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视觉人的目光
——法国艺术史家阿拉斯教你如何看油画
牛宏宝/文
法国当代艺术史家达尼埃尔·阿拉斯(Daniel Arasse)的两本汉译著作,《绘画史事》和《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是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快乐之眼·培文书系文化艺术译丛”中的两种。其中的《绘画史事》是阿拉斯为法国一家电视台所作电视节目的文字整理;《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则是他所写的六篇绘画史随笔式的文章。得到这两本书,我即放在了枕边,随手翻看。看完了之后,却至今不愿意将它们撤下来。只要躺在床上,就有一种情不自禁的欲望,想打开它们,从中看到些什么。这样的体验,不瞒你说,真有点窥视的快乐。
这并不是说,这两本书有什么色情之嫌,虽然书中讲到了几幅裸体画,但那都是16到19世纪欧洲绘画的基本史事,且都是很正经的,譬如乔尔乔内的《沉睡的维纳斯》、提香的《乌比诺的维纳斯》、马奈的《奥林匹亚》等。这些绘画作品,即使对于中国读者来说,也是耳熟能详的。但是,读着阿拉斯的书,我却有一种独特的经验,仿佛这些画是第一次看,就像一个人第一次看见裸体一样那么新鲜,有一种目光的冲动和欲望,诱导着我(你?)。换个方式说,我们小的时候,有过看图识字;长大了,也希望通过图来理解文字。这其中就有一种惯性,以为图总是比文字好理解。但是阿拉斯的书却给我们一种完全相反的经验,不是看图解文,而是看文去凝视绘画。阿拉斯用文字诱导着我们的目光,驻足于绘画的表面,见证绘画大师作画时的目光。
不过,要达到这样的境界,须得作者的目光有穿透力才可能。在阅读阿拉斯的书时,读者首先遇到的是阿拉斯独特的、精细的凝视目光。那凝视的目光照亮了我们眼前的绘画,使每一幅我们过去熟悉或不熟悉的绘画作品,真正作为视觉语言向我们说话,而不再被什么故事、神话主题或宗教寓意所笼罩和遮蔽。这使我第一次确然体验到了阅读绘画中的故事、神话和宗教寓意与阅读绘画的视觉语言,需要不同的方式:前者是想像的理解,后者是见证的目光。这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看绘画作品,只是通过画面的故事、神话和宗教寓意来理解,那么,我们确实就不是在用视觉看,而是在想像的理解。只有把绘画作品纳入见证的目光下,绘画作为视觉语言,才开始向我们说话。在前一种情况下,观众在绘画面前投注的就不是凝视的目光,而是看一眼就从视觉转向了理解;在后一种情况下则相反,将理解强化在了目光的见证之下。换句话说,前者追求“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后者则是目击的朗然明证。用阿拉斯自己的话说,前者在绘画中“什么也没看见”,而后者却使一切历历在目。阿拉斯就是这样的目击者,他也邀请我们每个人在他的带领下对每一幅画作目击证人。
正是在他的目光凝视下,提香的《乌比诺的维纳斯》在我们目前成了一幅全新的画:这个裸体女郎躺的床是什么样子,她背后的那块黑色的部分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女郎背后那块黑色的部分与画面右边的明亮部分之间有一条垂直的线一直通向了裸体女郎的私处,为什么裸体女郎后面的两个女仆在翻箱倒柜……当我们置身于他的这种目光下时,我们也就仿佛陪同福尔摩斯到了案发现场。这其中,我们会经历一种视觉见证的震撼,同时也获得一种真理裸体的快感。也正是在他邀约我们去做目击证人的目光引导下,我一边读他的书,一边情不自禁地翻开自己收藏的画册,去目击丁托莱托的《被伏尔干撞见的维纳斯与战神》、弗拉戈纳尔的《门闩》。此时此刻,一场目光的盛宴开始了。
阿拉斯是15世纪到18世纪欧洲艺术史的权威。这个时期正是透视油画形成并走向顶峰的时期,而透视法和油画,是真正的视觉机制。这意味着西方人摆脱了耳朵的优先性,而演变成了视觉人。伽利略的望远镜、达芬奇对眼睛的强调,都是这演变的证明。阿拉斯曾经打算写一部“目光史”。“目光史”?这真是一个惊人的题目,一个让人迷恋主题。可是,“目光史”怎么可能?只有视觉人才会有目光史。20世纪80年代初,许多中国油画家到欧洲,第一次目击西方油画的原作,都感到震撼。那种震撼,就是视觉人的目光及其视觉机制对非视觉人的冲击。
在为《绘画史事》所写的“序言”中,法国学者贝尔纳·科芒说:“随着达尼埃尔·阿拉斯的辞世,一同离去的是一种目光,以及他智慧的魔力。”在读了阿拉斯的书之后,我要说:阿拉斯的目光并没有离去,随着他的著作汉语翻译出版,他的目光开始了一个跨文化旅行,为中国观众欣赏西方的油画做导游,引领中国观众用自己的眼睛目击西方油画中的目光史。
2007年10月18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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