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里残留的梦境开始翻滚。不是那么清晰,思维已出现一点紊乱。只有偶尔才会浮现出几个零星画面来。断断续续,我却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般拼命地回想。就在这回想当中,我依稀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栏里的猪在尿水里翻了个滚,接着便是“咕噜噜”一阵仰天咆哮,是不是饿了?我这是瞎猜,实际是妈妈用一根棍棒把猪赶起来了。“叽罗罗,叽罗罗。”妈妈这样和猪进行语言交流。她和这条猪之间的故事很多,点点滴滴到每一件事,屈指难数。猪是她所爱,偶尔胜过我。但是,现在妈妈用一根棍棒把猪赶起来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是夫妻间那种用心灵去交流和体会自对方心间所感悟到的幸福。爸爸用好生欢喜的声音问妈妈,你猜这猪有多重?猜猜,你猜猜,我也猜猜,看看谁厉害。妈妈言语轻快,一百五因该有吧!我家栏大,看起来小,称起来比上次春生家杀那条猪不会轻,说不定,比春生家的还要大呢!我看绝对要大,绝对。爸爸肯定的声音过一阵传来,像是在心里经过了认真估模。他的这种工夫是很厉害的。家里平时有啥农活要卖,他只要提一提,看一看,说出的重量,八九不离十。
是要杀猪了吧!我头脑猛然间清醒过来,爸爸昨晚不是大老远跑到肖家冲他一个老表那里去借钱了吗?十多里路,我要他另想办法,他说别无他法。既然如此,我要他二天再去,我口里这么说,心里却巴不得他去,才安心。现在——肯定是没有借到,否则就不要杀猪给我凑学费了。人在这样的时候总是多愁善感。我脑海里忽地浮现出爸爸那双腿,那双患有多年风湿性关节炎的腿。伤心。要知是如此,妈妈早答应杀一条猪就不会害苦爸爸了。可是妈妈舍不得那条猪,说那猪胚子长得好啊!十年难遇,千人难逢。可以喂很大,这样宰了,划得来吗!她的语气类似探讨,意思却相当明了肯定。这点我也赞同,那猪吃东西时,经常“哐当哐当”做响,两片大耳朵富有节奏的一摇一摆,好个活生生的猪八戒原行。有一阵子,妈妈高兴得欢天喜地,待猪好得奉若神明,以为买回来一个财神爷。每天扯最嫩的猪草,食物里又放一升米,猪似乎长得咯咯响。这样好的猪,一百多斤就杀了,可惜!不过也只能这样。
妈妈要我去喊一下李叔,叫他早上到我们家来吃饭。我大为不悦,为什么要喊他来吃饭?她生气地说,你个芽仔仔,懂个屁,你考上大学那年,如果不是他借咱们几千块钱,你可能没办法进学校了呢!我可不管这个,那又有利息付给他的,他得了好处,说白了,不就是在做生意。胡说!她火上眉毛,用责历的语气反驳我,人家去他那里借钱,利息比我们出得高都借不到呢——我只得怏怏不乐地去了,怏怏不乐地。
屠户师傅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形象的说法乃是东方的鱼肚白被头顶广袤的蓝天所吞噬,无从寻着了。妈妈反反复复地嘱咐我千万千万要盯着屠户,别让他们把朝血肉都藏到盛板油的桶里,划不来。因为她反复地叮嘱,所以我频频点头。到这里,我觉得我接下一项伟大而艰巨的任务。随知在厨房忙活的妈妈又出来叮嘱了我一遍,生怕我忘了似地。我于是这样设想,到时候,我是不是要把眼睛睁大点,或者戴副眼睛什么的。
猪似乎预感到有人来夺它命了,躲在屋角不出来。屠夫师傅只好用铁勾勾住其嘴巴,拖出来。拖的拖,推的推屁股。我干脆在爸爸的开导下,拿一根阡担伸到猪肚子下死劲往上翘,一个人翘出了几个人的力。在此情况下,猪被抬到两条高凳上,四个壮年的汉子用力按住猪四条腿,不让猪动弹,只让猪仰面朝天。屠夫拿一把磨得铮亮的尖刀走到猪头边,威风凛凛的扬一下,是在瞄,瞄准后就朝猪脖子致命处一刀桶进去。一声咆哮,猪血飞天。猪抽几口气,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了。接下来打气,用开水烫,剔毛。把毛剔得精光,直到猪变成一个白面小生耀入大家视野。便将其切成两片抬到了门叶上。屠户趁热剔去板油,再挥刀砍掉头,切去四肢。再挥刀在猪脖子那里切下一大块朝血肉,迅速扔到盛板油的桶里,然后看着我呵呵地笑。我说你们不能这么割,怎么能够这么割呢!一条好大的猪都被你们割了。你个学生芽子真是精啊!比你爸爸厉害多了。听语气,不知是在夸奖我,还是嘲笑我。我知道的是,眼下的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阻止他们又不听,不阻止…….这时,妈妈像根救命稻草一样闪了过来。
以一个先知的身份走到油桶边。妈妈把手伸进桶里翻了翻,仿佛翻泥鳅那般灵巧地提起几块大小不一的朝血肉。我看到,妈妈的嘴皮子活泼起来,哟!哟!师傅,这么大一块的割,割得我心好痛,帮个忙一闹带去吧!屠户师傅露出他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把屠刀平握着在猪肉上拍拍几下,瞥妈妈一眼,半生气半开玩笑地说,痛你条卵,都自己喂的,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肉,还舍不得吃,小气鬼。
接下来,不用我说,你猜都可以猜到,双方站在各自的立场据理力争。挣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我想,我就看着妈妈的“语言”炮弹怎样去“炸伤”屠夫吧!在我印象里,在我们村里,妈妈的嘴巴是出了名的,说理反映敏捷且善于抓致命要害,骂人言语犀利恶毒近乎于一把尖刀刺向对方心脏,对于这样的一个农家妇女,农家妇女大抵都具有这样一种护身功能,那些年壮的汉子往往在嬉笑怒骂间都挨于面子而要对她谦让三分而奈何不了的。所以我想屠夫这下肯定是“活罪”难逃了。
可是对于这类关乎自己金钱利益的事,彼此总是谋而不合。妈妈说着说着,强硬的语气疲软下去,更近乎于一种“乞求”了。但这似乎又不是确切的记忆,确切的记忆好象是双方由开首的“据理力争”而升级为“赤裸争吵”了。说多了,屠夫就不耐烦了,他油腻的眼珠子在空气里转了一下。不行不行,那肉我拿了卖给谁家?亏本的事我可不干,你自己留着煎油吧!……最后还是通情达理的爸爸出面,才让事情步入了良性发展中。无计可施的妈妈只得围着门叶子转了几圈,就孤零零地溜进厨房忙活去了。我至尽回想起这一幕,心里还总是发潮。我记得,妈妈用憎恨的白眼珠盯住屠夫,她的手上开着众横交错的细小裂缝,裂缝里塞满了平时因为切猪草而挤进去的一时无法褪尽的各类青汁。
那天上午,料理完家里的事情,爸爸就出去了,直到深根半夜才回来。我知道他又去借钱去了。因为那轻轻地一百零五斤猪肉仍然无法填补我学费所差的金额。所以,当他把一叠沉甸甸的钞票塞到我手里,我感觉那钱是如此的沉重,甚至压得我稚嫩的肩膀有一丝疼痛。我一时弄不清他钱是用何方法借来的,但是很快就知道了,这钱来得让我倍感惊诧。
类似于这种为了读书而不惜“卖钱”的情况简直数不胜数。像我这样的农家子弟,想靠念书来实现人生的一大“飞跃”,对这个家庭来说必然有一段噩梦般的艰辛历程许要去赤裸的面对,大多数家长对于这笔昂贵的学费都不敢启齿而只敢望其项背梦断腹中——这根本不是墙壁上那句流传颇广的“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蕴涵的那种与困难做斗争的精神就能战胜克服得了的。大人整天在地里劳动,拼死拼活。除了自己的精心料理外,还得看年岁。就算这两样两厢俱全了。农货收回了家。还要看价钱,碰到价钱不好,或者贩子肆机压价。那么所有的付出仍然白搭。一句话,光凭爸爸妈妈自己的力量,再苦再累,也承受不起如此繁重的负担。免不了要靠借钱,要依靠亲戚朋友的资助圆梦。
借人钱,就等于欠人家一个恩情,亲戚更加欠。别的家族如何我尚不知晓,反正在我们这个家族中,我的叔叔,姑姑,姨妈,舅舅之类的亲戚中,他们每借一个钱给我和哥哥读书,都是看中我们有出息,不同于一般农家子弟,将来必定会知恩图报。要不,是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借钱给我们的。这就是乡村,其实哪里都一样,谁给予谁“大难当头”时的帮助谁就得对谁加倍的报答。否则定会被人说成“黄眼珠”,忘恩负义的家伙!你见过一味的自顾对你好而你对他无动于衷而一味地自顾对你好而从不考虑自己得到何好处的人吗?几乎没有。这似乎已成为一种习俗而扎根于人们的骨子里,于生俱来,挥之不去。乡间里粗鄙的野蛮人士如此,城市儒雅的知识分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当然,这个报答是方方面面的,其中颇受人器重的一点就是——他们以为我们会很有出息,至少肯定比他们子女要有出息,所以等我们有了出息后,他们希望我们能够帮他们子女一把,也就是助我的表兄表弟,堂姊堂妹一臂之力,把他们拉出这个农村,在城里找份工作安置下来。也正因为这个念头在从中作祟,大凡怀着这个念头来的,我们借其钱,反而倒过来像在帮他一样,对方颇有巴结我们之味道。爸爸妈妈也由此觉得很有面子。借钱既不难而且光荣。你因此应该可以断定大学生在乡里曾经有多么“神圣伟大”。
但是我说的这种情况是新世纪以前的事,那时候哥哥都都刚进大学,我还在念高中。到了新世纪,电视机作为一种普通电器飞进我家乡哪个偏僻山疙瘩飞进千家万户以后,人们的思想观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和我家利益颇为关切的一点就是,人们对于大学生已不再觉得其“神圣伟大”了。羡慕和嫉妒当然也还是有,但已不再觉得那么“神圣伟大”了。这一来因为国家近几年扩招,大学生一时数量剧增,在村子的好几个角落都竹笋般冒出了几个人,大学生从传说中进入了他们视野。这就像一个歌迷对于歌手的崇拜,当对方突然一下闯入自己生活中来,你顶多只可兴奋那么一阵子,时间一长,其身上的光芒就随风褪去而沦为你我他和普通人一样了。二来是因为人们从电视里知道,现在的大学生别说辉煌腾达,就是找工作,也是插翅难飞。城市失业人口在急剧增加,百万,千万,数目赅人。于是谣言四起,传闻最多则是读书没用,找不到工作。那些子女读书吊儿郎当又眼红我们的人,便是谣言的制造者和传播者和夸张者。我因此每次寒暑假回家,都会有好奇有关心我的人跑来询问:你们读书又找不到工作,到底读来干什么。我真是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长久以来,我甚至害怕人家这样问我,害怕碰到爱问我的人。有时候胆怯得连村里也不敢去,倘若有事便绕道而过。如果不是我叔叔住在大院子中心,我怀疑我要一生和那里的小弄和石板路相告别了。
有人背地里还给爸爸冠以“打起筒罗充胖子的人”,“哈巴崽”的称好。爸爸因此而和周围的人拉远了距离。他心里具体如何着想我无从知晓。不过从妈妈嘴里得知,由于种种风言风语的毒害,他也曾经动摇过,打算让我和哥哥退学另谋出路,但终究还是坚持住自己的想法。心里七上八下的支撑着。这对于一个当家作主又得顾及后代发展的农村家长来说必然需要具备超人的毅力和坚定的自信,实在不是常人所能想象。我如是说并无半点要夸赞我爸爸的意思,聪明的你只要想想世界各地能有几棵孤独的树苗能在四面来风中站稳自己瘦弱的身子你就可以深深体会到我话语的本意。
从此,爸爸借钱成了一项艰苦的作业。需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说好话。还说好话。有时候,口头上的“好”也不管用,需要用行动予以表达,比如,杀猪的时候送块肉去;对方家里活忙,你再忙,对方喊你帮个忙,你也拒绝不得。为此,他曾蒙受过不小的损失。只要对方甘愿借钱给他,就还算好,好多人是需要付利息才借的,一分的,一分五的,两分的,他都借过。于是一年下来,收入的大半都付了利息。一到春节来临,来家里要帐的人踏破门槛。大多空手而归,哪里有钱还。这是背景,在此背景下,两千年那年,四处借而无果的他被逼无奈,只得把栏里生龙活虎的妈妈断言十年难遇的那条好猪任凭屠夫千刀万刮的给宰了。还是不够呀!于是他又饺尽脑汁去借。借到了。只是是骗来的,说好几天几天以后还,一定还。天大的谎言。我因此紧紧抓住那叠红彤彤的票子,听凭他在我耳旁说:攒尽读书。攒尽读书。他总是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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