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道统




  公元九世纪的韩愈受佛教"法嗣"观念的启发,提出了儒家的"道统"。"道统"之说一出,儒风为之大开,直至宋明时期达到儒学的颠峰。但近代以降,"道统"说渐受冷落。很多人以为这是封建正统观念的产物,由韩愈杜撰、经道学家弘扬才大行其道;或以为儒家思想丰富,流派繁多,难以归结为单脉相传的线索。如果我们现在把"道统"理解为"主流",便可在其中发现不少有益之处,因为任何传统都有一个主流,或一些决定该传统之为传统的基本思想特征,

  儒家当然也不例外。现在大家都承认儒家的主流来自孔孟。韩愈把这一主流传统上溯至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并说孔子传道至孟子,"轲之死,道之不传也"。韩愈所说的传与不传,指的是什么呢?从《原道》看,韩愈强调的是仁义之道,即"博爱之谓任,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这里的"仁义"不仅是一个道德范畴,因为释老也讲道德,但他们"绝天伦",故"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儒家的仁义是人伦与天道的统一,故合称为"天伦"。

  他说:"以之为文,则顺而文章;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这里的"之"指人伦。

  "夏葛而冬裘,汤饮而饥食","生则尽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指的则是天道。

  韩愈对儒家主流思想的诠释对不对呢?孔孟是如何将人伦与天道结合在一起的呢?人们常常根据《论语》中子贡"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公冶长》)这句话,否认孔子重视天道。殊不知这句话中的"与"是关系连词,而不是并列连词。"子不语:怪、力、

  乱、神"(《述而》),表示并列关系的四件事之间不用"与":"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子罕》),这里的"与"表示三者关系,而不是说孔子很少谈利、命、仁这三件事。忽视《论语》中"与"的用法,说孔子很少谈天道,这和说孔子很少谈仁一样荒谬。《论语》中"天"与"道"尚未连用,但孔子谈"天"之处,比比皆是,且多有"天道"之意。如,"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天何言哉"(《阳货》),"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子罕》),说的

  是自然法则:"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八倄》),君子"畏天命","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季氏》),说的是惩恶扬善的天;谈得更多的是与个人命运息息相关的有意志、有人格的天,如,"天生得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述而》),"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五十而知天命"(《为政》),"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宪问》),"颜回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先进》),"予所

  否者,天厌之,天厌之"(《雍也》),如此等等。

  孔子谈论天的不同方式,使得后儒作出"自然之天"与"义理之天"的区分。但需注意的是,"自然之天"不等于自然界,"义理之天"也不是抽象的原则。两者的一致,在《论语》中已见端倪。孔子对待天,一是以上观下,一是由下达上。以上观下,则万物一体,人事亦不例外,也服从自然法则;由下达上,则人与天相通,天也有道德属性。要之,明清之际的王夫之说得好:"天与人离形异质,而所继者惟道也"(《尚书引义》)。虽然天与人是两个相互独立的领域,

  但"天道"与"人道"却不是表示两个独立实体的范畴,而是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范畴。以天道观人,人有天性;由人道达天,天也有人性。用现代语言哲学的术语来说,它们是两个不同的表意方式:"天道"表示"必然"、"应然"的模态意义,"人道"表示"或然"、"实然"的模态意义。因此,人事的必然性和价值被归诸天道,而自然界和社会的偶然性和自由,则与人道相联系。古人固然不知现代哲学"必然"与"偶然"、"价值"与"自由"、"应然"

  与"实然"的范畴和辨证关系,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用不同的概念谈论同一事情,或用同一概念谈论不同的事情。倒是我们现代人被各种各样的哲学解释弄糊涂了,以为"天"和"人"分别指两大领域,"天人合一"指人与自然和谐统一。《论语》虽然既论天道,又论人道,("仁"就是人道、人性),但孔子确实没有明确两者关系,故子贡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到了孟子那里,这个问题才讲清楚了。陆象山有一句话总结得好:"夫子以仁发明斯道,其

  言浑无罅缝,孟子十字打开,更无隐遁"(《陆九渊集》,卷三十四,语录上)。孔子以"仁"为本,并不特意谈论天道与人道关系,故浑然一体;孟子十字打开,故能区别天道与人道,并展开谈论两者关系。

  孟子谈性善,善性既是天性,又是人性。孟子与告子论战时,并不反对"生之者之为性"的命题,而是进一步阐明,人的自然本性具有道德天赋,犹如杞柳之于桮棬;人的生性具有价值取向,犹如水之趋下。另一方面,仁义四端是人之区别于禽兽的特性,应于其它种类的自然属性相区别。虽然人性既属于天道,又属于人道,但孟子有时强调其天道的一面,有时强调其人道的一面。在强调人性的普遍性、必然性时,他凸显人性与天道的联系。他引用孔子对《诗经》"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一句的评论:"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夷者,好是懿德"(《告子上》)。就必然性而言,人的善性与动物感性并无区别,故曰:"形色,天性也"(《尽心下》),"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告子上》)。人性与动物性的区别,并不在于是否与天道有联系,而在于与天道的哪些方面有联系。动物性只与必然性相联系,人性除此之外还与天道善的价值相联系。人性的特殊性在于,人能自觉地实现天道

  的价值,能够自由地决定自己的实然状态;如果人放弃了这种自由,服从于自然的必然性,那就是"放其心",与禽兽没有什么区别了。人的仁义四端与感性欲望不是宋儒所说的"天理"和"人欲"的区别;两者都与天道相联系,但只有人性中才有实现天道善的价值的自由。孟子说:"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逸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智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

  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告子下》)。"命"即天命、必然性,"性"即天生的价值,以及人的特性、人的自由。孟子的意思是,人的善性和感性都有必然性(命)和天生的价值(性),但君子不追求官能享受,只是顺应自然,利用感官,故对于感性欲望言命不言性。另一方面,君子积极实现道德本性,不只是消极地服从必然性,故对善的本性言性不言命。孟子以性善论贯通了天道与人道,故能提出尽心知性而知天,解决了孔子遗留的人性与天道的关系问题。《中庸》

  则用"诚"的概念来表示天道与人道的统一:"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二十章)。"诚"不仅是人的德性,而是《易传》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这句话中的"成"意思。这种意义上的"诚"本天人,合内外,是一体平铺、彻上彻下之道。正因为人之诚与天之诚是相惯相通的,所以才有"天诚而人诚之"、"人与天地参"这样一些表达"天人合一"思想的命题。

  韩愈把孔孟关于天道与人道合一的思想追溯到唐虞时代,现代疑古派以为是杜撰,以为记述孔子以前之事的《书经》是后人的伪造。至于古文尚书,早就被人指责为伪书。撇开今文派与古文派的争论不论,古人都认可的今文尚书是否伪造,这不是一个单凭文字、章句的考据就能决定的问题,除了有待未来可能出现的考古证据之外,我们现在还需要福柯式的"知识考古学",从思想发展史的角度来解决这类问题。我们可以考察一下,今文尚书的思想观念是否只是孔孟思想

  的折射,甚至比后者更为先进;亦或只是后者的萌芽,并且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只能有这样的初步萌芽,由前者到后者的发展,也是由社会历史条件的变化引起的。现在治古代思想史者,大概都会同意,从《尚书》的天命观到孔子思想是一个历史的进步。雅斯贝尔斯把这一进步作为"轴心时代"的一大成果,但这一进步并不像他所设想的那样是一场根本性的革命,而是一种历史的渐变。中国的"前轴心时代"与"轴心时代"之间有承传关系,这就是韩愈所说的"道统"。

  《尚书》中的天命观是一种神权政治论,并不是宗教迷信。"天命"总是与统治者的德性相关的,这种"以德配天"的统治术从唐虞时代开始,经历夏、商、周三代,不绝如缕。如,"天命有德","天讨有罪","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威,自我民明威","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皋陶谟》):"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予畏上帝,不敢不正"(《汤誓》):"唯天无亲,克敬唯亲"(《太甲下》)。后来的殷商统治者似乎忘记了这一思想传统,深信天命不易,统治权亦不易,如盘庚曰:"予迓续乃命于天",纣王曰:"我生不有命在天"(《西伯戡黎》)。汤武革命对统治者曾经是严重的教训,先有伊尹的"天难堪,命靡常"(《咸有一德》)之说,后来的周统治者也据此得出了"天不可信,我道唯宁王德延"(《君奭》)的结论。这种道德自觉还只是出自的天命的畏惧或对天赋神权的需要,因此只限于少数统治者。对于那些无权统治而只能被统治的民众而言,他们既不需要、也不可能获得德性。春秋时代,随着统治权的下移,"德"(原义为"得",得天命之"得")也由少数统治者享有的特权变成民众普遍的要求。孔子最早反映了这一时代的进步要求。"仁"是他的学说中一以贯之的原则。"仁者,人也"(《中庸》)。郑玄注曰:"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问之"。可知"仁"即"以人意相存问"的亲密的人伦关系。孔子讲道德的基础由天人关系转移到人伦关系,由此才能完成道德普遍化的任务。但天人关系并未取消,儒学"极高明而道中庸"的特点使其得以达到天道与人道的中道。上述对孔孟思想的阐述已经表明了这一点。

  孔孟之后,关于天与人的中庸之道向两个极端倾斜,所以韩愈有道统中断之叹。这两个极端,一个是以荀子为代表的自然主义,一个是以董仲舒为代表的宿命论。荀子在《天论》中把天归结为自然现象和规律,没有道德属性,"天行有常,不以尧存,不以桀亡"。人性是自然属性,也无道德属性,这是"性恶"的根本道理。人道"化性起伪"的产物,即人为的礼义。广而言之,人还要"化天起伪",对天要"物畜而制之"。他的"明天人之分"的命题把天和人分为两截,

  而且要"制天命而用之"。他明确地以人道否认天道,说:"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儒效》)。另一方面,董仲舒的思想代表了用天道代替人道的倾向。他虽然说天地人为"万物之本","三者相为手足,合以成体,不可一无也"(《春秋繁露。立元神》),但他把天道当作唯一的统摄原则,说"天之常道,相反之物也,不能两起,故谓之一","一不二者,天之行也"(《春秋繁露。天道无二》)。他虽然也谈"天人合一",但这是"以类合之"

  (《阴阳义》),就是说,天与人是一类,类的合一不过是天统摄人,人并归于天。这个意思,董仲舒说得很清楚,如,"为人者天也,人之为人本于天"(《为人者天》),又说:"人之形体,化天数而成;人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义;人之好恶,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时"。他最后总结说:"天亦人之此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类天也"(《阴阳义》)。"天人合类"完全不是孔孟所致力的天道与人道的合一。"天道"成为支配一切的总类的代名词。"事无大小,物无难易,反天之道,无成也"(《天道无二》)。人的道德自觉完全被大一统的天(地上的皇权就是其象征)所吞噬。

  宋明儒学大抵以传承道统为要,故可统称"道学",但道学家所谓的道与韩愈的道一样,"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道学之道是天道与人道的统一,如二程说:"天人本无二,不必言合","道一也,岂人道自是一道,天道自是一道?"(《语录》,二上,二二上)。在这一点上,道学深得孔孟的心传。道学有理学与心学之分,总体来说,理学的路数是由天道下行至人道,心学的路数则由人道上达天道。虽然他们都认为,天、理、性、心为一以贯之的道,人之心性与天道

  是贯通的,但由于路数的不同,各有不同的强调,从中又生出种种区分和对待。理学强调性与天理无别,心是理和性的载体,有天理之性与气禀之性,道心与人心。心学强调心为本体,与性和天理同一不二,心亦无二;陆象山更否认天理人欲、道心人心之分。理学强调理的生成动静法则,不特意以人的道德禀性比附之;朱熹否定胡宏"善不与恶对"的命题,说如果善与恶不相对,则"天下事都尖斜了"(《语类》,九五)。心学则肯定"心无不善"。理学强调"与理为一",

  格物致知从格物理开始,循序渐进格得天理。心学则强调"格良知",括而充之,大而化之,直至本心。我们要了解,这些分歧只是相对的,因为他们无不以天道与人道之统一为首要原则,路数的分别以及其它分别对待都要服从这个大原则。比如,理学的开创者张载谈大心无我,民胞物与,但同时承认,这只是"订顽",即矫枉之言,"只欲学者心于天道,若语道,则不须如是言"(《语录》)。心学的先驱程颢以"仁"为本体,以医书的手足不仁之比喻,说明"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但他同时也承认:"除了身,只是理,便说合天人。合天人只是为不知者引而致之。天人无间"(《语录》二上)。就是说,无论从天道出发,还是从人道谈起,都要落实到天道和人道的一致处。朱熹虽强调天理超越性,但也时而依人道解说天道的法则,如说:"仁之为道,乃天地生物之心"(《仁说》),即是把仁心扩充为生成法则。王阳明虽然肯定"至善为心之本体",但又说"无恶无善,即是至善"(《传习录》)。这种超乎善恶对待的"至善"与朱熹所说的"以与万对"的"理"有异曲同工之妙。王阳明又以动静说心,把心说成"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善恶动静只是心的发用,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与陆象山不同,认可理学家的道心人心、天理人欲之说。从修养方式上说,理学家用以与天理合一的"用敬用一"和"心统性情"是一致的,心学家"致良知"与"体认天理"也是一致的。

  总而言之,宋明道学在孔孟之道的框架中,从各种层次阐发了天与人、自然与道德的关系,用丰富的哲学概念、命题和论证,用分析与综合方法、下行与上达的途径,把天道与人道相统一的原则发挥得淋漓尽致,至此,天道与人道牢不可分,两者与儒家传统亦牢不可分。这就是我们对韩愈提出的"道统"的诠释。(赵敦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