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18岁了,自读小学高年级以来,就一直盼望着能有一次“赶州”的机会。我们这一带农村都把“贞丰”念成“州丰”,把到贞丰县城赶场简称为“赶州”。要是不上学读书,可能我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州丰”原来就是“贞丰”。
“州丰”是离我家最近的“城市”。从小学的课本里,我就开始读到令人羡慕的“城市”。过年的时候,家里也爱买些城市和公园的画报来贴在堂屋里,让人百看不厌,每天从学校、山上或田地里回来,看到这些画报,总有一种喜气和希望的感觉。可是读到初中三年级,18岁了,我还没有见到过真正的“城市”,我经常想要是有一天能到城市里看看——会有一种多好的心情!
我不知道“赶州”要走有多少里路。只听大人说,要是天亮就开始走的话,大概要走到太阳偏西的时候才能到达,于是我策划:只要带上四个饭巴团(一天吃两个),花两天时间,就能来回一趟“州丰”了……
去年9月到区里的坡妹中学来读书,据说这儿离“州丰”又近了一程,我们中学所在的小镇上就有不少人赶过“州丰”场。迫于对城市的强烈向往,我计划一定要从这里出发去“赶”一次“州”。刚放暑假没几天,我就约了本班的向承平同学,请他和我一起去。他父亲出差没在家,活动比较自由,因此他很乐意与我同行。我们决定明天一早就出发,今晚我到他家住,好在天亮后一起上路。
由于昨晚太兴奋,只睡了一小会觉。天刚亮,我们就起床炒油炒饭,一人吃了一大碗。我们商定只带一个黄色的军用书包(上面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每人用芭蕉叶子包一包用豆食炒的油炒饭,装在书包里。我几次想开口问向同学准备带多少钱,但总是说不出口。钱是我最大的后顾之忧,如果不多带点钱,怕到城里后吃住成问题。
马上就要出发了,再不问已经来不及。于是我故意说:“老向,我带了一块五角钱。”其实我带了三块钱,我想说少一点,让他感到紧张些,这样他也许会多带几块钱。
他终于说:“我带两块钱。”但我有些不相信,因为他父亲是工作同志,每个月拿七十多块钱的工资,而且他是独生子,经常有钱花。我约他一块去,就是看中他比较有钱。我的学习成绩比他好,经常帮助他,我唯一的希望是他能多带点钱,以防万一,可这家伙太吝啬了!
我们边走边问路,一路都是山清水秀的好风景,因此一点都不觉得累。走到大田河边,河水较大,要渡筏子才能过河。我们找到一个有筏子的地方,那竹筏子的绳子拴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石头旁边的草地上躺着一个光着上身的强壮男子。我们问他渡筏子过河要多少钱,他说要三角钱一个。我说能不能少一点,一碗剪粉才卖二角五分钱,开两碗剪粉钱渡我们两人行不行?他说不行,他说他们那里一碗剪粉要卖三角钱,渡我们两个人才够他买两碗剪粉吃。我们盘算了一下,还是舍不得花这六角钱。于是我俩沿着河边往上游走,终于找到一个河面稍宽、石头较多、水流较浅的地方,把裤脚挽到大腿上,就慢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河去,据说过了河就是“州丰”县的地盘,我们感到很高兴。
下午太阳很大,走到肚子饿的时候,我们就坐在一颗桐子树下,吃了随身带的豆食炒饭,又继续赶路。
走到下晚时分,听说翻过一个大山垭口就是“州丰”县城了。我们没带证件,因此不打算到城里去住;再说我们从来没到过城市,怕到城里找不到旅社。于是就找到路边上的一个农户家,想每人花五角钱在那儿住一晚上。刚走到那家人门口,就有一个中年男子把我们挡住,我很礼貌的退到他家院坝里,和他说明来意,他说他家没有多余的床铺,不能留人住。我说我们不睡床铺都行,就拿一个晒谷子的“大摇羌”(比簸箕大三四倍)放在院坝里,我们睡“大摇羌”就得了,也不要床单、铺盖。他又说晚上民兵要来查夜,不准家里留宿任何人。我说我们又不是坏人,民兵来了我们自己跟他说清楚我们是学生就可以了。他说不行,民兵会把我们捆起来,还要把他全家人抓去公社进学习班。他劝我们最好进城去,在城里找个国营旅社,说清楚我们是学生就能住宿了。最后我们只好怀着不安与好奇的心情进城去。
走进城里,看见好多房子,一栋挨一栋的,马路边上还有电灯,但感觉不像画报上的城市那样漂亮。我们找到一家国营旅社,问多少钱住一晚上,那个管旅社的中年妇女说要先看证件。我说我们是学生,没有证件,她说没有证件不能住。和她坐在一起聊天的一个男人用一种怀疑和不友好的目光看了我们一眼,就站起身来匆匆出去了。我开始有一种畏惧感,于是忙说我带有《毛主席语录》,我在班上是班长,每天课前十分钟都给同学们朗读《毛主席语录》,我的思想很好,不会干坏事。她说:“你说什么都不行,必须要有公社或学校的证明才能住。”
那男的出去好长时间都不见回来,我怕他是去叫民兵来抓我们。于是我俩赶快离开,在街上逛了一小会,看到好些漂亮的姑娘。我们不知道往哪儿走,慢腾腾地左顾右盼。忽然遇到两个民兵模样的人,但没背枪,其中一个盘问我们是干甚么的,我说是从坡妹来“赶州”的,就住在前边不远的国营旅社里。
看来晚上不能在城里呆了,我们就迅速走到城外去。在城外不远处找到一个破瓦窑,旁边有一堆稻谷草,我们抱了一些稻谷草铺在窑子里,就开始睡觉。正在睡梦中,忽然听到身边一声巨响,把我们惊吓了一大跳。我摸摸身上,有一些硬梆梆的泥土,再摸身子右侧的稻草上,还有两块砖头。原来是从窑子顶上掉下了砖头,幸好没有砸着我们,估计这是个长时间没使用的窑子,窑顶上的砖头已经松动了。于是我们就把稻草搬到窑子门口去,找了几块砖头做枕头,睡在那儿聊天。聊了好长时间都睡不着,于是又坐起来聊。天上只有一点点亮光,坐了一小会,我们发现对面的地里有鬼火,看着有好几把鬼火慢慢朝我们走来,但又老是走不过来。向同学有些害怕,我在农村晚上守包谷地看惯了鬼火,因此不太害怕。我们看到的鬼火很美丽,使我老想起白天在城里见到的那些漂亮的姑娘。我说城里的姑娘为什么长得比农村的漂亮啊。向同学不屑一顾地说:“你懂个干球,是衣裳穿得好看,裤子穿得薄,故意把屁股显得肉肌肌的,打起光胯来城里、农村的哪个不是一样,都是水田里的克妈(青娃),大小都是两只手、两条腿。”
天亮后我们又进城去,在城里逛了一个上午。除了房子多、姑娘好看外,好像这城里并没有什么新奇好看的东西。中午每人花四角钱各吃了一碗剪粉后,我们决定还是连夜赶回去,一个是怕民兵抓住,另一个是怕钱不够用。
我们摸黑走到大概半路的样子,天突然下起大雨来,两人全身都淋湿了。走到大田河的一条支流边上,由于下雨涨大水,水流很急,过不了河。于是我们又走回去,从山坡上绕道走,摔了好几跤。
在山上走到一堆乱石旁边,我说:“老向,你休息一会,等我屙把屎一下,肚子胀得狠。”屙完以后,我顺手在地上抓了几张树叶子揩屁股。刚穿好裤子,屁眼就一阵一阵的辣痛起来,然后又痛又痒。“×他妈可能是树叶子上有毛虫,叮我的屁眼了!”我难过地说。向同学说:“谁叫你黑乎乎的乱拿树叶子揩屁股,一会到河边洗一洗就好了。”
走到那条支流的下游,我脱下裤子,说:“老向,你帮我提着一下裤子,我下河去洗洗屁股。”向同学不愿提,说:“你丢在河边的干石头上不就得了,何别要一个人提着呢?不晓得你屁眼揩干净没有,说不定裤子里还有屎哩。”
由于屁眼痒痛难受,我慌忙脱掉裤子下河去。洗完屁股上岸,却怎么也找不到我的裤子。我说:“老向,你是不是拿了我的裤子,不要开玩笑了,我麻雀都冷得只有筷子头那样大了。”
向同学说他没有拿我的裤子。我说这就有鬼了,明明是放在这块大石头上的,怎么会不在了呢?他说:“你太憨了,怎么不放在方的石头上!可能是放在圆的石头上,滑落到河里被水冲走了。”
我只好打着光胯和他上路,好在夜间一路上不会碰到任何人。来到大田河边,又累瞌睡又来,于是我们找到一棵堆满稻草的大树,在稻草堆上躺下,不一会就睡着了。
一阵狗叫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睛一看,天已蒙蒙亮。我迅速立起身来,唰唰几下拍掉沾在光屁股上的稻草,马上叫醒向同学。他还想睡,嘟哝着说:在野外睡觉比在家里好睡,空气好,还有晚上没有耗子跑动和猫叫。我说必须赶快起来,趁河边的人家还没有起床的时候,找一个竹筏子渡过河去。
向同学起来后,我们沿着河岸向下游走了一小段,在一条小水沟与大田河交汇的地方,找到了一个竹筏子。我们四处观望了一下没有人,就解开套在木桩上的大麻绳,跳上竹筏。我们不太会划,划了好一阵才划到河对岸。
由于我没有裤子穿,我们决定爬到河边的山上去,在山上呆到天黑以后再回坡妹街上。向同学个头比我高大,但爬山不太行,我边爬边等他。爬到山顶,我们摘了好些树叶子铺在地上,然后就躺在树叶子上聊天,聊了一阵“州丰”县城的见闻之后,又一问一答的背政治课上的复习题。好在天气很热,光着下身还感觉很凉快,比穿裤子舒服,拉屎拉尿也不用找厕所,就在山巅上,遥看一望无际的群山,对着蓝天拉,对着大地撒,舒畅极了。只是方圆几里地都没有人家户,于是我担心起吃的问题来。
中午时分,向同学先叫肚子饿,过一小会,我也跟着饿了起来。山脚下的大田河边有一家水力磨面房,于是我对向同学说:“你有裤子穿,干脆你去那儿偷一把面条来山上煮吃。”但他有点胆小,不敢去,说:“要是被人家抓着咋个整?”
“那就把你的裤子脱给我穿,我去偷。”我有点不高兴地说。他倒不生气,很乐意地脱下他的裤子。我发现他里边还穿有一条花短裤,于是惊讶地说:“狗日的老向!你穿两条裤子,怎么不告诉我,脱一条给我穿呢?再说你穿两条裤子不觉得难过吗!”他说他天天都穿两条裤子,冬天还穿三条。我觉得这“街上人”好奇怪、好愚蠢,穿裤子要穿几条,这不仅多花钱、浪费布,而且拉屎撒尿时不觉得难脱难穿吗?但又一想也有好处——比如下河洗澡时可把一条裤子放一个地方,万一被河水冲走了一条还有另一条,倒是比较保险。
我穿着向同学的裤子下山来到磨面房。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在河边洗衣服,她正在扭洗好的铺盖里子,把一头踩在脚下的石头上,双手拧着另一头很费劲地一气一气地扭。我立即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河去,显出一副大男子汉的样子,潇洒欢快地说:“大姐,我来帮你扭!”
“啊,麻烦你啰。”她高兴地把还没扭干的铺盖里子的一头递给我,自己握着另一头。我说:“大姐,你捏紧啦,我来扭!”就这样我帮她扭完了所有大样的衣物,那些小样的她说是她自己的衣服,她自己扭行了。于是我就见机行事,把扭好放在石头上的衣物一件一件拿起来,帮她装进她的背篼里。她关心地问我在这儿干什么,我自豪地说我是坡妹场坝上的,我爸爸是区干部,没事来这儿钓鱼玩。
“大姐,你家远不远,我帮你背一气吧?”把衣物全部装完后,我拿起背篼系热情地对她说。虽然我饿得已经快没力气了,但我坚信只要乐于助人,就会有占到便宜、捞到好处的机会。
“我家不远,我还要收擀好的面条,不麻烦你了。”她还要收擀好的面条,我马上意识到偷面条的机会有了!我看她很善良,我又帮了她的忙,我想要是我开口问她要一点面条,她肯定会给我。但是总找不到开口的理由,一个陌生人、一个区干部的儿子,怎么会无缘无故问人家要面条呢?再说我从不喜欢要别人的人情,像她一个女的,我即使明着抢她几把面条一趟跑了,她也追不着,这样一想我就心里有底了——万一偷不着,就抢!
我和她一起有说有笑的走进擀面房,那擀面师傅以为我们是一块来的,或许是姐弟两哩,因此也不提防我这个“陌生人”。我装着好奇的样子,走来走去观看那些碾米、磨面、擀面的“机器”,忽然看到桌子上的茶杯旁边有一盒火柴,我顺手拿起来装进自己的裤包里。那女子把洗好的衣物从背兜里拿出来装进一个洗衣盆,然后拿背兜来装面条,装好后她叫我帮她一起,把一背篼面条抬到擀面房外边,放在草地上的一块大石头上。偷面条的机会终于到了。等她再进擀面房去的时候,我迅速脱下上衣,从背篼里拿起两把面条,用衣服裹起,走到靠近河水的草地边上,懒洋洋地坐在那儿,把包着面条的衣服放在腿上。等她出来后,我说:“哎呀,这个天气太热了!”
“小兄弟,我要走啦,麻烦你啰。”她十分开朗地对我说着感谢话,我没注意听,只记得这一句。我回头看着她,希望她尽快离去。
她把洗衣盆顶着腹部抬起来,然后蹬下身去背起背篼,背篼底压在后臀上,屁股显得圆露露的,有劲又柔软。洗衣盆的边沿抵着她短上衣的下摆,背篼系勒紧了上衣的两边,那有棱有角的胸脯把热天穿的薄薄的衣服顶得高高的。她右手握着右边背篼系一拉,那肉肌肌的胸脯像打摔秋一样上下抖动,我的全身也猛地动了一下,忽然饥饿感全都没有了。我看着她走了好远,但她一回头,我又立即把目光转到一边去……我突然有过一闪念:想赶快跑上去,和她挨得近近的,闻着她身体的气味,向她忏悔,我偷了她的面条,然后让她带上迷人的笑容原谅或怪罪我……
在草地靠近地坎边的地方,有好几个用石头堆起的灶头,周围有几个丢弃的土缸钵,大概是从远处来擀面的人在这儿煮面条吃用的。我拣起两个土缸钵,赶快爬回山顶。
向同学见我带回了面条,很高兴。我们用三块石头围起一个灶,还捡了一些干柴。忽然向同学叫道:“水呢?还有缸钵也没洗干净!”
“喔!×妈老子忘记要水了,不过我一个人也抬不上来。”我把缸钵递给向同学,说道:“老向,干脆你到后面山湾里看看有没有水,我太累了,又饿,想休息一会。”
向同学在山湾里找到了水,他说没有井水,是水田里的水,但是清亮干净的。我说这时候还讲究个哪样鸡巴啊!清不清亮都无所谓了,要是找不到水,得累死人跑到大田河里去抬,要不就只能屙尿来煮。
我们一人吃了一大缸钵面条,没有油盐,但还是吃得很香。吃完后一小会瞌睡就来了,于是我们把树叶子搬到一棵大树下阴凉的地方,一觉睡到太阳落山。我先醒来,向同学说他还想睡一会,于是我就去揪绿大头点灯猫(书上叫“蜻蜓”)来玩。
天黑以后,我穿上向同学的花短裤,他只穿一条长裤,开始出发回坡妹。要到离坡妹场坝两三里地的地方,我们绕开大路,从无人的山坡上走,这一带我们常来玩,对那几条人家种地走的小路比较熟悉,因此虽没有月亮,也能辨别出大致的行走方向。
走到离学校最近的一座小山上,我把短裤脱下来给向同学穿,我穿他的长裤子回学校寝室去。来到青石板砌成的教学楼二楼寝室,寝室因放假门被锁上了,但寝室朝天部分是木头架起的瓦房,全是空的,于是我翻墙进了寝室。趁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微亮光,我找到我的地铺,正好在谷糠做的枕头底下还有一条裤子。我换了自己的裤子,又把向同学的裤子送到山上去还给他……
四天恐怖的“赶州”到此结束了,庆幸我们“胜利”归来时总算体面,都穿着裤子……
我们在学校的球场上告别,向同学叫我去他家煮点夜宵吃,并在他家住。但我担心他父亲可能回来了,于是我说不吃了,反正也不觉得饿,我就在学校寝室里住,明早得赶紧回家去,我母亲不知道这几天我到哪里去了,我怕她很担心。
我又翻墙进了寝室,在一个同学的床头找到一盏煤油灯,点起灯后就开始写日记。我边写边琢磨一个问题——就是街上人穿两条裤子的问题。我想:我也应该向他们学习,在裤子里边穿一条短裤,丢了外边的还有里边的。但想着想着,还是有一点想不通,我感觉如果长裤子里边再穿一条短裤,那胯下会有多难受啊!我有一个在外地当工人的老表说,街上和城里人阳痿的很多,生娃娃生到两三个就生不起了,不像我们农村人生到五六个还能生。我想这可能和穿短裤有关系,那样一条紧紧的短裤整天把那玩意裹着,晚上睡觉也不脱下来,那东西怎么会长得高大和粗壮啊!像我们家房子周围常年堆放稻谷草和包谷杆的那些树子,怎么都不如山林里的树子长得高大,就是因为稻谷草和包谷杆像过多的裤子一样把它包裹住,束缚了它的成长。难怪向同学虽然比我长得高大,还高出一个脑壳,但我观察他玩意,只有我的一半大。我想这玩意还是让它自由一点的好,这关系到人类后代的繁殖问题。凡事要进行科学分析,不要盲目模仿摆洋气,因此我最后决定:短裤还是不穿的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