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津·浓雾笼罩下的 24 层楼顶
那一日,天津大雾。那一夜,北京狂风。
早晨天色阴郁,出门没多久,空中便飘起了小雨,雨中的人们显得格外匆忙。坐在公交车上,看着路人一个个向后退去,仿佛在欣赏一场无声电影。这个世界与我无关。
一年前, 12 月 27 日,天津一位 13 岁少年从他所住的 24 层高楼的顶上以“飞天”的姿势一跃而下。在他的遗体上,人们发现了四页遗书,其中三页分别是写给“新唱片公司”、“暗夜小组”和“师父”的绝笔,另一页则是以他自己的真名——张潇艺——写下的绝笔。除了遗书,小艺还留下了《守望者传》和《英雄年代》等四本笔记,共 6 万多字。其中 4 万字的《守望者传》改编自《魔兽争霸》,故事讲的是暗夜精灵族的邪恶战士尤第安越狱逃跑,看守他的狱卒、在小说中以第一人称出现的女主角守望者带领战士进行追捕,其间暗夜精灵与其他种族发生多次惊心动魄的战斗,正义的守望者最终制服尤第安,尤第安戴罪立功,与守望者等战士联手对付不死族,拯救了世界。
“飞天”的姿势、四页遗书和 6 万多字的小说,令死去的孩子成为人们争论的焦点。北京军区总医院医学成瘾科开具了孩子生前患有严重的“网络成瘾综合症”的医学证明, 29 岁的“业余学者”张春良三递诉状为他的父母打官司,《半月谈》等主流媒体再次发出“电子海洛因”的呼声。孩子希望从死亡中获得安息,这个世界的人们却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换乘地铁去火车站,报贩在车厢内高声叫卖:“出事了!出事了!刘德华昨天被暗杀,死了!”车厢里一阵骚动。身边的中年男子好奇地买了份报纸,这是一份叫《法制明星》的小报,头版醒目地印着“被暗杀”三个大字。虽然大家对这类小道消息半信半疑,但它毕竟为我们带来了谈资,原本死气沉沉的车厢热闹了一些。耸人听闻的事件总能吸引人们的眼球,懂得利用这一点的媒体才能获得更多的关注,会吆喝的报贩才能卖出更多的报纸。
昨天打电话给小艺的父亲张建华,他告诉我不想接受任何采访。他对我说:“我不想再说什么,不想再提这件事,提起来我就难受。”他的声音很沉重。中年丧子,而且是唯一的孩子,悲痛之情可想而知。张春良告诉我,前天晚上,张建华有点喝多了,在电话里向他诉苦,说媒体的很多报道让他痛苦不堪。
北京至天津的城际列车上,对面的乘客告诉我天津的航班被取消了,他只好飞到北京,再坐火车转往天津。我靠在并不舒适的座位上,听着他的抱怨,努力想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起来,却做不到。我的大脑好像窗外不断延伸的田野,空旷无物,只有一些零星的思绪迅速划过。
走出火车站才发现天津已被大雾笼罩,司机告诉我塘沽离市中心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公交车很快驶出了天津市区,雾越来越浓,对面车道上的车辆在雾中时隐时现,两旁的景物也被掩藏得严严实实。雾并没有为这座北方城市增添任何美感,反倒让我想起了《寂静岭》。这是一种让人沮丧的雾,仿佛一堵墙,将人封锁在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圈子里,让人焦虑。公交车如同行驶在封闭空间中的地铁,在大雾的包围下,看不见过去,也看不见未来。车内的人沉默着,或许并未沉默,只是我未曾注意罢了。
塘沽被人们称为京津“海上门户”,濒临渤海,跨海河两岸。海河流经的一小段已被改造为“外滩公园”,成了塘沽的一处旅游景点,也是市中心的黄金地段。这里有开阔的广场、气派的雕塑和优美的喷水池,岸边还停泊着已有三十年历史的“东方公主号”游轮。小艺一家居住的悦海花园小区就在外滩公园附近,站在楼顶,应该能够清楚地望见外滩的风景。晴朗的日子,这里的景致一定很美。现在,浓雾却让广场变得有些烦躁不安。
悦海花园是附近不多的高层住宅之一,离外滩只几分钟路程。一进楼,弥漫在浓雾中的躁动立刻静了下来,光线也随之变得黯淡。小艺的父母已经从楼里搬走,听张春良说,他们的经济条件在塘沽区属于中等以上,父亲是做生意的,母亲是护士,小艺出事后,母亲悲痛欲绝,所以他们不久就搬离了这个伤心之地。走进电梯,我直接按下“ 24 ”,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
电梯很快升到了 21 楼,那天清晨,小艺就是从 21 楼走进电梯的。他先是下到 15 楼,然后搭乘另一部上楼的电梯,直到顶楼。根据电梯监视器的录像,小艺走进电梯的时间是 6 时 56 分。
电梯门关上,我立刻被一片漆黑包围住。除了隔壁一条狭窄的通道有扇小窗透进微弱的光外,这里没有任何光线能够照射进来。走了几步,脚步声让过道里的感应灯亮了起来。这里每层有四户人家,过道两端是对着门的两户。每家的大门都紧闭着,听不见任何声音。我找到安全通道,推门进去,眼前是一截十几级台阶的楼梯。楼道内没有灯光,只有楼梯尽头半掩着的一扇门透出些许光线。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电梯运行的撞击声在头顶不远处机械地重复着。我踏上台阶,一步一步向半掩的门走去,光线越来越强。
门开了,跨出去便是楼顶。视野一下开阔起来,人仿佛从黑暗中获得了重生,清凉的空气吸进肺里,方才的压抑被一扫而空。周围很静,世间的尘嚣仿佛被拒于千里之外。走过去扶着屋顶四沿一米多高的女儿墙向外眺望,看不见远处的外滩,只能依稀辨认出由那个方向传来的车声和人声。周围的一切都被浓厚的白雾包围着,雾仿佛一片海,与灰蒙蒙的苍穹融为一体,冥冥中似在召唤什么。
小艺是面向外滩的方向跳下的。那是圣诞节后的第三天,星期一的清晨,天色应该才微微泛亮,整座城市还在睡梦中尚未完全苏醒。那天的天气好吗?小艺站在这儿,有没有看到远处海河的粼粼波光和广场上的那些白鸽?听着远处的喧嚣声,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在渴望飞翔的自由,还是在期待重生?在怀念游戏中的角色,还是网吧里的战友?他是否和现在的我一样,感受到了某种无法言状的召唤?他明白生与死之间的距离吗?他知道自己将与眼前这些美丽的风景告别吗?
翻过女儿墙,我站在屋顶外伸出的檐口,静静地望着脚下的迷雾,雾中隐约现出棋子般的汽车、暗绿色的草坪和灰色的水泥地。曾经也以为自己可以重生,可以自由飞翔,曾经也以为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生与死或许只在一念之间,又有多少人能在这一念之间被猛然唤醒?小艺是否也像我一样,站在这儿静静地回忆着往事?纵身跳下之前,他有没有犹豫过?当他如目击者所看见的那样,张开双臂、双腿交叉,飞翔在空中的时候,他看见了什么?
这一切,已经永远成为了谜。人们在小艺的遗书和笔记中徒劳地寻找答案,只是为了寻找对他们自己有利的证据而已。
乘电梯下去时,中途进来了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母亲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让该沉淀的沉淀,让应安静的安静吧。
走出小区,已是傍晚时分,对面的菜场热闹了起来,小贩的叫卖声、讨价还价的声音、油炸的声音,夹杂着各种香味、腥味、焦味,让我重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呼吸。
回到北京已经很晚,路上狂风大作,让人睁不开眼。在住处整理了一会儿资料,始终没有睡意。翻看张春良带来的新书《在网路上狂奔》,里面收录有小艺小时候的一些家庭照片,那个曾经的幸福之家现在却叫人心碎。书中节选了张建华夫妇写的《宝宝成长记录册》,父母的舔犊之情和期待之心在只言片语间流露无遗;与之相对的是书中所节选的小艺的《张潇艺自传》,字里行间却让人感觉到他内心的自卑。
书的后半部分全文转载了小艺的《守望者传》,这个只有 13 岁的孩子在小说中所表现出的流畅的文笔、丰富的想象力和结构组织能力让我惊讶。虽然情节并不复杂,人物也不够饱满,但他是倾注了自己全部的思想和感情,写出了他对善恶美丑这些伦理道德,爱情与友情、生与死这些人生哲学的朦胧的思考。这一切,出自一位初中生之手,一位认为自己是“什么都干不好的垃圾”的初中生之手。
“后来,我又在山上刻下了‘守望者,告诉他们不要学我。于是,我迈入了汪洋大海之中,就这样死去了。我又来到了第一次死亡的地方,天使憎恶我,赛娜也不愿见我,我被审判,打入地狱!
“我看了一下世界,那些玛雅人修建了城堡、庙和祭坛,希望我能复活,可是我知道我罪孽深重,只能暗地哭泣。
“我得到了我应有的惩罚,人生本不该如此。你看现在人不一样好好地活着。”
这是《守望者传》的结局。
站在 11 楼的窗口,望着远处马路上长蛇般的灯光和重重叠叠的阴影,这个世界已经安睡了吧?斯汀的歌声仍在我耳边萦绕:“ Tomorrows rain will wash the stains away. But something in our minds will always stay......On and on the rain will fall. Like tears from a star like tears from a star. On and on the rain will say. How fragile we are how fragile we are. ”(明日的雨水会将这血污洗净 / 但总有些思绪会缠绕在我们心中……雨不停地坠落 / 像星星的眼泪 / 雨不停地诉说 / 诉说着我们的脆弱)
第二天北京天气转晴,新闻说随着强冷空气的南下,连续数天的重度空气污染将有所好转。经过一夜的狂风,天津的雾应该也已经消散了吧。
坐在出租车上,电台的交通新闻正在播报昨日京津塘一带频繁发生的交通事故,有多人死亡。播音员仔细描述着出事车辆的型号、颜色,事故的起因和经过,以及目击者的陈述。
司机忽然开口说:“人都死了,还播它干什么。”
我心里一震。
◆ 附 1 :张潇艺的四封遗书
新唱片公司的人:阿道我走了。我也没排练什么节目,这是没用。可你们要继续干好哦!要唱歌一定要有 S.H.E 的,这样我就知足了!永别了!
阿道绝笔
(编者注:“阿道”是小艺的另一部小说《英雄年代》的主角。)
给暗夜小组的朋友们:保护好大自然,好好学习,好好玩,好好生活哦! Baby 不要吃那么多,姐姐不要那么讨厌,安答不要那么犟,我会在我死后的地方继续发扬 S.H.E ,暗夜精灵的!朋友们。还要告诉角鹰骑士我这些话!
守望者绝笔
(编者注:“暗夜小组”是小艺和其他四位一起玩游戏的同学的代称。)
师父:小徒弟走了,没有人能为您解气,我真遗憾。以后,您要高兴的活着哦!不要天天对保义那么不好,要知道别人也有别人的想法的。玩魔兽的时候要记着我哦!
小徒弟绝笔
我是个垃圾,真正的垃圾,什么都干不好的垃圾。我崇拜的是 S.H.E ,守望者,他们让我享受到了一种快乐的感觉。我有三个知心朋友——尤第安、泰兰德、复仇天神,我在哪儿都可以更加快乐。我还有许多亲人,他们虽然骂过我,打过我,可是我知道他们对我是最好的。我还有许多老师,他们都是最好的。
可有什么用啊,我是个没有的垃圾,光会让他们失望,哎,虽说人生都有闪光点,可我的那些,都是少的可怜。我什么事情都干不好,立下的誓言有许多都完不成,圣诞刚刚过去了,我也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相信,会有转世,会有天堂、地狱的,来世如果我还是人,我一定会是最好的孩子的!
只有一个遗愿,把我 S.H.E 的东西都给苏梦坤,我写的东西都给李炎恩,把未解之谜都给王X,把有关恐龙的书都给孙泽玮,请不要XX后要给朋友的遗言,谢谢!
张潇艺绝笔
◆ 附 2 :《守望者传》(节选)
《守望者传》
NE-Warden
本故事纯属虚构,改编于《魔兽争霸》,选自《暗夜精灵英雄史诗》
第一章 前传
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个古老的种族,他们十分善良,守护着大自然。他们信奉月亮女神,并于夜间活动时间较多,所以他们为“暗夜精灵”。他们十分团结,向往和平。他们有一口巨井,叫作“永恒之井”,它里面含有无穷的魔法力量,谁学会了,就即将变成宇宙无敌。可他们还不知道,这就是祸源,危险就要降临在这个种族的身上……
强大的永恒之井,原来是一条通道,从宇宙燃烧军团来到这的一条通道。终于有一天,他们来了,邪恶和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就要开始了。暗夜精灵们用他们强大的战斗力死守在那,但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敌人还是冲出来了。双方都伤亡惨重。战斗中有的魔法的攻击被溅射到永恒之井里,卷起了巨大的漩涡,它足以吞没这片大陆。这场战斗却延续了数天,这片大陆大部分都被吞没了,只剩下几个岛。剩下来的族人们了解了,他们决定永不修炼这些魔法。红龙、绿龙和黑龙送给了一棵大树魔法,被喻为“生命之树”。
可是一个战士,尤第安他保留了一瓶水,它是永恒之井的水,他又要做一口永恒之井。他做成并学会了那的魔法。他割去了双眼,而拥有了变成恶魔的能力。可这时,哨兵队长月之女祭司发现了他,上报了首领人员,决定终生囚禁他。经过上层人员的商议,他们决定留下这口新的永恒之井,但只是把它封起来,只修炼德鲁伊魔法和自然魔法。这件事就平静下来了。可似乎还有新的邪恶即将逼近……
◆ 附 3 :《张潇艺自传》(节选)
我生于一九九一年六月十七日的晚上,具体时间大人们都不记得了。那天正好是端午节。我妈妈是在港口医院生的我,我还和现在的同学王子威在一个病房呢!爸爸妈妈都很忙,所以我很小就在医院的幼儿园呆着。童年的生活是快乐的,无忧无虑的!那时,我长得很胖,而且样子很不好看,被大家起了两个外号——一个是丑娃娃,一个是大老虎。 3 岁开始在新港一幼上幼儿园,结识了我现在的几个朋友:闰锡伟和刘骏界。
小时候很爱背古诗,唐诗三百首那是小菜一碟。玩具更是不可计数。我那时还很爱得病,尤其是气管炎,到现在还很爱犯。
六岁我开始上小学,在草场街小学上的。那时我在一二年级的时候,总是名列前茅。三年级接触了作文,成绩就很不稳定了。那时,我还做了一次手术。在这,我也犯了一件大错误,那就是我在大商场偷东西了,在我的品德上滴了一滴不可磨灭的污点!四年级就有了英语。开始喜欢上了英语和数学。但在一次数学竞赛中,因画线段图不好好画,导致未能得到名次,也是我的一大憾事。
◆ 附 4 :《宝宝成长记录册》(节选)
一岁。
1992 年 7 月 14 日。一年余一个月的潇艺晃悠悠地开始了走路。也许是在胎中经常听音乐,一进到房间,潇艺的小手就指向录音机。
两岁。
一岁以后的潇艺开始了顽皮。也许健脑的东西吃得多了,潇艺的脑瓜显得十分聪明。儿歌念几遍,他就会背下来。一天又一天,潇艺愈来愈淘气,身体愈来愈壮实,看见吃的就抢,看见玩的就要,尤其喜欢汽车,实在没事,小嘴还哼哼儿歌。
三岁。
随着年龄的增长,潇艺的思维愈来愈活跃。经常会像大孩子一样举一反三。虽然有时事情之间联系得风牛马不相及,但小小的潇艺懂得了事情是相互依赖。……淘气的潇艺越来越狡辩,有时会使生气的父母拿他也没办法。
四岁。
四岁的潇艺在这一年着实让人有些头疼。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管是对与错,非就得做到。因为这样,可是没少挨打。由此不难看出张潇艺的性格的确是有些犟。也许是因为从小养成的习惯,孩子每天晚上忘不了听儿歌,看童话,读故事,猜谜语。这种好读书,好学习的韧性,实在是叫我们无法比拟。聪明、顽皮、可爱,这就是四周岁潇艺给他的总结定论。
五岁。
愈来愈大的潇艺真正开始了解社会,去体验社会。经常问父母这是怎么回事,那是为什么。有时实在让父母难堪。好玩的性格实在太大,组合变形金刚、拼凑图片经常不用思考。孩子的小脑袋的确是聪明。但有时狡辩也是让人头疼,脾气犟得很。喜欢合群。自己的玩具从不吝惜的,让其他小朋友玩。也是太好面子了。
六岁。
这一年。孩子充分地显示出学习的优势。在幼儿园大班中开始了正式的学习训练,在学前班中对待学习也是一丝不苟的。多么希望他能坚持下来呀!
二、张春良·唤醒社会责任感的诉讼
张春良的第三次诉讼又出了些麻烦,原定于 11 月上旬向天津塘沽区人民法院递交的诉状,因为律师的变故,被推迟了。在此前的一些报道中,中国公益诉讼网创始人李刚被作为本案的代理律师,但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李刚却说他现在并不是律师,只是以志愿者的身份提供法律援助,所以出于谨慎考虑,决定不再对这起网游诉讼案发表任何评论。他说之前的很多记者严重歪曲了他对这一诉讼案的言论,比如前天《北京晨报》刊登的“公益诉讼,炒作还是善举?”一文,对他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记者询问张春良,张春良无奈地说:“我和李刚都很累,我们都处在媒体漩涡的中心。大家关注我们的同时,很多花边新闻也都出来了。”
误解总是双向的,采访者与被采访者之间,批评者与被批评者之间,圈内人与圈外人之间。正如张春良对游戏有着这样那样的误解,我们对他是否同样抱有偏见?
张春良是典型的北方人,初接触时就能感觉到一股北方人的粗放。十几年前他来到北京,据说曾在中南海警卫局任文职,之后参与过三农、国有资产和军工企业改革等课题的调研,现在的正式身份是《中国经济导报》社网瘾防治中心常务副主任,民间给他的身份是“业余网络游戏研究者”。《中国经济导报》是国家发展计划委员会主办的一份经济类报纸。
张春良待人接物很客气,交谈时语气自信,语速较快,善于控制谈话的节奏。之前看过他写的《网络游戏忧思录》一书,书中对网络游戏存在着极深的误解,而且漏洞颇多。但在这次的交谈中,他的许多言论却让我们感到吃惊。尽管他对网络游戏仍然缺乏了解,把“虚拟装备”称为“虚拟设备”,对单机游戏更是知之甚少,但他的自我纠正能力很强,在他带来的第二本书《在网路上狂奔》里,已经修正了之前犯下的许多错误。尽管他在举例时多次将游戏与毒品、毒药作比较,可以看出他在潜意识中仍然把游戏当作一种毒性很强的东西,但他同样强调游戏的利大于弊,要一分为二来看。尽管他在新书里仍然称网游厂商为“电子贩毒者”,认为它们在刻意地“销售沉溺”,但他在谈话中却表现出了对网游厂商的种种理解。这些看似矛盾的言论,或许也说明了他的思考和转变。
◆ “网络游戏的致害问题已经到了这么严重的程度,很多受害的家庭找不到地方申诉,就算没有张春良,也会有李春良、王春良站出来。”
家:从去年年底小艺自杀到今年 10 月初您提起诉讼,中间已经过了近一年时间,为什么到现在才起诉?
张:我是在今年 1 月从《京华时报》上读到小艺自杀的这篇报道,当时我正好在做网瘾的调查,所以马上赶往天津,想去探访小艺的家庭。但走到他们家门口的时候,我听见母亲在里面哭泣的声音,最终还是没忍心去打扰他们。第二个月我再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搬家了,一直到今年 6 月,我才通过《半月谈》的编辑联系上了小艺的父母张建华夫妻。和他们交谈,了解了小艺生前的一些事情,看了小艺生前的照片和他写的笔记,感受到他们在失去儿子后对生活的无望后,我觉得很受震动。于是和他们达成共识,一起用法律武器来维护受害者的权益。
家:在这起诉讼中,您的身份是什么?
张:我是作为原告的代理,协助他们做一些工作。小艺的父亲张建华和我之间有正式的授权协议,委托我替他们维权。
家:您打这场官司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张:我的目的是唤起公共决策者和法律专家的注意,唤醒国内网游企业的社会责任感。喝变质饮料生了病,我可以向消协投诉,消协会为我维权;汽车有召回制度,设计有缺陷的要召回,这些都体现了企业的社会责任感。网游的伤害现在已经很具体了,那么网游厂商是不是也应该负担起这种责任?玩家作为消费者,身体受到影响,学习受到影响,疏远了家庭关系和同学关系,最后甚至分不清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引发一系列悲剧。他们本应该是未来挑大梁的人,却被网游害了,成了网游繁荣的牺牲品。一个企业光向国家交税是不够的,你也有责任对自己生产的废渣、废水进行处理,网游厂商是否也应该对自己所造成的这么多社会负效益承担责任?现在网游厂商不仅不承担这种社会责任,反而还是国家扶持的高科技产业,头上带着高科技的光环,享受着国家的一系列优惠政策。对于那些受到伤害的老百姓,你让他们怎么去维权?找谁去评理?找谁去索赔?一个行业只有认清自己的责任,不断纠正自己的行为,才可能壮大。
家:很多人认为您是在炒作自己。
张:有人说我打官司是为了炒作,为了卖书。其实公益活动本身就是一种炒作,只有炒作才能让更多的人来关注公益话题,让公益事件的影响最大化。我是在炒作,但并不是为了炒作我自己,而是为了炒作这件事情。我帮张潇艺打官司,大家在关注我的同时,更是在关注这件事情。网络游戏的致害问题已经到了这么严重的程度,很多受害的家庭找不到地方申诉,就算没有张春良,也会有李春良、王春良站出来。
家:张建华夫妻之前有没有想过寻求法律途径来为儿子讨回说法?
张:他们在出事后找过有关部门,但没有得到任何答复。这些部门像踢皮球一样把责任推来推去,之后这事就搁浅了。
家:诉讼过程中您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张:最大的困难是缺乏专业的法律人士,虽然先后有 20 多位法律界的朋友参与过证据收集,但他们都是志愿者,而且这种诉讼毕竟没有先例,所以希望能有更多的专家向我们提供法律援助。还有就是缺乏专业玩家的帮助,只有他们才能把整个事情的过程向我们描述清楚。我也希望有更多的沉溺少年和我联系,让我能够了解他们的状况。
家:您的两次诉讼都被法院婉拒,接下去还会继续上诉吗?
张:是的,下周我会第三次去天津递交诉状。接下去我们还准备发起一场集体诉讼,我已经联系了 22 个家庭,起诉对象暂时还不方便透露,但可以告诉你是国内网游厂商代理的某款国外游戏,地点在上海或是北京,到时候我会把国内的运营商和国外的开发商一起告上法庭。张潇艺是一个个案,是一个游戏毒害了一个少年,不健康的游戏会对很多孩子造成不同类型的伤害,所以我们把受害的家庭集合起来,请他们对一款游戏进行集体诉讼。集体诉讼和天津的这次诉讼之间没有关系,只是一个先办一个后办,但这两件事都会办。天津的诉讼就算失败了,也不会影响我集体诉讼的决心。
◆ “就算它不是网络游戏,也应该对小艺的死负责,所以没必要纠缠在‘网络这两个字上。”
家:小艺生前玩的《魔兽争霸》并不是一款网络游戏,您为什么要把它作为网络游戏致害的证据?
张:当时我对网络游戏的了解不够充分,我自己也是一边在做一边在修正自己以前的想法。这个问题在我的新书里也提到了,后来我去国家新闻出版总署问过,(寇)晓伟司长对网游有明确的定义,一个是广义的,一个是狭义的。狭义就是指 MMO ,广义是只要在互联网上通过多人连线互动的都算网络游戏,《魔兽争霸》实际上可以归入广义的网络游戏。就算它不是网络游戏,也应该对小艺的死负责,所以没必要纠缠在“网络”这两个字上。
家:《魔兽争霸》在美国被定为“ T ”( Teen ),即适合 13 岁以上的玩家,在包装盒上有明确标注。在中国发售时则没有分级,您认为这是谁的责任?
张:我觉得政府、厂商都有责任。政府审查制度不严,没有对游戏作细致的分级,审查时只要没有暴力血腥等内容就可以通过,没有考虑到成瘾这些问题。这方面教育部门也应该介入进来,因为他们更了解孩子的心理。销售商也没有尽到提醒消费者的义务,比如有人带了一个装着农药的矿泉水瓶,放在那儿,瓶子上没有贴农药的标志,结果被不知情的人喝了,出了人命找谁?当然是找这个带瓶子的人。
家:国家有明确规定严格限制未成年人进入网吧,对于小艺的沉迷游戏,网吧应该有直接责任,为什么您选择起诉暴雪而不是网吧?
张:网吧当然有连带责任。不过就像制毒和贩毒,没有制毒的哪来贩毒的?网吧只是传输渠道,所以我要先告制毒的。
家:小艺在网吧玩的很可能是盗版游戏,盗版是未经授权的,起诉暴雪是否欠妥?
张:法院也提出过这个问题。但你是制毒者,贩毒者的毒品是偷来的还是买来的,这没有本质区别,不会因此而减少毒品的危害。如果没有这个毒品,你想偷也找不到地方偷。既然你把毒品制造出来了,就应该承担责任,只是承担责任多与少的问题。
家:父母发现小艺去网吧玩游戏的时候,他已经是网吧的常客了。父母平时是否有些疏忽?
张:这可以说是中国家庭的一个特色,为什么中国的好多孩子都沉迷于网络游戏?你有没有听过“我想去桂林”这首歌,就像里面唱的,有时间的时候没钱,有钱的时候没时间。很多父母平时工作都很忙,很少有时间和孩子沟通,等他们发现问题时已经晚了。现在孩子的压力普遍比较大,家长又太忙,没时间照顾孩子,孩子就容易厌世,走进虚拟的世界。这是家庭教育的失误,但绝不是孩子沉迷游戏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还是网络游戏对孩子的吸引力太大。我打这个官司,一是对孩子的寄思,二也是为他的父母洗脱不白之冤。是不是所有受到伤害的家庭都是家庭教育的失误造成的?我认为不是。
家:您在诉讼中提出的 200 万索赔金额的依据是什么?
张:理赔标准是律师提出来的,主要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父母把孩子从小抚养到大的费用;另一部分是父母的精神损失费。在孩子沉迷游戏的这段时间里父母一直在操心,孩子自杀后父母的精神也受到很大的打击。
也许有人会说自杀索赔没有道理,那如果孩子不是自杀,而是被人杀害,该不该索赔?我们现在是在寻找凶手,这个凶手存不存在,需要法庭来论证。每个事故都有责任人,这辆车把那辆车撞了,这辆车就是责任人。现在这么多网游致害的案子,却没有一个责任人。
◆ “如果这场官司能够让政府和企业关注自己的责任,让沉迷游戏的孩子的数量减少几个百分点,我觉得张潇艺的死就是值得的,他的生命价值就不亚于刘胡兰。”
家:小艺生前沉迷游戏到了什么地步?每周大概去几次网吧?每次玩多长时间?
张:这个我没做过了解,只能说他常去网吧玩。为了去网吧玩游戏,他把每月给学校的 100 块钱伙食费省下来,出事前人很瘦, 1 米 75 的个子只有 95 斤。自杀前他在网吧连续玩了 36 个小时的游戏,你说算不算沉迷?
家:从小艺的遗书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他的孤独和自卑,您觉得这种孤独和自卑是游戏造成的,还是现实造成的?
张:我觉得是游戏造成的。玩了游戏之后,他已经分不出虚拟和现实了,这是他自杀的一个重要原因。
家:游戏怎么会造成他的自卑?
张:可能是他在游戏中遭受了某种挫折。这是属于小艺的秘密,已经随着他的一跳而无法知晓了。但我认为这应该是游戏造成的。
家:您认为是游戏直接导致了小艺的自杀,还是游戏只是一个导火索,激化了其它潜在的问题而导致了他的自杀?
张:可以这样理解,我砍了某人一刀,你上去又踹了他一脚,把他给踹死了。你没踹那一脚,他可能也活不成;但既然你踹了这一脚,你就应该承担责任。
家:如果小艺没有接触游戏,他会不会选择自杀这条路?
张:如果没有游戏,他至少不会选择以这种方式自杀。有人痴迷于其它的东西,可能会撞墙而死,可能会跳海而死,但小艺为什么要采用飞天的方式?他是在模仿游戏里的守望者。有人说孩子生前就有精神疾病,你凭什么这么说?你给他把过脉还是给他相过面,你见过这孩子吗?如果有孩子被车撞死,我们能不能对他的父母说,“你孩子脑子里缺根弦,自己往车轱辘里跑”?
家:飞天的姿势很特别吗?
张:你不觉得很特别吗?我在部队的时候也跳过伞,这需要很强的心理素质和专业的训练。很多人跳楼自杀,没到楼下就死了,那是被吓死的。张潇艺始终保持这种姿势下来,因为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死,他认为死了还会重生。
(注:《魔兽争霸》中的战斗单位并没有特殊的跳跃动作,《天堂 2 》暗夜精灵的视频中有类似的跳跃姿势。)
家:一般初中老师只要求学生写几百字的作文,刚上初二的小艺写了 6 万字的小说,您认为这和游戏之间有关系吗?
张:这种写作才能肯定是游戏赋予他的,他在小说中用了游戏中的场景、情节和角色,这说明游戏确实能丰富人的想象力,有益智的成分。所以我们对游戏也应该一分为二地看待,让它趋利避害。
家:您的新书中有 80 页都是转载的小艺的小说,这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张:这些内容我都得到了他父亲的授权,我们之间有合法手续,出版之前我也给他父亲看过这本书。张建华夫妇愿意把这些内容公开给社会,就是希望告诫更多的孩子和家庭。书是对一个曾经幸福的家庭的纪念,也是对其他人的警醒。包括我这场官司,如果这场官司能够让政府和企业关注自己的责任,让沉迷游戏的孩子的数量减少几个百分点,我觉得张潇艺的死就是值得的,他的生命价值就不亚于刘胡兰。
◆ “现在好多媒体都在利用我骂网游,我也成了被利用的工具。”
家:您在《网络游戏忧思录》里提到“ 2001 年与网络有关的犯罪占总犯罪量的 0.6% , 2004 年占到了 21% ”,这个数字是从哪儿来的?“与网络有关的犯罪”是否不仅仅是指网络游戏?
张:这是《北京广播电视报》上刊登的公安部公布的数字。与网络有关的犯罪是一个很大的范畴,比如在网上把信用卡给盗了,把资料库给黑了,不是所有的犯罪都和网络游戏有关。
家:但这个数字出现在《网络游戏忧思录》这本书里,所以很多媒体引用它作为了网络游戏危害的证据。
张:我在书里使用的时候是没有错误的,但很多媒体在引用这个数字的时候有误解。
家:您在书中还提到中国有 2000 万网游少年,其中有 260 万网游成瘾少年。而根据 IDC 公布的数字, 2004 年我国网络游戏用户的总数只有 2025.2 万。您的数字是从哪儿来的?
张:《人民日报》有一篇报道采访了出版署的(寇)晓伟、陶宏开和我,我记得晓伟在里面提到过这个数字。陶然(北京军区总医院网瘾咨询中心主任)在他的书里写的是“ 460 万”网瘾少年,我当时没敢引用,还是觉得 260 万比较合理。
(注:记者事后查阅了这篇报道,寇晓伟司长的原话为“据最新统计,我国网民达 1.03 亿,其中青少年网民占 80% 。青少年上网大多以玩游戏和聊天为主,网络成瘾、网络受骗、网络犯罪等问题日益突出。广州市穗港澳青少年研究所日前公布的一项调查报告显示, 10% 的中学生有网络成瘾综合症的倾向。”)
家:《网络游戏忧思录》中提到的那些案例,您是否亲自求证过?
张:每一个案例我都是通过公检法部门拿到的资料。我以前在警卫局工作,所以公检法系统我都很熟。先是上网找到这些案例,然后联系当地的检察院,每个案例的卷宗复印件我都有。预审员的卷宗比什么都管用,预审员问得比你记者还详细。网上的东西你可以半信半疑,但这些卷宗都是真实可信的。我亲自调查过的案例有通州的和沈阳的两个,我和他们的家长接触过。
家:您在书里并没有对网瘾和网络游戏瘾作区分,这是不是不太严谨?
张:网络游戏可以成瘾,聊天也可以成瘾,把所有的网瘾都归到网络游戏上是不对的。至于玩游戏成瘾的占多少,聊天成瘾的占多少,我没有做过具体统计。以前游戏成瘾的可能多一些,现在裸聊的多了,聊天成瘾的可能也会多一些。作这样的统计需要花很大的精力去调研,如果没有一定的人力物力,很难做到统计学上的区分,我们下一步也准备做这个工作。
家:但现在的结果是,大家一提到网瘾就会想到是玩网络游戏上瘾。
张:确实有好多游戏厂商为网瘾背了黑锅,只要孩子上网成瘾,父母就认为是网络游戏惹的祸。这也是因为网游厂商的企业文化没做好。为什么网游厂商总挨骂?你把游戏直接丢给孩子,孩子一出事,被骂的肯定是你们游戏公司。你们为什么不面向家长呢?比如你们的游戏先通过媒体介绍给家长,再让家长去引导孩子该怎么去玩,家长同时也得到一种愉悦,孩子和家长一起玩的时候也会有一种哥们的交流。
家:很多家长可能连电脑都不会用。
张:可以做一本杂志,帮助家长去了解游戏,让游戏走进家长的心里。家长也可以知道该怎样去监护孩子,可以告诉孩子什么是好游戏,什么是不好的游戏,也能把握住孩子玩游戏的度。
家:成瘾的诊断是否有标准?
张:国内外都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比如你一天上网 10 个小时,看会儿新闻,看会儿电影,听会儿音乐,玩会儿游戏,虽然时间长,但很容易就离开了,这不算是上瘾。相反,如果你每天只玩 5 个小时,但不玩不行,不玩就要自杀,这就是上瘾了。网瘾的诊断需要国家有关部门制定一个标准,我们也会协助政府去做这些事情。
家:没有标准的话,成瘾玩家的比例是怎么得出来的?
张:沈绮云(北京市委民盟教育改革与发展研究室主任)作过一个调查,统计出来有一个比例,陶宏开也有个比例,具体数字我记不清了。我觉得这些数字都有点夸大,你要我说出具体的比例,我也不知道。现在的整个舆论环境对网游的发展都不太有利,网游也需要大家的支持。我现在做的这些事情并不是在歧视游戏,媒体的很多报道可能有点变味,但我对网游的抨击一直不是很厉害。
家:《网络游戏忧思录》这本书对网游的抨击还是很厉害的,在序言中您称之为“新一轮鸦片战争”。
张:我这本书主要是突出了网游的负面性。网游是一把双刃剑,它也有有利的一面,有利的一面比不利的一面更多,我这本书只是抓住了游戏不利的一面进行抨击,并不是要把网游一刀砍死。现在好多媒体都在利用我骂网游,我也成了被利用的工具。
家:我看了魏巍对您的《网络游戏忧思录》这本书的评价,他把网络游戏称为“当代资本主义最肮脏、最腐朽的文化垃圾”,您认同他的观点吗?
张:魏巍他们都是老同志,他们的忧国忧民之心可以理解。我尊重他们,但他们的观点有些(偏颇),缺乏对游戏的了解。
◆ “很多 14 岁左右的孩子都有自杀的念头,包括我小时候也有自杀的念头,小时候我英语考了 6 分,也想过这些事情。”
家:尼采因哲学而自杀,梵高为艺术而自杀,我们能因此而批判哲学和艺术吗?
张:他们是为了追求哲学和艺术的最高境界,表现出对死亡的无畏和对所从事专业的升华。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内都有很高的造诣,我们没有站在那个高度上,所以无法理解。你能把喝酒自杀的人和为哲学而自杀的人放在一起比较吗?有的人的死重于泰山,有的人轻于鸿毛。网游毒害的是这一代青少年,他们是中国先进劳动力的代表,他们应该为社会创造更多的价值。现在中国的网游产业实际上是把青少年口袋里的零花钱转移到少数厂商的钱包里,这是一个资本转移的过程,中间没有创造任何价值。
家:不仅仅是网络游戏,其它娱乐产业应该也是这样吧?
张:像电影、电视剧这些娱乐产品都能给观众带来精神上的享受,当然网游也可以,但网游同时也会带来很多负面效应。我拿走你的钱,可能给你带来欢笑,也可能对你造成伤害,你会选择哪一个?看完《英雄》后,你可能觉得张艺谋拍片也就一般,但画面还不错,这和看完淫秽录像后的感觉能一样吗?文化产品的社会功能有正的也有负的。
家:您认为网游上瘾主要是由哪些因素造成的?
张:一是无休止地升级,玩家通过游戏中虚拟角色的成长获得满足感;二是游戏作为一个虚拟陌生的环境,抛开了现实,玩家可以在里面为所欲为;三是游戏有交互性,比如玩家之间可以一边玩一边骂。
玩游戏上瘾其实可以理解,游戏应该能让人上瘾,不上瘾就没人玩你的游戏。但你应该让什么样的人上瘾?成年人有自制力、有辨别力,未成年人没有,你为什么要让他们上瘾?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会上瘾,上瘾也是一个认知的过程,很多人痴迷后可能就走出来了,但问题是孩子的心理都还不成熟。很多 14 岁左右的孩子都有自杀的念头,包括我小时候也有自杀的念头,小时候我英语考了 6 分,也想过这些事情。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以为自己是大人了,但心理还很脆弱。
家:韩德强(北航经济管理学院教授)在《网络游戏忧思录》的读后感中说,“挖雷”都让他差点成瘾,所以他每次买电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删掉机器里自带的所有免费游戏。如果分级的话,“挖雷”应该归到适合所有人玩的游戏之列吧?
张:但你能说《传奇》、《魔兽世界》是适合所有人玩的吗?我在这本新书里说过:“即便是最大胆、最‘手眼通天的网络游戏生产运营商们,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作出‘所有网络游戏都有益青少年身心健康的公示;即便是得到网络游戏利益群体最隐秘支持的、倾向性最为鲜明的研究机构,也无力驳斥暴力网络游戏和网络游戏成瘾给未成年人健康带来的危害。”
家:武侠小说、录像厅、台球厅都曾是众矢之的,网游和它们相比有什么区别?
张:那些事物只是家长的担忧,没有造成真正很严重的社会问题。网游需要玩家亲自参与和互动,对玩家的生理和心理都存在着直接的影响。比如电影,看电影的时候我只能作为旁观者看别人打,但在游戏里我可以一刀砍在你脖子上,一拳打在你脸上。电影只有这一个故事,你看 100 遍还是这个故事,游戏却可以不断升级。很多报道中的青少年犯罪都是在模仿游戏,那些事情不是那个年龄段的孩子能够做得出来的。
家:您在书中提到了一些因在游戏中交恶而发生的暴力事件,这和因在现实中交恶而打架有什么区别?和游戏有直接关系吗?
张:当然有关系,这就是游戏造成的。很多事情都是由游戏里的虚拟设备引起的,没有游戏,哪有那些虚拟设备?孩子没有自制力,一个辛苦打到的东西被别人偷了,肯定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所以游戏中就不应该有这种东西存在,如果不在游戏里设计这些虚拟财产,不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了吗?我玩完了就玩完了,现在我玩完了,那些虚拟设备还在我这儿存着。
家:但如果没有虚拟装备,游戏可能就没什么乐趣了。
张:你可以设计其它的乐趣。
◆ “我们为什么选择暴雪,为什么只告开发商、告国外的厂商?原因就是我们不想给中国的网游产业造成伤害,我们的出发点是善意的、负责任的。”
家:您认为政府推出的绿色游戏、民族游戏和防沉迷系统这一系列措施,是否有助于减少网游的负面影响?
张:这说明政府和厂家已经意识到而且也承认了网络游戏确实具有沉迷性,不过我对这些措施持保留意见。而且我所强调的是网游产业必须对过去和正在造成的伤害负责,一个人以前杀了人,现在向社会捐款,难道就能逃避法律责任吗?那些不健康的网络游戏在中国已经造成了非常大的伤害。
家:“不健康的游戏”指的是哪些游戏?
张:大概有 3 、 4 款吧,我不想在这里点它们的名字,等到了集体诉讼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我暂时还不希望和国内的游戏厂商产生正面冲突。有人说“张春良状告中国网游产业”,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上海那么多厂商,为什么我不去告?我们为什么选择暴雪,为什么只告开发商、告国外的厂商?原因就是我们不想给中国的网游产业造成伤害,我们的出发点是善意的、负责任的。我也考虑过盛大、九城、金山这些国内厂商,起诉他们更容易,他们就在国内,一告马上就能打起来,更会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宣传效果比告暴雪要好上十几倍。但我们没有这么做。我希望大家都能换位思考,我会站在厂商的角度上为他们考虑,我们有几家厂商是上市公司,一起诉,它们的股价肯定会往下掉。以这种沉默的方式结束第一轮的交锋,我觉得我和国内网游厂商之间是有一种默契的,他们应该能理解我的做法。
家:但下一场集体诉讼的对象将是国内厂商,这会不会违背了您不希望影响国内游戏业的初衷?
张:所以我一直没敢出手,我会力争把各方面的轻重缓急都考虑到。如果说和暴雪的官司可能不了了之的话,到时候对国内厂商的诉讼就是一次正面的交锋。不管怎样,这场官司对国内网游业的影响更多的是正面意义,我希望国内厂商能重视起自己的责任。我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家:今后会不会有人效仿而出现更多类似的网游官司?
张:我就怕出现这样的状况,大家一效仿,事情就乱了,给行业、给国家带来很多麻烦,这不是我的初衷。所以我也希望和游戏厂商见见面,打官司不是我的最终目的。其实这场集体诉讼已经策划了很长时间,家长都已经联系好了,但我迟迟没有出手,就是不想造成太多负面的东西。
家:您有没有想过游戏厂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张:不管游戏厂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只要应对就可以了。它们有没有反应对我来说无所谓,我是在做事,不管做什么事都会有利有弊。而且这些反应不是我所能控制得了的,我只能应对。
家:现在游戏里已经加入了“健康游戏忠告”,防沉迷系统也在试运行。作为游戏厂商,还能再做些什么?
张:我觉得这是公共政策应该考虑的问题,厂商认为自己做得很到位,但最后的实际效果怎么样呢?行业自律是不可靠的,必须有政府的监管,而且光有好的政策也不行,还必须把政策落实到位。从开发商到网吧到最后的玩家,每一个环节、每一个部门都要有很好的执行。事情的成功有 100 个因素,但失败只要有一个因素就够了。
家:网吧是否也需要承担一定的责任?
张:是的。但国家对网吧的管理实际上也是不利的,正规网吧没法生存,就会出现很多黑网吧。黑网吧出了问题后,倒霉的还是正规网吧。我想一方面可以为网吧提供一个良好的生存空间,另一方面对于黑网吧要运用公安侦察手段。文化局、工商局都没有执法权,黑网吧门口站上几个彪形大汉,你就拿他没辙,有的还和利益集团勾结,所以必须有公安的参与。
◆ “这瓶东西是毒药,喝死过人,我只要知道这瓶东西足以毒死人就可以了,不用知道这瓶毒药的化学成分是什么。”
家:有人称您为“业余”网络游戏研究者,您对此是否介意?您对自己的定位是什么?
张:不介意。有人称我为“专家”、“著名专家”,其实我只是在做事情。我不配被称为“专家”,更不配被称为“著名专家”,这些称呼对我来说都是一种诬蔑,我始终达不到那样的水平。我觉得“业余学者”更符合我的身分,学者敢于提出真正的问题,能够从独立的角度、中立的立场提出自己的观点,不受任何利益集团的影响。一个政策出台后,马上有人叫好,拍政策的马屁,那是专家的做法,不是学者的做法。学者的责任是对政策进行修正,促进其不断完善。
家:作为网络游戏研究者,您对游戏不甚了解,这是否会影响您的某些判断?
张:这瓶东西是毒药,喝死过人,我只要知道这瓶东西足以毒死人就可以了,不用知道这瓶毒药的化学成分是什么。网游产业对社会的负效应,你从网上一搜就全都有了,这么多案例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家:您的所有调查都是自费的吗?
张:都是自费的。也有人提出要给我赞助,但我没要,因为我们现在用不了多少钱。上次开会的报告厅,那么大一个场地都是别人免费提供的,茶水也是免费的。报告会、包括我出书,都有很多志愿者在帮我做,我觉得这就是一种支持。我们是在做一个公益事情,不在于挣多少钱,而在于你作了些什么。现在我们和《中国经济导报》社一起成立了一个网瘾防治研究中心,他们会提供一定的支持,帮助我们救助网瘾少年。
家:您小时候玩过游戏吗?现在空闲的时候主要有哪些娱乐?
张:小时候玩过红白机,魂斗罗、坦克大战这些。那时候玩游戏也上瘾,老师在上面上课,我就在下面玩俄罗斯方块。之后很长时间没再玩过游戏,电脑上的游戏也就玩玩扑克牌、下棋之类的。网络游戏我是在开始调查网瘾问题后才去了解的,接触过《传奇》和《魔兽世界》,也看其他玩家玩过。小时候玩的游戏和现在的网络游戏是两个概念,以前的游戏不容易上瘾。现在时代变了,我们也应该与时俱进,科技给孩子带来更逼真的感受,但也更容易上瘾。
我现在闲暇的时候主要就是看看电影。我一般都是到电影院去看,一年下来看电影恐怕要花掉一万多块钱,只要是大片我都看。
家:您今后是否也会让您的孩子玩游戏?
张:我女儿今年 5 月刚刚出生。我今后肯定也会让我的孩子玩游戏,因为游戏是孩子的天性。但你必须去引导他们,帮他们做出选择。
家:您和《中国经济导报》合作的网瘾防治研究中心现阶段主要有哪些职能?
张:一是发布中国网络沉迷危害白皮书。二是倡导保护网瘾少年,告诉家庭和社会怎样去关怀这些孩子,不要给他们太大的压力,否则他们可能会破罐子破摔,酿成悲剧。三是在保护孩子的基础上,探讨如何帮助他们走回正轨,我们会把陶然、陶宏开等人,以及全国各地治疗网瘾的方法和经验加以总结,去芜存菁,汇编成册。四是配合国家有关部委制定相关的网游产业政策,帮助产业有序发展,突出和谐社会的主题。
家:谢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
张:谢谢。希望你们能把我的声音传递给游戏玩家和游戏厂商。
三、医院·病房内外的阳光
北京军区总医院医学成瘾科开具的医学证明,是唯一能证明小艺的死与游戏直接相关的证据。我联系上网络成瘾咨询中心的陶然主任,约好周一上午前去采访。
一进军区总医院的大门,我就看见了路右侧的“网吧”两个大字,网吧招牌的对面就是陶然的网瘾治疗中心。寻找入口费了一番周折,其间碰见一位医生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用笔记本电脑玩《雷电》,游戏画面投影在大屏幕上,效果很不错。打听之后才知道网瘾治疗中心在楼的背面,与正楼及其它楼层是隔开的。绕到背面从一扇小门进去,上到二楼,却发现铁门锁着。按了按门铃,一位保安出来,在询问我的来意后打开了铁门。后来我才知道,网瘾治疗中心的入口在另一侧,我看到的这扇铁门平时一直是锁着的,因为隔壁是戒毒中心。
网瘾治疗中心的布局很简单,一条走廊,走廊两侧是孩子们的病房,顶端是陶然的办公室和接待室。两边的墙上贴着一些宣传画和标语,标语是写给父母看的,如“过高的期望,带来孩子的无望”、“交际是孩子成才的必要支撑”、“苦难和挫折是最好的老师”。靠近铁门的墙上,贴着“珍惜生命,远离网瘾”的标语,与下面那张 2004-2005 赛季 NBA 总冠军马刺队的全家福海报相比,并不显得特别醒目。
这里的气氛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很轻松,甚至有些悠闲。走廊上不断有十几岁的少年进进出出,相互串门聊天,或是和护士、保安开着玩笑,房间里传出电视节目的声音。一位中年妇女正站在走廊上仔细读着网络成瘾的发病机理图,图中解释网瘾的形成是由于长时间上网导致“脑内与情感心境有关的神经递质五羟色胺和多巴胺失衡”,引起神经内分泌紊乱,从而出现神经症状、心理障碍、人格变化,并促使病人不断增加上网时间和程度,由此形成恶性循环。
这位妇女告诉我她是从山西带着 14 岁的孩子过来的,孩子在这里已经治疗了十几天,有些效果。以前在家时孩子很内向,不爱说话,不去上学,也不出去和其他孩子玩,就是坐在电脑前打游戏,白天睡觉晚上玩。喊他也不搭理,叫他吃饭也不吭声,父母着急,他就说:“没什么,你们忙你们的,别来管我。”在这里治疗了一段时间后,他至少会和父母说说话了,和其他孩子在一起,有了玩伴,心情也开朗了许多。她指了指我身后说:“喏,他在那儿。”我回头望去,一个满脸笑容的男孩正和另两个孩子从房间里边说边走了出来。
接待室的气氛与走廊上截然不同,狭小的房间里沉默地坐着两位前来咨询的家长,一脸倦容,空气凝重得让人有些窒息。陶然正在接待其他家长,我决定先去孩子们的病房看看,和他们聊聊游戏。
走进一间朝南的病房,这是一个单人间,房间很小,十平米左右,刚刚好放得下一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和一台电视。阳光从打开的窗户照进来,屋里很明亮。窗户下有一把锁,保安告诉我护士会在夜间把窗户锁起来。房间里,三个少年正以不同的姿势坐在这张小小的单人床上,看着眼前满是雪花的电视。电视的信号很差,他们的兴趣也不在电视节目上。
住在这个单间里的北京男孩小杰今天刚刚搬进来,行李箱还没打开,放在床边。他斜倚在床上,左耳挂着耳机,眼神自信而孤傲,待人接物却很客气。我隐约感到在他清秀平静的脸庞下,隐藏着某种敏感和煎熬。小杰刚上高一,现在辍学在家,他说他每天只想在电脑前坐着,看网页、看电影、玩游戏或是听音乐。他喜欢单机上的射击游戏,最近刚玩了新出的《星河战队》( Starship Troopers ),对网络游戏兴趣不大,只是陪朋友玩过《梦幻西游》。看见电视里正在播放的奥特曼预告片,他笑了笑说,电视台怎么净放这种幼稚的动画,他说他也喜欢动漫,最爱看《全金属狂潮》。电影也是他的一大爱好,他比划着说,家里的碟片已经摞得很高了,前段时间的《生化危机》和《后天》他都觉得不错。
正聊着的时候,小杰的父母走了进来,他们已经同医生安排好入住事宜,正准备离开。母亲叮嘱小杰要照顾好自己,或许是为了表示对孩子的尊重,父亲主动伸出手同小杰握别,小杰笑了笑,也伸出了手。两只手握在一起的那一刻,我觉得小杰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在。
父母离开了,沉默了一会儿,小杰从包里拿出一叠厚厚几百页的打印纸,他说他爱看奇幻小说,所以从“爬爬网”找了部小说打印下来,带到这儿来打发时间。这时坐在他前面的一个孩子转过身来说:“爬爬、起点、幻剑书盟,这些站我都常去。”
说话的是 17 岁的小石,他在某部队院校读大一。小石的性格看上去和小杰不太一样,说话时显得很谦逊,但对事物却有自己独特的想法。旁边的孩子笑着说,小石之所以到这里来,不是因为玩游戏上瘾,而是因为写小说上瘾,他曾经写了一部 20 多万字的奇幻小说。我问小石有没有把小说放在网上,他说是手写的,这让我很惊讶。小说没有写完,小石觉得不理想,就撕掉了。我说撕了太可惜,他却说没关系,小说的基本素材都已经记在了笔记本上,故事的情节架构也都在他的脑子里,随时可以再写下来。在小石的房间里,我看到了他带来的几个笔记本,上面用蓝色钢笔工工整整地写着他所创造的架空世界的背景以及人物表等素材。为了把这个架空世界的地图画出来,他研究了一年时间,但还是不满意。他批评国内的奇幻作者缺乏严谨的态度,以为随便编造一个故事就可以称为奇幻小说。“有些故事写得太荒诞了,比如数十万重骑兵在一个小镇里呆了几个月。我想问问那个作者,这些重骑兵住在哪儿?吃什么?”
小石也爱玩游戏,他说自己是 RO 的老玩家,而且只玩 RO 。 RO 的外挂很猖獗,他也只好用外挂,结果先后有 7 个高等级帐号被封,算下来有 1 万多块钱被白白扔了进去。他笑着自嘲说自己在游戏里的倒霉率是亿万分之一。
小石说话时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头却低着,不看对方,不像小杰,说话时眼睛会认真地看着和自己交谈的人。小石的语速较慢,却很有条理,看得出他是一边说话一边在思考。
我们三人从奇幻慢慢聊到将来想做的事情。我告诉他们我的目标并不高,只要能自食其力、诚实劳动就行了,白天上班,晚上回家看看电视或是玩会儿游戏。小杰比较认同我的想法,他认为成名后很多事情会身不由己,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小石却提出了反对,他说人在世上就应该努力拼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名字。我说这很难,在我这个年龄,已经明白很多事情是自己力有未逮的。听了这话,小杰也提出了反对,他对我说,不管最后怎么样,人总还是应该有一个目标,并为之奋斗。看着他们,我忽然有一种感动,或是愧疚。
我问小杰你的目标是什么,他说他现在的目标是把散打练好。他练散打已经大半年,年底就要去考段位。我看他的身体有些单薄,担心他过不了,他说没关系,只要加强锻炼。他说每次练完散打都会觉得很畅快,尤其在训练中和其他学员对打时。我问他怎么想起来要练散打,他说他就读的那所学校动不动就有人打架,放学时校门口总有人堵着打,他说自己小学、初中的时候常被人欺负。
小杰有些激动,他指了指小石对我说:“到这儿来的人,肯定都是压抑了很久。我们被别人欺负,只能压抑在心里。但压抑总有个限度,超过这个限度就会爆发,得发泄出来。他可能是通过写小说发泄,我是通过散打来发泄。”我想找些话来安慰他,却不知道什么话才合适。这时医生进来告诉我陶主任快忙完了,让我去接待室等他。离开前,小石高兴地对我说:“用部队的一句话说就是:我终于找到组织了。”他是指找到了同样喜欢奇幻小说的小杰。
回到接待室,我看见一位戴眼睛的年轻人独自坐在那儿,和他聊了几句,他也很客气地回答着我,却没有继续交谈下去的意思。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推开门走出去,站在通往出口的楼道里。这时他的一个细小的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个小时后当陶然在办公室里向我介绍这名年轻人的抑郁症如何如何严重时,这个动作又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他弯下腰,拾起一个被丢在地上的纸杯,走了几步,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他走回来,站在那儿默默地看着墙上贴着的那些网瘾治疗中心的宣传照片,我过和他再次攀谈起来。 19 岁的他对《魔兽世界》很了解,他说他的朋友升到 60 级后不去下副本,只是在战场上刷荣誉,换装备。他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我是游戏杂志的编辑,他问是哪本杂志,我告诉他是《家用电脑与游戏》。他显然听过这个名字,立刻对我说:“我以前买过你们的杂志,可惜后来玩游戏,没钱买杂志了。”我说现在游戏杂志不好做,都是网络游戏。他惋惜地说:“是啊,自从前两年《传奇》进来后,网络游戏铺天盖地,很多都是抄来抄去,没办法。”
他的母亲从陶然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临走前,他客气地向我告别。
采访完陶然已经是下午 1 点,走廊上很安静,孩子们正在睡午觉。透过门上的窗户,我看见新来的小杰还没睡,便敲门进去,和他道声别。我递给他几张名片,拜托他转交给刚才一起聊天的几位少年。我希望能成为他们的朋友,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很多自己已经失去的东西。或许再过几年,我也会以为这些东西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走廊的那头,陶然顾不上吃饭,又在接待另一位前来咨询的母亲。
离开治疗中心前,我和保安聊了一会儿,他告诉我这里一共住着十几个孩子。他感觉这些孩子都很正常,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都是大男孩,都会说会笑,而且都挺有礼貌,只是有的调皮,有的安静。
走出铁门,门外的草坪和小杰的房间里一样洒满阳光,可惜外面的人只看见草坪上的阳光,却看不见病房里的阳光。
我并不了解这些少年,我们之间只有短暂的聊天,这不足以让我对他们的性格和思想作出任何评价。我只知道,和小杰、小石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即便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雪花飞舞的电视,我也会觉得心情平和。很多人年少时都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在他们身上,在他们的父母身上,我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影子。
人是一个多面体,少年不懂得隐藏起不利于他们的一面。父母看到了少年无知的一面,他们尽力去纠正孩子;医生看到了少年病态的一面,他们让孩子吃药。
如果这些少年能够看到这篇文章,他们想必也会反感。因为他们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真正的理解;不是我这样的旁观者,而是真正的朋友。我不擅长开导别人,更不懂心理疗法,我只希望在和我聊天的那段时间里,他们可以暂时忘记一些不愉快的事。
四、陶然·药物治疗是必需的
陶然的旧名片上写的是“北京军区药物依赖防治中心主任”,他以前主要从事戒毒和戒酒的治疗,有着二十多年成瘾医学的研究经验。今年 3 月,北京军区总医院网络成瘾咨询中心成立后,他的大部分时间慢慢转移到了网瘾的治疗上,同时也兼管隔壁的戒毒中心。
陶然对于网瘾的主张主要有两点:一是网络成瘾是一种病;二是网络成瘾必须用药物治疗。
对于这两点主张,很多人都提出过质疑。例如陶宏开教授认为网瘾是个认识和习惯的问题,不是病,不能用药物去治疗,药物封闭治疗一段时间后可能会有作用,但治标不治本,离开特定的环境还可能复发。寇晓伟司长也提出,戒除“网瘾”要靠“三改”:改进家庭教育、改革应试教育、改良社会文化。
尽管被诸多质疑所包围,但这里每天仍有许多家长前来咨询。陶然告诉我们,他每天都要接待十几位家长。在“陶然网络成瘾治疗网”的留言板上,我们看到既有焦急的父母的留言,也有希望自救的孩子的留言,他们都是被网瘾问题所困扰着的人们。
◆ “不过即便没有网络游戏,如果任其发展,不改变这种内向和厌世的状态,孩子最终可能还是会选择自杀。”
家:张潇艺是去年 12 月 27 号去世的,您的医学证明是今年 8 月 19 号出具的。您是如何鉴定出他生前患有“严重的网络成瘾综合症”?
陶:张潇艺的医学鉴定最初是由天津安宁医院的卓大夫做的,他们的结论和我们一致,都认为孩子有“认知混乱”。我的诊断主要是通过和他母亲的交谈以及对他的笔记和遗书的分析,当然,从医学的角度,应该是到我这儿来就诊,我才能诊断。最后认定张潇艺患有“网络成瘾综合症”是基于这几个因素:首先他有“认知混乱”,分不清现实和虚拟,遗书里一会儿提到游戏里的角色,一会儿又提到他的几个好朋友。其次他认为自己是垃圾,自我评价很低,有厌世情绪,而且他相信人死后会重生。他的母亲说自杀前一个多月他还给老师写过一封信,信里提到自己很厌世,觉得活着没意思。
这和孩子的年龄也有关系。我们这里治疗过 400 多个孩子,其中 13 、 14 岁的有 26 例,其他大部分孩子都在 14 到 18 岁。 13 岁左右的孩子明显没有大一点的孩子好沟通,他们的逻辑思维、形象思维、对社会的看法都很模糊,长期上网就会造成这种认知混乱,无法分清虚拟与现实。他们的认知来自网络游戏,有什么样的认知就会产生什么样的行为。这在精神分析里叫做“认知崩溃”,换句话说,就是孩子的世界观出了问题。
家:这些问题都是游戏造成的吗?
陶:是的。游戏容易给青少年造成的第一个问题是认知模糊,其次是自我夸大化,自我放大反过来就会造成厌世。由于孩子在游戏中可以变得很强大,可以当酋长、当国王,无所不能,但回到现实中他们又变得很普通、很渺小,游戏里那些刺激的事情不可能在现实里实现,这就容易造成他们对现实生活的厌倦。我这里的很多孩子都是这样,认为自己在网络游戏里什么都能做,想杀谁就杀谁。
网络游戏的第三个问题是激发出了青少年原始的自我。弗洛伊德提出人的人格结构分为原我、本我和超我,一般现实中人们遵循的都是“本我”,道德良知崇高的人可以实现“超我”,但游戏激发的是人们的“原我”,是一种原始的欲望和冲动。网络游戏里充满暴力,打打杀杀,而且还有赌博的因素,这些都强化了人们原始的、兽性的一面,导致情绪化犯罪,不考虑法律和道德。还会让人对生命产生蔑视,不敬畏生命。
再进一步,长期上网的孩子性格上会发生改变,变得内向,变得孤僻、怪异、多疑、敏感,产生抑郁情绪。一旦患上抑郁症,他们就会对所有事物丧失兴趣,对电脑也不感兴趣了。抑郁症的诊断条件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自我评价低、厌世、不想吃饭等等,具备了以上的两、三点就可以认为是患有抑郁症。张潇艺也是自我评价低、厌世、认知混乱,可能也有抑郁的倾向。
家:小艺生前创作了 6 万多字的小说,您认为这和他玩游戏的经历有关吗?
陶:这也是他心理缺陷的一种表现,太内向,太执着。一般的孩子就喜欢玩,哪愿意坚持写这么多笔记。
家:如果没有游戏,小艺会不会走上自杀这条路?
陶:可能会,但至少会推迟十年。只有沉迷网络游戏才可能造成认知的崩溃,因为它在不断强化孩子的潜意识,加速了这个过程。看书痴迷、下棋痴迷、打扑克赌博痴迷,这些对人的认知的改变都很慢。不过即便没有网络游戏,如果任其发展,不改变这种内向和厌世的状态,孩子最终可能还是会选择自杀。但时间肯定会推迟,这样的话父母就有时间去发现问题,找个好的精神治疗师给他纠正过来。
家:父母为什么没能及时发现?
陶:这就是中国很多家庭的无知。我们很多家长平时扮演的是老师的角色,而不是父母的角色,回家后和孩子之间的沟通就是监督他们学习。本来孩子上完学回到家里,需要的是家的温暖,但父母不明白自己的角色,这就会造成孩子的叛逆。我们这里的孩子 80% 都恨家长,这就是家庭教育的失误,对孩子要求过高会造成孩子的无望。我们的家长不会抓大方向,除了关心孩子的学习,就是只考虑一些细节,比如孩子吃得怎么样、穿得怎么样,这是一种原始的爱,动物都能做到。父母必须从小培养孩子的自信、自治和自制能力,健康的人格没有培养起来的话,到了 13 、 14 岁出问题是必然的。沉迷于网络只是一种表象,关键是家庭没有让孩子树立起健康的人格。
刚才有一个大学生上我们这儿来咨询,他已经 20 多岁了,可心理年龄只有 14 、 15 岁,很不成熟。所以他到了 20 出头才进入叛逆期,按理说在 12 、 13 岁的时候就应该表现出来了。这个孩子平时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父母替他考虑的,上什么学校、考什么专业,连每顿吃什么都是父母包办。过多的保护和替代就会导致这种问题。
孩子到我们这里来治疗,我们一般都会让父母在这儿呆上几天,和孩子互动,集体治疗。如果家庭的教育方法不改变,孩子出院后肯定还会复发。现在从我们这里出院的孩子已经有 470 人,其中 85% 都没有复发,剩下 15% 就是因为家庭环境没有改变而导致复发。其实家长为了孩子什么都愿意做,只是没人去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 “如果我们的国民生产总值再翻一番,我相信成年人沉迷的例子会多起来。”
家:小艺生前玩的《魔兽争霸》是单机游戏而不是网络游戏,您为什么在医学证明中认为他“过度沉溺不健康网络游戏”?
陶:不管什么游戏,包括看动画片,都会造成孩子们认知的改变。我有个邻居的孩子,才六岁,有段时间总拿着生菠菜吃,后来才知道是因为看了《大力水手》。放《哪咤闹海》的时候,有孩子特别痴迷风火轮,也有到我们这儿来治疗的。游戏和动画都是通过视觉和情节的不断强化,对孩子的潜意识造成影响。当然,网游比单机的影响更大,因为网游和现实更接近,有 60% 到 70% 都是相似的,比如里面的那些城堡、房子,都和现实里的很像。
家:您前面所说的网络游戏的三个问题是否存在于所有的网络游戏中?
陶:网络游戏都存在这些问题,它就是抓住了人性的弱点,比如表现欲、占有欲、赌博心理、暴力、色情等,这些都是青少年无法抗拒的,对青少年世界观的影响也是很大的。国家也已经承认了网络游戏会让人沉迷,所以才会推出防沉迷系统。
家:网络游戏对于孩子有没有什么正面的影响?
陶: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
家:国家所倡导的绿色游戏和爱国游戏呢?
陶:这些游戏孩子们都不爱去玩啊。所以要找一个平衡点,融知识性、娱乐性、教育性于一体,又不会让孩子沉迷在里面。
家:会有这样的游戏出现吗?
陶:将来会有的。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游戏里没有法治,也可以说是没有道德,随意杀人不用付出什么代价。
家:尼采因哲学而自杀,梵高为艺术而自杀,您怎么看待他们?
陶:精神学有一句笑话:“要把自己变成精神病,就找个艺术家结婚。”梵高和尼采可能都有比较严重的心理疾病。我以前也接触过一些学艺术的,他们绝大部分都有心理障碍。心理不正常的人往往偏执,希望把自己做到尽善尽美,表现在专业领域里就是非常执着,因为他们只有在工作中才能感受到快乐,事实上他们在现实中的人格和心理都是不健全的。艺术和哲学到了一定的境界,就会和现实格格不入。尼采和梵高他们所取得的成就不能抹杀,但他们人格上的不健全也不可否认。
弗洛伊德很重视一个人童年时的遭遇,他认为童年时遭受的挫折、磨难和不幸,都会在你成年之后表现出来。人这一生有两个关键时期,一是童年,二是青春期,青春期的心理变化也会影响人的一辈子。
家:成年人会不会上瘾?
陶:成年人和孩子一样,也会成瘾。我去德国,他们的网络沉迷者的平均年龄比我们要大五岁。一是因为他们对未成年人的管理更严格,二是因为他们的经济比较发达。德国 150 万有网瘾的人,其中很多都是大学毕业后失业的,国家福利好,他们也不工作,就整天泡在网上。如果我们的国民生产总值再翻一番,我相信成年人沉迷的例子会多起来。现在 30 岁左右的人都在为生计奔波,如果这些人的空闲时间比较多,生活比较安逸,沉迷的也会多起来。
不过成年人上瘾比未成年人上瘾要好得多,因为他们在心理和人格上已经成熟,沉迷对他们的世界观的改变不会很大。而未成年人是在心智还没有健全前就沉迷进去,后果比成年人上瘾要可怕得多。
◆ “一个人心理有问题,谈两个小时话就把他给治好了,就能彻底改变他了,你觉得这现实吗?这是不可能的。如果都靠说说话就能改变了,还要心理医生干什么?”
家:网瘾治疗中心旁边就是戒毒中心,您觉得毒瘾和网瘾之间有什么异同?
陶:两者的相似之处在于都会产生自卑情绪,其它没什么相同点,生理和心理的成因都不一样。吸毒是物质性成瘾,网络是精神性成瘾,像洁癖、赌博、迷信、购物狂这些都是精神性成瘾。物质性成瘾只是为了逃避现实,贪图享受,精神性成瘾则非常容易走火入魔。
家:除了网络游戏外,网络成瘾还有哪些类型?
陶:我把网络成瘾分成六种类型:“单纯性网络成瘾症”以玩各类游戏、聊天及观看综合性节目为主。“情感性网络成瘾症”把全部的情感和精力投入到交友和两性的偷情中,把在线的朋友看得比家庭的成员更为重要,甚至导致婚姻和家庭的破裂。“网络游戏性成瘾症”将大量的时间和金钱花费在网络游戏等活动中,使家庭不和,财力丧失。“信息性网络成瘾症”花费大量的时间搜索和收集与自己工作、学习无关或者不迫切需要的信息上,造成工作和学习效率的下降。“程序性网络成瘾症”自认为能成为一流的游戏和计算机程序设计者,不能自拔,影响正常的工作、学习。“强迫行为性网络成瘾症”不可自控地参加网上赌博、网上购物及拍卖等商业活动。
家:您是怎样对网瘾患者进行诊断的?
陶:我们有九条诊断标准,其中有四条符合我们这个标准就可以判断是网络成瘾。例如把上网作为每天的主要活动;每天超过五个小时,每星期超过五天,持续一年以上;不上网就焦虑不安,心慌、出汗,一上网心理就平静下来,就有一种满足感。另外还有一些躯体的症状,比如视力下降、多汗、心慌、头晕、睡眠日夜颠倒。
病人来了之后,我们首先会让他填写这份 SCL-90 心理测试表,这是世界公认的专业心理量表,共有 90 个自我评定项目,用来从感觉、情感、思维、意识、行为以及生活习惯、人际关系、饮食睡眠等多种角度评定一个人是否有某种心理症状及其严重程度。
家:网瘾按轻重程度分为哪几类?
陶:我把它分成轻度的网迷、中度的网络成瘾症和重度的网络成瘾综合症三类。在我们这里就治的孩子,中度的占 60% ,重度的占 40% 。
轻度的网迷只是把网络作为一种爱好,还没有出现心理问题,也没有情感的变化,就是喜欢。这样的大有人在,这时候就要警告他,及时引导他,不要让他太沉迷。中度的除了喜欢上网外,还伴有精神症状,精神症状不是指有精神病,而是指情感和行为两方面的异常。情感是指心情比较低落,不善于跟家人交往,小刺激可以引起大的冲动反应;行为方面是指比较内向,自制力差,还有就是行为怪异,不合群,缺乏上进心,无所事事,无所适从。重度的除了有网瘾外,还伴随着人格的改变,例如抑郁、焦虑、恐惧等。
刚才来咨询的那个孩子就是重度网瘾,他有抑郁症,伴随有焦虑、失眠、自卑、厌世等症状。我给他做了测试,在所有指数中,他的“抑郁”这一项最高,达到 2.38 ,正常应该是 1 。其它如焦虑、人际这些虽然也超标,但没有超这么多。他还有社交恐怖,不愿意见人,到大街上就害怕。这是因为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帮孩子经常打他,这就是童年的遭遇对成年后心理的影响。
家:这种情况应该怎么治疗?
陶:必须药物治疗,否则发展下去也很危险,因为抑郁症患者的内心都是非常痛苦的。
家:仅仅靠药物治疗就可以了吗?
陶:我们是药物治疗为主,心理治疗为辅。因为人的一言一行都要靠大脑支配,一个健康的大脑支配的行为也是健康的,如果病人有了上述精神症状,说明大脑有了问题,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神经内分泌的紊乱,这时候就需要用药物治疗。像抑郁症,一吃药症状马上就会得到改善,焦虑、烦躁、出汗、注意力不集中,吃药后都会得到缓解,至少他们能坐下来听你讲话,否则连话都听不下去。所以一开始要马上用药,让他们紊乱的植物神经得到调节,内分泌恢复正常,之后才谈得上进行心理和其它方面的辅导治疗。
心理治疗的最终目的是动员病人自身的力量、自身的潜意识来改变他们自己。首先找出问题,其次找出原因,然后帮助他们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逐渐改变自己的认知。
家:心理治疗是否就是和病人聊聊天?
陶:心理治疗是一门学问,不是拉家常。它有一套很科学的治疗方法,比如精神分析疗法,催眠、暗示、联想、自画像、梦境解析,以弗洛伊德的那套理论为基础。我们每天有 4 个小时的心理治疗,心理治疗的目的是激发病人的潜意识,把他们原来脑子里的那套认知行为否定掉,重新构建一套新的认知行为,改变他们的世界观。
家:药物治疗是否会有副作用?
陶:任何药物多少都会有点副作用。我们用的药都是卫生部批准的,不会影响孩子们的生长发育。抗精神病的药都有副作用,但那是得吃一辈子的,我们的药孩子只在这里吃十几天,用不了多久就会排泄掉,而且我们吃的也不是抗精神病的药。就算有副作用,对他们来说也是利大于弊的事情。
家:陶宏开教授认为药物治疗治标不治本,您怎么认为?
陶:陶宏开不是医生,而是一个素质教育者,生理、心理这些医学的东西他一点都不懂。他只能治疗轻度的网迷,中度的和重度的都治不了。《焦点访谈》曾经报道他治疗过一个叫徐阳(音)的孩子,到现在这孩子还是在家不出门,已经一年多了,今天他爸爸还打电话过来咨询,根本没治好。一个人心理有问题,谈两个小时话就把他给治好了,就能彻底改变他了,你觉得这现实吗?这是不可能的。如果都靠说说话就能改变了,还要心理医生干什么?最开始我们是 15 天的疗程,现在延长到 20 天还是觉得不够用,重度患者可能要一到两个月才能治好。人格的改变需要三年以上的时间,这是全世界公认的。
家:孩子们每天的作息是怎么安排的?
陶:早晨 6 点半起来跑步、做操、打球,活动 2 个小时。上午药物治疗加心理治疗,中午午休,下午 2 点到 4 点去健身房锻炼身体,回来接着心理治疗。晚上我们给他们播放心理方面的碟片或音乐治疗,然后孩子们打打扑克、看看电视,自由活动,到了 10 点多睡觉。
家:在您这里治疗的价格是多少?
陶:每天 400 元,以前是 15 天一个疗程共 6000 元,现在疗程延长到 20 天,一共 8000 元。每天 400 元的价格包括住宿,不包括吃饭。我们这个收费标准已经很低了,这里的几个心理医生的学历都是硕士研究生以上。你去外面找心理治疗师的话一小时的价钱就是 100 元, 400 元也就 4 个小时,我们这里还有药物、床位。在我们这里接受治疗的孩子都愿意多呆,在这儿没有压力,还有玩伴,孩子们在一起玩得开心,当然不愿意走。
五、网瘾·互联网上的一个玩笑?
陶然介绍说,网络成瘾的概念是上世纪 90 年代初由美国人戈德伯格率先提出的。我们查阅了这位“网瘾之父”的有关资料,却意外地发现“网瘾”( Internet Addiction Disorder )一词的“发明”竟源于一个玩笑。
伊凡·戈德伯格( Ivan K. Goldberg )是纽约的一位精神病学家,他每天要花两个小时去浏览 PsyCom.Net 的留言板。 PsyCom.Net 是他在 1986 年创建的一个精神病学网上社区。 1995 年的某天,他突发奇想,决定和那儿的人们开个小小的玩笑。他声称自己发现了一种新的精神疾病,名为“网络成瘾症”( Internet Addiction Disorder , I.A.D ),并模仿《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 , DSM )的条目格式写了一篇“网络成瘾症诊断标准”的帖子放在 BBS 上,诊断标准共七条,包括“因网络而放弃或减少重要的社交和职业活动”、“对互联网抱有幻想”和“手指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作出敲打键盘的动作”等。戈德伯格的本意一是为了好玩,二是想要挖苦一下《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这本书的复杂与刻板。《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是美国精神病学会( Amerl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 , APA )组织一批临床与研究心理医生、心理学家和流行病学家共同撰写的一本指南, 1987 年修订到了第四版。
令戈德伯格意外的是,他的几位同事在看了这篇编造出来的“诊断标准”后竟然承认自己有网瘾,并写信给他寻求帮助。于是戈德伯格又在网上创建了一个名为“网瘾支持小组”( Internet Addiction Support Group )的新闻组,这个新闻组很快便收到数百名认为自己有网瘾的人的来信,网瘾问题这才开始渐渐为人们所重视。
戈德伯格后来在回忆自己发明“网瘾”一词的过程时解释说:“‘网络成瘾症实在是个非常不合适的名字,它会让人联想到毒品。毒品是真正能让人上瘾、让人体内的每一个细胞发生改变的物质,但网络不是。把人的每一种行为都放到精神病学的范畴中去讨论,并试图用医学理论去加以解释的做法是荒谬的。如果你把‘成瘾的概念扩大到人的每一种行为,你会发现人们读书会成瘾,跑步会成瘾,与人交往也会成瘾。”对于他所创建的“网瘾支持小组”,戈德伯格认为“它的意义实际上和感冒支持小组差不多”。
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人相信确实存在着“网络成瘾”这种病症。哈佛大学附属麦克林医院( McLean Hospital )以神经科疾病临床与研究闻名,该院电脑成瘾科负责人马里萨·奥扎克( Maressa Hecht Orzack )坚持认为应该把“网络成瘾症”加入下一版《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精神障碍》中。第五版《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的修订工作将于 2006 年正式开始。奥扎克说:“尽管这最初只是戈德伯格的一个玩笑,但我们中间的很多人都认为确实应该将它视为一种冲动控制障碍症( Impulse Control Disorders )。”
“网络成瘾症”的另一位坚定支持者是金伯利·杨( Kimberly S. Young )。金伯利·杨被称为“网络心理学家”,以研究网瘾和网络行为而闻名。金伯利的正式身分是圣波拿文图( St. Bonaventure )大学教授, 1995 年,她创建了“网瘾研究中心”( Center for Online Addiction )网站,并在美国各地宣传网瘾对个人、配偶和家庭的影响。 1998 年,她撰写了全球第一本深入探讨网瘾问题的书——《网虫综合征:网瘾的症状与康复策略》( Caught in the Net ),在学术界内外均引起很大争论。之后她又写了《网络迷情》( Tangled in the Web )一书,对网络性爱成瘾问题加以剖析。她参与过美国《儿童在线保护法》( Child Online Protection Act )的调研,她的文章在《纽约时报》、《今日美国》和《时代周刊》等美国各大主流媒体上发表,她还被不少公司和政府机构聘为顾问,以防止其员工在工作时间内滥用网络。
金伯利·杨在网瘾研究方面最突出的贡献在于将网络依赖者与普通网民之间划上了一道清楚的界限,她发现网络依赖者具有自持性、喜欢单独生活、限制自己的人际交际等特征,并具有较强的抽象思考能力,不喜欢遵守社会习俗,对于他人更容易情感化,而且在个性上往往更为敏感、谨慎,崇尚个人主义。通过对网络使用者的调查研究,她为网瘾制定了一套诊断标准,共十条。她认为如果受试者符合其中四条或是四条以上的标准,且持续超过 12 个月以上的时间,就可以诊断为“网络依赖者”( Dependent Internet Users ),否则为“非网络依赖者”( Non-Dependent Users ),即普通网民。陶然以及国内其他网瘾研究者所使用的诊断标准,就是源自她的这套标准。以下是金伯利·杨的十条网瘾标准,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我对照一下。
1 、思想被网络占据,下线后仍在想着网上的事情。
2 、需要不断增加上网时间才能获得满足。
3 、无法控制自己使用网络。
4 、当试图切断连线时会变得烦躁、易怒。
5 、通过网络来逃避问题或是释放无助感、罪恶感、焦虑或忧郁等情绪。
6 、向家人或朋友撒谎,隐瞒自己上网的频率和时长。
7 、因使用网络而导致重要的人际关系、工作、学习或职业机会受到损害。
8 、即便已经知道自己花费了太多的钱在网络上,仍然无法克制。
9 、下线后会产生戒断症状,例如沮丧、忧郁、易怒。
10 、上线时间总是超过预先计划的时间。
尽管金伯利的研究有一定的说服力,但认为“网络成瘾症”根本不存在的反对意见同样很多。麻省理工学院学者、心理学家、《屏幕生活:互联网时代的身份》一书的作者雪莉·特克尔( Sherry Turkle )于 2000 年就这一问题向美国精神病学会递交了一份报告,她认为网络是一种用于沟通的媒介,与毒品有着本质区别,作为心理学家,应该把网络视为“罗夏墨迹测验”( Rorschach )去加以解释,而不是把它等同于某种麻醉剂而加以戒绝。她指出,很多人在上网的同时实际上也是在创造着自身的价值,这对于他们的知识和情感的成长是有好处的,“难道你能把强迫性写诗和雕刻列入《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的条目里去?”
戈德伯格也是反对者之一,他说:“就像那些生活失败或婚姻失败的人一样,他们中的很多人最终成为了工作狂。互联网的致瘾性并不比工作大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