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独特的影片,它的导演——33岁的东诺士马克,每天收到很多来信,他说:“很多人来找我诉说,我只能说,我不是神父,没法帮你告解。但是通过我的电影,人们似乎认识到一件事:你,是有选择的。”
“你是有选择的”——
1、德雷曼和他的朋友们
故事发生在1984,乔治·奥威尔的黑色寓言期,导演精心思考的年份。德雷曼——民主德国的一名知名作家,在冰冷严酷的“体制内”,他态度暧昧,谨言慎行,有别于他的那帮对“自由”、“体制”敏感的朋友们,德雷曼适可而止,不激烈对抗,不大放厥词,当妻子告诉他朋友豪斯被安全局没收护照时,他淡淡地说:“因为他太骄傲了。”
内心是有爱憎与善恶选择的,那个被国家安全局封杀长达五年之久的著名导演艾斯卡,是德雷曼最敬重的艺术家,窘迫而不自由的艾斯卡,对德雷曼说:“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个毫无人权根本不让人说话的国家了,这个体制让人发疯……”
德雷曼沉默而嗫嚅着,带着隐隐视而不见的尴尬和些许不安,联想到不久前,文艺部长跟他说过那些暗藏危机的阴阳怪调。
“活着真没意思。”艾斯卡最后说。
2、玛丽亚和文艺部长
文艺部长看上了德雷曼的妻子——美丽的话剧演员玛丽亚,演出结束的酒会上,他举杯向德雷曼夫妇走来,谈到诗歌和文化禁令,当说到艺术家也要回报国家时,部长大人恩威并施的手,伸向玛丽亚的臀部。一场对德雷曼的监视计划,于公于私都有了理由。
长期偷服不合法禁药的玛丽亚,内心有不易觉察的恐惧,热爱丈夫胜过热爱自己生命的她,最终选择屈服于部长的淫威,当她第一次从部长车里衣衫不整地走出来时,德雷曼看到了,他什么也没说,尴尬地沉默,沉默地尴尬。
3、艾斯卡和布莱希特
被安全局长期封杀的导演艾斯卡,生前最后一次见到德雷曼是在德雷曼的生日派对,喧闹的人群中,伟大的导演,孤独的老人,安静地坐在角落,捧读一本布莱希特的书。
“我想这些人都不渴望自由。”艾斯卡叹息。
“不渴望?这样的环境里我们还能做什么呢?”德雷曼说。
“是啊,接受以前所不能容忍的,可能再也不期待改变了。”这位孤独的老人,被封杀的艺术家,手里拿着布莱希特的诗集,里面有一首柔情似水的诗:
那是蓝色九月的一天,
我在一株李树的细长阴影下
静静搂着她,我的情人是这样
苍白和沉默,仿佛一个不逝的梦。
在我们头上,在夏天明亮的空中,
有一朵云,我的双眼久久凝望它,
它很白,很高,离我们很远,
当我抬起头,发现它不见了。
……
4、魏斯乐和HGW XX/7
所有这一切,关于德雷曼、玛丽亚、文艺部长、艾斯卡——一个叫魏斯乐的安全局特工了如指掌,他是奉命对德雷曼进行监听的窃听人员,代号XX/7,这位一流的秘密警察,永远灰色的着装,紧闭的嘴唇,拥有无可挑剔的审讯技巧和监听手段,监听德雷曼生活每一个细节是他工作的内容。
内心也是有爱憎与善恶选择的,当玛丽亚衣衫不整地从文艺部长车里出来,是他让德雷曼亲眼看到,正是那个晚上,德雷曼躺在玛丽亚身边,尴尬地沉默,她背对着他流泪,哀求道:“你能抱着我么?”德雷曼紧紧搂着她,空气中混合着矛盾、痛苦和深切的无助……魏斯乐坚硬的心,被奇异的温柔唤醒,伴着德雷曼夫妇的沉沉睡去,他戴着耳机沉沉睡去,熟睡的脸如婴孩般温馨。
接下来的一个晚上,魏斯乐叫来应召女郎,在女人柔软的乳房和人性本能的欢愉里,体验新鲜而复苏的感情,“留下来陪我好么?”他像弱者一样请求。
神秘复苏的力量牵引着魏斯乐悄悄潜入德雷曼家里,他俯身蹲在德雷曼夫妇卧室的床边,轻抚床单上曾经的欢愉,并拿走一本书——布莱希特的诗集,在一个晴朗的午后,魏斯乐仰面朝天,用一种浪漫的姿势读诗:
有一朵云,我的双眼久久凝望它,
它很白,很高,离我们很远,
当我抬起头,发现它不见了。
他微笑着凝望头顶,犹如躺在金黄的麦田,身后是大片的自由之地,被诗意唤醒的美好情怀如顽强的种子,任风雪肆虐,无人能囚禁。
5、《好人奏鸣曲》和监听报告
艾斯卡自杀了,这消息像巨石投进平静的湖面,德雷曼走到钢琴前,在寂静的夜里,激昂地弹奏着由贝多芬《热情奏鸣曲》改编的《好人奏鸣曲》,另一头的魏斯乐被音乐击中,泪流满面。
德雷曼终于决定拿起笔,控诉东德极权统治下的被剥夺的自由和被扼杀的尊严:“古往今来没有一个政府像社会主义政权一样,中央关注现实中发生的一切深入到每个人的生活。一个人每年平均读3.2本书,每年有6743名学生以全优的成绩毕业,但是有一项统计数据是不能被公开的,如果你打电话到安全局去问,每年有多少人因被怀疑与西德有来往而自杀,安全局的工作人员肯定会沉默,然后会详细记录你的名字。1977年起,民德不再统计自杀的人数,我们所说的自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死,才是唯一的希望。”
这样的写作,是危险和绝对禁止的,魏斯乐撤掉另一名监听人员,要求全程窃听,德雷曼并不知道,当他一次次和朋友商议如何通过秘密手段把那篇反对文章送到西德发表时,一名代号XX/7的窃听人员每天都向安全局呈上关于他的监听报告。
6、柏林墙和小人物
因为找不到德雷曼的“反动”证据,魏斯乐的窃听任务宣告失败,他被降职为拆信员,每天把信拆开等待检查,“这是你未来20年的工作!”上司恶狠狠地说。
四年后的一天,魏斯乐在逼仄的地下室机械地拆着信件,收音机里传来柏林墙倒塌的消息,那是
“豪斯的叔叔从西柏林来探望德雷曼和豪斯,他们一起讨论为民德建国40周年所写的剧本……”
“他们三人一直在讨论剧本创作,还有各个角色所传达的信息……此外没有什么反动言论。”
……
德雷曼惊呆了。
7、虚拟的好人和真实的历史
从拆信员到送报工,魏斯乐每天踽踽独行,挨家挨户送报纸,德雷曼就在不远处的车内凝视,心情复杂。影片到这里,观众内心早有各种情绪在翻腾,但无人知道魏斯乐在想什么,底层生活已是他不可选择的命运,但有谁知道,他,曾经是有选择的?
德雷曼没有走上前握手流泪,或留下一大笔钱——如我们惯常的期待背后平庸的心,他默默离开了,是否他认为,魏斯乐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他,而是为自己,为那个在读布莱希特的诗行和聆听《好人奏鸣曲》时内心所感知的宏大世界?
那,好人应该被如何对待?影片用隐忍和时间给出答案的一种:两年后,德雷曼出了一本新书,书名叫《好人奏鸣曲》,扉页上写着:献给窃听人员XX/07。魏斯乐买了这本书,带着难得一见的笑意,我们终于有了欣喜的理由,因为好人有了好报,善行没被沉入海底,但这欣喜,为何如此不轻松,让人想哭?
即便如此,龙应台在影评最后仍披露一个残酷事实:“东诺士马克的电影用了很多当初东德的机关大楼实地拍摄,但是监狱博物馆的馆长却拒绝了他拍摄的请求。原因?馆长说,因为东诺士马克的剧本不符合史实:整个东德历史,像魏斯乐那样‘良心发现’的秘密警察,对不起,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的魏斯乐,是编剧兼导演东诺士马克虚构的“好人”,虚构的故事背后却是一段真实的国家历史,年轻的德国导演,到底想通过此片作一番怎样的追忆和探寻?
8、最后的疑问和永恒的探索
影片带来的震憾与思考是巨大的,关于极权,关于人性,关于我们头顶自由的星空,影片拍得真实而残酷,毫不掩饰,凝重的音乐缓慢贯穿其中,营造着缅怀与反思的意境,穿越时空。透过电影我们省视内心:为什么,像魏斯乐那样“良心发现”的秘密警察一个都没有?虚构的魏斯乐是否是我们希望真实出现的人物,哪怕一个?如果魏斯乐所做的一切到死都无人知道,我们是否还认为他的选择是正确的?在年复一年的卑微工作中,魏斯乐是否怀疑过当年的选择?影片之外的我们,该根据什么来评判魏斯乐的行为与付出?最终,他这样的“好人”,到底想要什么?
包括我在内,很多人通过这部电影都在寻找问题和答案,东诺士马克每天接到很多来信,“有时候,”他说,“我不敢打开,因为,里面有太多痛苦。很多人想来跟我诉说,我只好说,我不是神父,没法帮你告解。但是通过我的电影,人们似乎认识到一件事:你,是有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