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个纪念:全世界只有我做贼


   我趴在地上,垂涎欲滴。

口水在唇腔回旋,止不住的从口腔溢出。是哗哗啦啦地流,能听到声音;有时也细水长流。漫过舌根,到达舌尖,在舌面缓缓蠕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润滑,流畅。天台的人都知道,黄泥的人也知道,丰足的人也知道,附近十里三乡的人无人不晓。马岭山的桔子皮薄,多汁味甜,吃饱了晚上还要做梦。

想动又不敢动。我的身下出现了一堆石砾,青色和麻色的。上面零星长出的几株狗尾草,矮得张指可测。其间不住的有各色虫子摸爬出来。我只认识蟋蟀。想去抓它,却怕被咬。我的身边是几株紧簇的矮小灌木,绿油欲滴,我就藏身到绿油里面。探出小脑袋。橘园空无一人的情况我在这里看得清清楚楚。第一次要干贼的勾当,我的胆子吊到了天上。

为了更好地隐藏自己,我折来绿色的嫩枝桠编一顶帽子。这是从电视里从游击队那里学来的方法。桔园的外围已被杂草荒芜,密密麻麻,胖乎乎的狗尾草高过人头。我不断的向桔林靠近,心愈加怦怦直跳。有一秒钟我似乎听到了妈妈在叫喊,但立马便确认这不过一种幻觉。看看动静还无,我胆大起来。索性钻进草丛。地面覆盖着结实的天马鞭,脚踩上去发出“嚓嚓”的声响。没有一丝风,只有湿漉漉的地气。风被背后的树梢挂在高处。树枝在不停摇晃,晃下五颜六色的毛毛虫,有的掉进我衣领,有的从我的鼻翼两侧滚过,让我闻到它们的味道。我被吓倒但是没有尖叫。那是不要命的举动。狗尾草胖乎乎的穗擦得我汗津津的脸奇痒无比,蚱蜢在草丛蹦来跳去,我不怕它们,捉一只装进口袋里,歇歇,喘一口气。它长长的髭须搔得我肌肤痒痒的。

我潜身到了一棵桔树下。树上的桔子犹如拳头一样咄咄逼人,胀鼓鼓,沉甸甸,很多忮梢都逃不脱被压弯腰的命运。林中的地面像刚洒过水,不过我记得那是昨天下过一场雨。湿漉漉的地面脚踩上去盖出更加湿漉漉的脚印。我看到一个被太阳晒得皮已成红黄色的大桔子,心里窃喜。但是人挪到矮墩墩的树下,仰面朝天,人被矮墩墩的树压得更矮了。果子却被枝桠举上了天,比天还高,老高老高。我要顶起脚尖。我顶起脚尖的时候发现前方一颗忮繁叶茂的桔树下,两段白花花的身体正紧紧粘在一起,抱着在地上的一块薄膜上滚动,还滚。莫非——见鬼了,从天而降出两个人。我揉揉眼,定睛一瞧,那男的正是力民叔,女的被力民叔的脸遮住了一半,一丝不挂披头散发的让我无从辨认。

我蹲在树下直冒虚汗。这一带多长脖子女鬼。那女人和长脖子女鬼一样骇人。要不力民叔为啥直喘粗气。这样,我怕起鬼来。被鬼缠住的话,想脱身谈何容易。我想跑,想大喊大叫。又不敢动,不敢吱声。鬼必定非同凡人,离奇厉害,我这点小伎俩势必早被她识破了。我可能要死了,我必死无疑。这样想着我吓了一跳。我还没长到花白胡子就要死了呀!哭,想再见爸妈一眼,可是办不到。哭!一粒一粒的汗珠挤满额头是时间在流动。等一下,等女鬼干掉力民叔,就会来剥我衣服,叫我喘着粗气去死。我望望四周,林木无隙,山冈静谧得只剩下我心脏在敲锣打鼓,别的都死了。反正是死了,死就死吧!还不是喀嚓一下,一条命而已。到底,我该不该挺身而出去救力民叔呢?横竖是死,为啥不选择一种英勇的方式,这道理我也是从电视里学到的。我从土坑里捡一快石头,决计砸向女鬼。

可是,我犹豫了。我是来偷桔子的,岂能白白送命。我于是攀缘到一棵树上,痛快的吃起桔子来。我摘下的尽是些又大又圆的桔子,但是不知道是否最甜。园子太大,最甜的桔子谁也不知道藏身何处。也许女鬼知道,但是她不会告诉我,我也不敢去问。所以我吃不到最甜的桔子,连力民叔自己也吃不到。他是个倒霉鬼。

吃饱桔子我胆壮如虎了,什么都不怕。我猛力抓起那块石头直朝力民叔冲过去,我喊,力民叔,我来救你了。力民叔叫,啊!像触电那般快的反应,力民叔抱起女鬼迅速消失在桔树林。他抱着女鬼跑做什么呢?我急了,喊,力民叔,你不要跑。喊,力民叔,我来救你了。陡然间,我看到我来的地方钻出一个脑袋,又钻出一个脑袋,一共钻出四个脑袋,都是我的伙伴。其中最后一个脑袋是黑狗。他冲我喊,你有种,把力民叔都赶跑了。然后猴子一样缩到了桔树上。

回家的路上,黑狗看着我用似笑非笑的语气吓唬我说:“吉安胡子,你看到了什么?”

我说:“我看到了长脖子女鬼。”

黑狗说:“鬼你个娘,那是隔壁村的xx嫂。我奶奶说,力民叔偷人。”

我偷橘子,力民叔偷人。偷人是做什么?我因此吓破了胆。冷汗从我的发梢,指尖,脊背,一切可以张孔的地方,一一渗出。

究竟,力民叔抱着那女人在做什么呢?但是,我马上不再思考这些。我一心只期望,力民叔死了就好了。他怎么不死。

回家的时候爸妈不在家。不过,他们随时会回来。回来我就要挨——骂,甚至挨打。你这个聋哑癜子,做么子去了…….我在四猛家做看书,……“啪”一个巴掌映上我脸,也许是一截干枯的竹枝,形状像巫山鞭那样瘦长纤细,染到我细嫩的屁股上,虽然马上会抽掉,但是会疼痛钻进毛孔里,一两天不出来。所以,匆匆吃了点剩饭,我就出去玩了。

如果,我当上了爸爸,就可以呆在家里。但是,我没有当爸爸。每个人都有爸爸,爸爸还有爸爸,那叫爷爷,有些爷爷还有爸爸,那叫老爷爷。老爷爷的爸爸呢!就在前面再加一个老字——叫老老爷爷。不过,有些我的同龄人,还没有当爸爸就被人叫着爷爷了。至少有人这么叫过我。听大人说,这是论辈分喊的。

我在村里转了一个圈。大多人家的屋檐都平行相对。门窗也随之相向张孔。猫在窗台上眼神闪闪,注视着檐下发生的一切。有几户人家的台阶上,年轻的女人正坐在台阶上给婴儿喂奶。夕阳点亮了婴儿眼睛,女人的乳头耷拉在风里。遇到大人我就心惊肉跳。我怕他们知道我是贼。于是,走起路来难免蹑手蹑脚。头也不敢抬,气也不敢喘粗,整个身体像一把弓,恨不得躬到跨下。又躬不到跨下。

各家各户的柴门上,都映着一方淡红的斜阳。柴门比以往哪个时候都要清晰,可以清楚的看到树木的纹理。及一个个洞,及在洞里蠕蠕爬动的各色虫子。有飞虫在阳光里翩翩起舞。被搅动的尘粒飞速旋转,闪闪发亮,令我眼花缭乱。屋里显得特暗,家具和人,都被吞噬不见,而且仿佛还可以吞下整个世界。

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必须要黑狗把今天的事藏在心里,不说出口。还有,要他命令其他三个小孩照办。他是他们老大。

经过三青的家,我拐进一条幽长的里弄。对面就是黑狗家。黑狗家和三青家以及连接的那条里弄,组成一个巨形“工”字。那竖是里弄,两横是两个的家。

如果平时,我大老远就会喊:“黑狗!娘卖X,出来罗!”但今天,我却规规矩矩的走过去。我想从窗前聆听里面的动静。黑狗家的窗户是用薄膜封的,由于长久没有更换,薄膜上粘满了厚厚的尘埃,却找不到一个洞。我只好将耳朵贴着薄膜,里面悄无声息。一阵风吹过来,数以千计的尘埃跑进我眼眶,我禁不住骂了声:“娘卖X!”

黑狗在奶奶在里面搭言:“哪个,是吉安胡子吧!找黑狗有么子事?”要死不活的声音,整个地面都浮动在这种声音里。

我慌忙应声:“不是。”就走了。

我害怕见到黑狗奶奶,她最痛恨贼了。她会不会知道我是贼了呢!她迷信,力民叔也迷信。她辈分高,在这一行,在村里是权威。说起话来唾沫横飞,条条是道。力民叔经常向他讨教。两人往来密繁。力民叔不跟他说起我的事,没有道理。

再次经过三青家时,黄昏降临。檐鼠开始在屋檐下盘旋,翅膀拍打出冷飕飕的风,划过我耳际。远处的山,被爬满秋苔的墙壁隔绝;头顶的天,蓝得摇摇欲塌。我张大眼睛看前方,这里那里已经模糊不堪。

我不敢再走了,阴差阳错,前面既到了力民叔的家。他住一栋长长的土坯房,长度在村里数一数二。台阶上有七根梁柱,墙壁上镶有七道木门,证明整栋楼分七大间,堂屋除外。木门有五道微敞,两道紧闭——一道门上挂着把耀眼的铜锁,一道锁挂垂直向下。台阶的楼上通通装满了枯干稻草,相信一个烟头定能把整栋楼消灭掉。堂屋的左侧是力民叔的房,别的属他六个儿子。左侧的台阶上搭有一口大灶,是烧禾衣锅的那种,锅上安有一个蒸笼。蒸笼上摊满了零碎的尾生,地玉,红辣椒。灶口的柴灰堆得胀鼓鼓,几只鸡安详的蹲在上面,脖子左一拐,右一拐,它们想看到我,可是老花了眼。堂屋的门框上贴着幅褪了色的对联。堂屋的神台上挂着力民叔爹娘的遗像。灰色的头发,灰色的脸,灰色的勃颈,连眼神也是灰色的。一切便知是阴间鬼俯的常住居民。一看便知不是凡人。他爹娘的头上,墙壁上,有雨水从瓦缝里漏下,冲洗过的痕迹,一长绺一长绺的,稀疏排列。

力民叔正躬身在禾场坪挖蚯蚓。他身边围着群嘎嘎的鸭子。力民叔是南瓜肚子,冬瓜腿,西瓜脸,瓜是枕头瓜。下巴上还长有一颗可恶的三角状黑痣,黑痣的中央竖一根弯弯曲曲的胡须。他提着鸭公嗓:里喇喇喇喇。没有一点要死的迹象。

我用手遮住鼻孔,呼呼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和心脏的跳动两相挥应,他们都让我害怕。我悄悄转过身,力民叔轻轻咳嗽了一声。我吓得拔腿就跑,鞋底咯响了几粒沙。

一慌,这条里弄和那条里弄长成了一样的形状,颜色也一样。我就经过了更多人家。各家各户的堂屋门口黑脑袋一簇一簇,在吃饭,在吹牛,在讨论什么,有一些话题他们争来争去也毫无结果。

我怀疑他们在讨论我。远远的听到我脚步声,他们都机械地把头甩过来,脖子伸长,脖子伸长是为了转过脑袋,好奇的打量我。我放慢脚步,眼神随着地表游动,他们的眼睛像灯笼,黑眼珠高高的突起,眼袋处挤出了皱纹。

有人问:“吉安胡子,下午做了什么?”

我说:“我在家里睡觉。”

经过另一户人家,又有人问:“吉安胡子,下午做了什么?”

我说:“我在家里睡觉。”

……

莫非,力民叔的鸭公嗓早已把我的贼名传遍整个村庄。否则,过去从未有人问过我这么多相同问题。

我愈加害怕了,怕得要死。不出几天,我的贼名势必传遍村庄的每个角落。从这个村庄传到那个村庄。到时候,山也知道,水也知道,树也知道,庄稼也知道,经常玩耍的晒谷坪也知道,每一条道路,每一间房屋都知道我是贼了。

到吃夜饭的时候,我却不敢回家。

找不到黑狗,我就爬上晒谷坪。我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下来。石头白天裸露在阳光里,此刻正散着余热。温得我屁股很舒服。我觉得一个人这样坐着的确舒服,我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贼。贼名独爱热闹的地方,喜欢钻进别人的眼睛。在自己眼里,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仍然一个样。见到有人,贼名就不再安分,它爬到我头顶,不停地跳,摇手。它要让所有的人都看到它,我也就从别人眼里看到我是贼了。但是一到无人之地,这种意识随即消失不见。

所以我特怕碰到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和我一般大的不怕,比我小的不怕,不认识的人,外国人就更不怕。

倏地,对面,三青家的晒谷坪,旁边的野草沟,扎着的那棵稻草树,旁边,顶上,有几户人家的灯火从那里射出来。空气暗的暗,明的明,一道一道。明与明的间隙,一个黑影钻出,微微一移身子,挪人明里。我定睛一瞧,南瓜肚子,冬瓜腿。我揉揉眼睛。发现还是力民叔。而且我发现的时候那身子已开始朝我移动。我吓得拔腿就跑。

1983年,自我呱呱坠地。我们村子的中央就是一条河,其实是一条臭水沟,就叫河吧!河道两迷宽,千米长,发源自一户人家的屋檐下,流入一口池塘。河两岸有石凳,是一些平滑的青石板,平是人为选择,滑是屁股功劳。河道虽窄,却未曾枯竭过。不过水流不大,水源是各家各户的的洗澡水,洗脚水,洗脸水,还有狗尿,牛尿,人尿。人尿是小孩屙的,他们憋了,就跑到河岸上,捉出小鸡鸡,对准河水哗啦啦的屙。

那一天,乘着夜色,是朦朦胧胧的夜。在这样的透明度里,河道有时像能更道。它看到我做贼,就微微移一下位置,躺到我脚板下。我一脚踏空,“啊”的一叫,“扑嗵”一响,摔进河水里。星星也跟着摔了进去,被一圈一圈的涟漪载着一漾一漾。河面上浮满了鸭毛。河水湿滑,温热,而且有几股侵入我嘴,咸的甜的,似乎还有苦的,已经没法辨认。淤泥想湮没我的身体,却被硬邦邦的河低撑住。我张大眼睛,岸壁的石罅里,黑黝黝的。你能想到的一切恐怖东西,都从那里探出头来。圆溜溜的脑袋;梭镖状的巫山鞭;阴气浓重的虎耳草,奇形怪状的露尸鬼,还有长脖子的女鬼……..。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吞下个豹子胆。天上的月亮没吞,所以吓弓了腰。而且大气也不敢喘,而且把满夜的辉煌也泻出了肚,而且背靠着一朵笼着光边的剔透云朵惶悚。任凭众星星一齐围着它闪闪示威。显然一个胆小鬼。狗的咆哮随至踏来,伴随着一股冻骨的急风,小孩凄厉的叫声。连夜的静谧都开始窸窸窣窣地放肆,这声音在大白天惟有种胎死腹中。我一歪头,看到草从里有一条四脚蛇也爬了出来,四脚蛇是蜥蜴的俗称,平时捕食昆虫,现在在我的眼皮底下大口大口地嚼食月光。真要人命!

我惊恐的朝岸上望去,不见力民叔影子。

黑狗说:“哈崽,你跑干吗?”

我回过神来,朝他啐一口口水:“你娘卖拐的,我还以为是力民叔。”

黑狗拉着我的手,我一只手攀住岸上的石头,爬上去。

回到家里,爸妈没有打我,妈妈只骂我:“仔仔,怎么掉到河里去了。”大概,我做贼的事还没有传到他们耳里。

可是夜里,梦里,我梦到所有我认识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喜欢我和不喜欢我的,都站在我家屋旁的塘堤上,冲我大喊:抓贼!抓贼!声音仰天咆哮,似水牛长哞,似大炮轰鸣,似雷霆破空,一波盖过一波,毫无间隙,闪电般朝我劈来。我关上门,躲进被窝里,不行;就躲进柜子里,不行;就躲进地窖里。声音还是震耳欲聋。

而且力民叔的声音在这股声音中间,似笙管的声音超越众声而上,捉住我的耳朵。我以前只觉得他像如莱佛,如今梦里却是如莱佛。他的眼神像锥子,是鱼雷。鱼雷是用来对付军舰的,它不在海洋里游弋,却向我破空而来,要把我砸死。

我“啊”的一声,吓了醒来,身上汗津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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