面合起来用,譬如讲学佛、禅宗的境界,他们用一句话“性天风月”,就是说本性里头的、人的自性里头那个天地、那个宇宙,有他的境界,有他的风光,所以叫做“性天风月”。文字非常优美,实际上是个哲学——性天里头哪里有个风月?就凭你闭上眼睛,打起坐来幻想,或者吃下去个强力胶,眼晴闭着,哦,里面刮起一阵风,出个月亮——实际上它不是一个实际的,只是一个形容,形容里头有很优美的境界。所以这个“天”字我们要特别注意。
那么《中庸》所讲的“天”呢?是抽象的,代表形而上的道,也可以把它当作为宇宙之间万事有一个不可知的力量。“天命之谓性”,人性从哪里来?天命。命不是下命令的命,这个命是当成禀赋,赋予、给你的,生命当中自然有这股力量给你,这就是“人性”。“天命之谓性”,如果拿这句话做比较宗教、比较哲学的研究,那多了,牵涉到佛家的所谓唯识、唯心,各种的思想;牵涉到道家的,就是老子所讲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个就是自然。那么再加上牵扯到西方宗教、哲学的,那就越来越多。在中国文化过去就是这样简化,我们后世当成一个大问题;在几千年前对中国的老子、中国的古人来说,这个字很简单。生命从哪里来?也不管他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反正“天命之谓性”。所以我们常常讲天生我的个性是这样;这个天就代表了宗教的、哲学的、不可知的、可知的,统统在内了。你就是上面掉下来也可以,地下长出来也可以,反正后面那个是什么东西呢?拿一个字把它挡住——“天”。就是到这里为止,哈!所以在西方哲学家看来,中国文化没有哲学,它不能被追究的,它上面就来个挡箭牌就给你盖掉了,再问下去呀,不能问了。事实上可以问,就是解释非常多。假定把中国文字,所有书本里头,秦汉以上的这个“天”字都把它集中下来,那可以写一本大部头的书,几乎写到可以同《辞海》一样多的字,那是讲不完的,这是这个“天”字。
现在我们把它简化起来。《中庸》所讲,人性的来源,自然的禀赋,这个就是“性”、“人性”。但是有一点,儒家认为人性本来是至善的,不坏的;坏是后天搞坏的。从性善派的思想来看《中庸》,所谓讲“天命之谓性”,这个性是本来干净的、纯洁的、善良的、无私的,总而言之,至真、至善、至美;拿西方的哲学观点,真、善、美的。这是“天命之谓性”。
“率性之谓道”,上次我们讨论过,我们中国话、土话里头“率性”两个字用得很“率性”了,可以随便乱用。我率性要打你就打你了,我率性怎么样就怎么样。实际上这个率(suo3)字,又念shuai4、又念lv4,各种读音,是所谓的破音字。在过去的文字的观念,叫做借用、假借。有些地方都可以借用这个字。率(suo3),在古代的解释里,就是直,直道而行,很直的,不转弯的,不是老子所讲的“曲则全”,不是歪曲。直,也就是直心,直心是没有加坏的观念染污的,纯洁的、天然的,这个就是道。依本性自在,一念的自在其心,这就是道。这个道,与“中庸”做个比较来说,《中庸》上的道在“天命之谓性”之下,“道”变成“用”。《大学》上的“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盖住了“天”。两个代号不同。所以一般研究我们中国文化,这个名词代用的范围、定义很难下。同样一本书上,上下两个字不同,观念不同,有时候做名词用,有时候做动词用。遇到这种地方,我们青年同学们念书念多了会起怀疑,这个到底是讲什么?
这里是讲“用”。道合起来都有几个代号,几方面的代表。他说我们人性天生是至善的,孔子讲的话:“人之初,性本善”。这个《中庸》是孔子学说传承下来。“率性之谓道”,不加上后天的心思,不加上后天的染污,直道而行,这就合于先天的道。但是人往往不可能!人生下来,加上后天社会、家庭的教育、社会的教育,各种的影响,心思龌龊了、脏了,或者歪了,必须要把它纠正过来,所以要修行;修正自己的行为,把它改过来,所以“修道之谓教”。这个“教”不是宗教的教,是教育的教。“教”者,古人解释“教”字是效法的“效”,“效”也是“学”的意思,学习的学,跟到来学——教化,所以修道就是教育的目的。人同一切众生、一切禽兽、一切生物不一样,因为人有思想、有教育、有文化,可以把坏的一面把它修正、改过来,这是《中庸》这三句话里面的原则。
第一句话,“天命之谓性”,自然之道,这是见道。“率性之谓道”,这是修道。“修道之谓教”是行道。见道以后如何去修道?修道以后如何去行道?这个道要注意,不是学佛那个道,也不是道家修长生不老之道;这个道——天人之际,人同天两个不相隔离的,人同鬼神也不相隔离的;以人为中心、人道为中心,如何去明道、起行的道,这就是“修道之谓教”。这三句话下面所有的解释都是在这三句话的原则之下变化。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后面这几句话,是中国文化、东西方的文化——宗教也好、宗教的哲学也好、或者不是宗教哲学、神学的哲学也好——一切人文文化的一个万古的名言,不能变。它的道理就是告诉我们,“道”这个东西并没有离开我们哦!每个人生下来本身就有道的,因为“天命之谓性”,各个都有道。“不可须臾离也”,这个“须臾”是中国的形容词,等于佛家后世来说的刹那之间。佛学讲刹那,那很严重,人一个弹指包括六十个刹那。中国人讲须臾,有多少个刹那、含有多少个弹指(指头弹动一下)没有规定,反正最快的速度就是须臾,一下子;就是眼睛眨一下也有好多须臾了。所以他说“道”这个东西,他上面讲的好像是做功夫修养,不可以有一刹那离开道的,好像叫我们修道的人要小心,随时要在修道。事实上进一步说,这个“不可”啊!事实上教我们认清楚“见道”的方面。人,生来各个有道,就是自己忘记了。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说,道啊,修它就有、不修就没有,那不叫做道,那是修得来的,没有用。譬如现在我们大家有些人修道、做功夫,或者打坐,打起坐来有道,啊,很好,我在学佛!放下腿子来,佛也没有了,道也没有了——那叫修腿,不叫做修道,那叫做“腿也者不可须臾放也,可放者非道也”,啊!那就不对了。他说道这个东西啊,就在我们这里,随时随地有。“可离者”,认为道可以离开,认为我现在为什么要修道?——道掉了,所以去找回来。找得回来一样掉得了啊!那不是真道。
这个道是“天命之谓性”,人人生命当中本来有的。“可离者非道也”,离得开,做功夫再回来、不做功夫又掉了,你这个不是道哦!要搞清楚,这样不是修道哦!这只是你在做某一种练习而已。真正的道,就同佛家说的一样,一悟千悟、一得永得,不掉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同样的道理。这个道没有变动过。所以讲,这几句话是东西方宗教与哲学中间的哲学,是万古的名言。“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下面就讲到“修道之谓教”。
事实上我们这些人啊,生下来以后把道离开了——不是离开,道没有离开你,是蒙蔽住了,自己蒙蔽住了,不晓得自己的本心有那么大的宝贝,道是永远跟着我们的。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自己见道啊?是后天的情、思、观念把这个道挡住了。他要我们怎么样修道呢?要“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在行为上讲,在修道上来讲,他说所以啊,我们每天都在做事,要小心,自己要做个范围——戒,要谨慎。“其所不睹”,看不见的地方要小心,为什么呢?就是孔子在《论语》上讲的“小人闲居为不善”。一个人平常很道德,很严肃,当你一个人在房间里头,都关起来,都看不见的时候,什么怪相你自己都会做得出来,什么事情都会做得出来,这就不是修道人的规范。
修道人“戒慎乎其所不睹”,一个人都看不见你、乃至鬼都看不见你的地方,等于平常那个在佛堂里、在教堂里、在孔庙里、在父母的前面、在祖宗的前面,完全是一样,这是修道的行为。所以“戒慎乎其所不睹”,表面和背后完全一样,那还不算数;看见与看不见的地方一致,这才是道德的标准、行为的标准。“恐惧乎其所不闻”,恐惧:害怕的意思。你说没有关系,我们骂他两句,不要紧,他听不见;果然别人、第三者是听不见,我们自己却违反了自己天性上的道德。即使没有人听见,乃至没有鬼神听见,可是一样要恭敬而严肃,这是行为的标准,也就是一个人有没有教养,教养的标准。中国几千年来文化的教育,《大学》、《中庸》、《诗经》全都朝这一条路上走。我们过去的教育是如此,这几十年、七八十年变得很厉害。这是讲形而上。
但这两句话这样解释就是根据上面“修道之谓教”来的,“修道之谓教”就是“行”了。假设拿修道来讲,同上一句“天命之谓性”的见道来讲,又不同了。那么,这两个字你要注意——“睹”,眼睛看见;“闻”,耳朵听见。他说,道在哪里见呢?“戒慎乎其所不睹”,看不见的,见而不见,那个地方是道的体。所以要想见到道的体,“率性之谓道”,真正是自己“天命之谓性”。你如果打起坐来,前面有光,不是道;道是看不见的。看见有光、看见有个佛像、看到了孔子,那都不是!道是看不见的,它无形色,也无声音。所以《中庸》最后有交代,“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这个本性啊,不可见、不可闻、不可得,它充满宇宙之间,空灵绝顶。所以说,“戒慎乎其所不睹”,一切无所见、见无所见的地方,正是你见到自己本性、悟道的时候。可是一切人修道,总要抓一点东西吧,而且有时候看见什么啊?啊,我看见莲花了,看到菩萨了,看到上帝了,就是习惯性都要看见一个东西或者是道。“天命之谓性”,这个“性”不是肉眼可见——不可见处体会这个性命的本来,你就差不多到了。所以“恐惧乎其所不闻”,换句话说,你要小心、谨慎,有所闻、被声色所扰的不是道,有形可见也不是道。所以你们大家研究佛家《金刚经》也一样,释迦牟尼佛也这样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那么跟《中庸》一比,两个一样,只是两个的表达方法不同。所以不可见、不可闻,“天命之谓性”,本性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