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期货男人》连载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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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以后。

魏莱因为甲沟炎,动了一个小手术,医生用手术刀削掉了他的右脚的大拇指,然后,给他包上,说至少需要休息四天才能出院。

手术半小时以后,伤口开始有些痒痒的感觉。一小时以后,止痛药完全失去作用,伤口那地方很痛。

魏莱只好躺在床上休息。交易也只好暂时放下。

躺在床上,他想了很多很多。

你是职业交易者,你必须遵守你自己制定的交易纪律。你是钢铁,纪律就是模具。一个人迷茫,一是无知,二是缺乏自律。所以,一要学习,二要自律。自从辞职之后,在短短的几年时间之内,魏莱经历过多次下岗,可以说无数次了,他自己也记不清楚究竟有多少次了,反正比美国人一生中的平均数九次还要多,应该有十五次以上了吧。

下岗。换工作。下岗。换工作。再下岗,再换工作。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老子说过: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还是老子说得对呀。这道理也一定是针对下岗而言的。说不定,老子肯定也经历过下岗的遭遇,要不然,怎么会总结得如此精妙?老子真的很伟大。毕竟是哲学家!既然如此,连伟大的哲学家老子也经历过无数次的下岗,我们这些“老百姓”经历几次下岗又算得了什么呢?

魏莱躺在病床上,自然没法做交易,他现在又有了一种下岗的感觉。

他有一种被某种力量强制性地撕裂的感觉,身体和心灵的某一部分正在被撕裂。思维,逻辑,行为方式,语言系统,都有一部分被撕裂着。被撕裂的那一部分,游离在某个边沿,在某个底层徘徊,在向一个深渊坠落。那就是下岗的感觉,多次下岗,多次体验,已经让他记忆深刻,铭心刻骨。

什么下岗?那不叫下岗,那叫下坠,叫坠落,那是向无底的深渊坠落!

被称为下岗人员的那一部分。还不给他们一个身份——失业人员,还不让他们与国际接轨,还不让他们变成统计数字中的一个个体,让他们进入社会系统的灰色地带,成为完全被遗忘的一群人。

隔壁病房里有一位下岗的大哥,魏莱在洗手间碰到他,他在那里唠唠叨叨,说:“现在医药费这么贵,下岗了,国家又不管,自己根本无法负担。现在的搞法搞不懂,真是伤天害理。”

没有人听他说,没有人跟他对话。他一边洗他的盆和碗,一边象是自言自语。他当然希望有人听他唠叨。

他需要发泄。

……

魏莱自然没有时间听那人发泄情绪,不过,在去洗手间的那会儿,他还是听到了那个人说的主要意思。

这个人现在跟他一样,都在住院,他们是同住院相怜。他甚至想到了一句改编了的诗:同是天下住院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魏莱躺在病床上,思考着国家大事。有时候,他感觉到自己就像国际劳工组织的负责人那样考虑国际大事,考虑人世间的技巧智慧,考虑语言上的投机性行为,考虑那些堕落的语言技巧,还有不负责任的语言投机。在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非常伟大,非常非常了不起。比十个联合国秘书长还要伟大一万倍。

你不要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一个无业游民,没有去抢劫,也没有向社会伸手,没有取得高薪,却思考着全球性带普遍性的问题,还在不遗余力地寻找解决办法,真的是很了不起。我看,联合国秘书长拿下岗这个问题也没有办法。

想到这里,魏莱的思维来了一个急刹车。他睁开双眼,使劲地揉自己的眼睛,没有什么大球长,也没有什么大酋长。

清醒之后,魏莱知道这叫妄想症。

联合国秘书长是什么人物?那是管超级大事的超级大人物。他要和这个地球上的各个大小部落的大小酋长打交道,叫他们保持和平,不要打仗。他哪有时间理会各个部落有哪些人下岗不下岗?

简直是异想天开。可是,此时此刻,除了妄想症,除了异想天开,还有什么?还有这几天住院马上要结的帐单。

现在,一个魏莱变成了两个魏莱,在两个魏莱之间,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论。两个魏莱都理直气壮,毫不相让。一个代表他自己,一个代表那位在洗手间唠叨的中年男人。

“失业就失业,什么下岗!”

“教科书、电视和报纸上都这么说的。”

“一个有工作的人,突然之间没有工作了,也失去了稳定的收入,明摆着是失业,为什么还要偷换概念?”

“失去工作就是下岗嘛,这么说没有什么不对呀!”

“当然不对啦!”

“失业和下岗有什么区别?”

“一个人有工作有收入的时候,他是纳税人,对吧?”

“没错。”

“当他失业的时候,作为国家的公民,他也有权利得到社会的救济,对吧?失业是需要失业救济的,可是下岗呢?”

“这个年代,谁下岗,谁倒霉呗!还能怨谁不成?你自己干吗不努力呢?”

“不讲道理!”

“什么偷换概念?那是语言创新!”

“失业是资本主义国家特有的现象,在社会主义国家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伟大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有一个伟大的教条,它庄严地告诉我们,社会主义国家没有失业。只有下岗。”

“不叫下岗,叫下流。”

在魏莱上大学的时候,就是学这些荒唐乱伦的语言。语言乱伦,颠三倒四的东西。一想到大学四年,竟然有一部分宝贵的时间用在死记硬背这些破烂玩意,他就感到恶心,想吐。语言乱伦,浪费了多少纸张,浪费了多少青春,浪费了多少财政拨款。那可是纳税人的钱!

哦,对了,语言乱伦还是解决了不少人的就业问题,于是,他们即使暂时下岗,还可以换一个地方上岗,继续语言乱伦。

“我没有工作,就是失业呀。”

“你那不叫失业,还是叫下岗。”

“可是下岗就是没有工作,就是失业啊!”

“那叫待岗。”

“可是待岗已经很长时间了。”

“那叫下岗,待岗。”

书呆子。语言强奸。这可能连诡辩都称不上,所以,还是叫语言乱伦最恰当。

魏莱还算是一个比较喜欢学习的男人,学习的过程就是一个掌握语言艺术的过程,现在,他感觉到转型时期越来越复杂的语言系统把他撕裂了。颠三倒四的语言系统把一个完整的魏莱撕裂成两个,一个虚伪的魏莱,一个诚实的魏莱。两个魏莱之间经常打架,常常弄得他疲惫不堪。

吴琼每天来看他,还给他买些水果,带几本杂志。因为事情多,忙得不可开交,来了,坐几分钟,很快就走了。这甲沟炎手术,不是什么病,根本不需要别人照顾,只是行动不便,需要静养几天。

穷则穷矣。穷就穷呗。不是说:如果你认为自己穷,你就穷。如果你认为自己富,你就富。这不是唯心主义吗?什么唯心主义!这叫精神胜利法,阿Q的专利。阿Q的专利,现在成了成功学大师的最高法宝,经过巧妙的包装,现在成为赚大钱的货色。精神胜利法就是精神胜利法。

Q告成功学大师,告他们侵权,索赔一个天价1个亿。

四天以后,魏莱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