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北岛(三、四)


 

 

天空、树丛、草地、房屋,像天国,美丽,洁净,孤独。

 

我曾经疑惑,天国里的人们是否会觉得孤独?因为他们的一切生活都是在梦想的设计下进行的,天天吃饺子,顿顿喝香油,在那里,梦想是一种多余的事物,已经过期失效。天国取消了理想的价值,所以,我认为,理想国是理想主义者的坟墓。

 

理想主义者注定生活于悖论之中。在不理想的国度里,他们致力于打造一个理想国,他们的命运非常适合于被一种名为悲剧的美感所修饰。他们在前往理想国的途中所经历的一切肉体和精神的磨难,均被仪式化和图腾化,具有了非凡的意义,受到顶礼膜拜。他们是享乐的敌人,而他们的目标,正是建立一个享乐的世界,消除所有的贫穷与苦难。那同时是一个让所有的受难英雄们无所适从的世界,世俗生活将成为他们最难对付的敌人。

 

我们在餐桌上陷入了激烈的讨论。北岛曾说,对于《回答》这类诗,他基本持否定态度。“在某种意义上,它是官方话语的一种回声。那时候我们的写作和革命诗歌关系密切,多是高音调的,用很大的词,带有语言的暴力倾向。我们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没法不受影响,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写作中反省,设法摆脱那种话语的影响。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是一辈子的事。”这些话是北岛二OO二年十一月在波士顿接受上海《书城》杂志采访时说的,收入他的《失败之书》。晚餐前,我刚刚读过。

 

文学终于从政治的手掌里逃脱出来,惊险刺激。文学的经历九死一生,好在它还健在,并且有希望正常地活下去。有意思的是,文学家们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某种不适。我想起欧阳江河的《纸手铐》,讲一个被强迫戴上纸手铐的人,因怕纸手铐破裂而遭受惩罚,而长期将两只手腕紧紧靠在一起,连睡觉也不例外。出狱之后,纸手铐已经解除,但恐惧已使他的两只手腕无法分开。

 

如果说,服务于权力的文学是一种伪劣文学,那么,对抗权力的文学同样是文学的赝品。北岛在回答查建英提问时说:“难道我们看到中国历史的恶性循环还不够吗?反叛的智慧与意志往往最终被消解和取代。”(查建英:《八十年代访谈录》,第75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对此,诗人欧阳江河有着精确的评语:“抗议作为一个诗歌主题,其可能性已经被耗尽了,因为它无法保留人的命运的成分和真正持久的诗意成分,它是写作中的意识形态幻觉的直接产物,它的读者不是个人而是群众。然而,为群众写作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第五十三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OO一年版)北岛的诗歌转向是十分显著的。鉴于文学曾被长期寄存于政治的冰箱里,在保鲜的名义下,被加工为一种僵死板结的物质,语词已不具有任何弹性,北岛的转型首先是从恢复文学的活力开始的。“寻找活力比寻找新的价值神话的庇护更有益处。”(同上,第五十四页)据此,北岛开始对自己的写作背景作出重大调整。他认为:

 

    必须修改背景

    你才能重返故乡

   (北岛:《背景》,《北岛诗歌集》,第一六O页,南海出版公司,二OO三年版)

 

北岛对政治怀有高度的警惕――不是对政治立场,而是对政治本身,它包括所有的立场。所以,他会在距离政治百米之遥的地方及时转身。当然,在我看来,对待政治的最好方法,是用从容取代这种极度敏感,因为公共话题是每个人无法摆脱的命运。欧阳江河说:“强调政治写作神话的终结是一回事,注意到政治并非处于生活和写作之外、也非缺席于生活和写作之中是另一回事。现实感对诗歌写作是至关重要的,我们强调写作的阶段性活力就是为了获得现实感。但是,不能说现实感只是在政治阅读期待中才能建立起来……”(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第八十四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OO一年版) “用现实政治的立场去剥夺北岛作为一个诗人的立场是不公正的。”(同上,第一九一页)对于时代发言人的角色,北岛深感厌倦,他开始向幽秘复杂的个人经验大踏步地挺进,与那些大主题相比,它有着更复杂的可能性。时代变得不再重要了(或者说,时代已不再存在)。北岛抛弃了革命读法,以更投入的方式,开始自言自语。

 

由黑暗投奔光明的旅程是简单的,因为它有明确的方向。但太阳城并不存在,所以,“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北岛:《一切》,《北岛诗歌集》,第十页,南海出版公司,二OO三年版理想主义者的终点,也就是他们的坟墓。北岛已经摆脱了理想国的蛊惑,他认识到那里并非自己的目的地。西方或者中国,只是一个驻足之地而已,它们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彼岸或者天国这类词汇,在北岛的辞典里被删除了。在他心里,世界不再根据理想分类,它更加复杂和多变。一个人的乐园可能是另一个人的牢狱。这证实了漂泊的必要性,而漂泊,必须借助个人的身体才能完成。他的旅程不再是一条直线,而变得异常诡异、曲折和惶惑。

 

这样的旅程不会再有同路人。尽管拥有自由和平静,北岛依旧是孤独的,而且更加孤独。

 

  

北岛的房子很大,很多的时候是空着的。他在密歇根教书,妻子甘琦在纽约工作,女儿田田在北京读大学。

 

有时空间越大,越给人一种寂寥感,至少它从体积上验证了人的渺小。北岛的空间越来越大――我说的不是他的房子。(我去过一次科罗拉多大峡谷,被它的大吓住了,从此不敢再去。)自去国那一天起,整个世界开始逐渐成为他新的“背景”,混沌的外部世界一点点清晰起来,并且依照诗的逻辑拼接在一起。他的身影出现在无数个可能空间。但在我(们)眼中,他的身影反而消失了,连回音都变得空洞。

 

饭桌上谈到漂泊。范迁说,他认为自己是漂的,但没有比北岛更加漂泊的人了。北岛有一篇文章叫《搬家记》,开头这样写:“八九至九五的六年工夫,我搬了七国十五家。得承认,这行为近乎疯狂,我差点儿没搬出国家以外。深究起来,除了外在原因,必有一种更隐秘的冲动。我喜欢秘鲁诗人瑟塞尔,瓦耶霍(Cesar Vallejo)的诗句:‘我一无所有地漂流……”(北岛:《搬家记》,见《失败之书》,第一五三页,汕头大学出版社,二OO四年版)此文最神妙的地方是:由于他搬家速度快,一个名叫玛瑞亚的朋友写信追着他满处跑。文章是这样结尾的:“这些年恐怕不是我在搬家,而是世界的舞台转动。我想起玛瑞亚。她在这舞台上孤独地奔跑,举着那些地址不明的信,直到信被冷风刮走,消失在空中……”(同上)

 

北岛习惯了孤独吗?他的孤独已不再是理想主义者的孤独――与圣徒不同,他不是世俗生活的敌人,他将比那些以理想主义自诩的人活得长久。他的孤独拒绝意义,他的孤独不同意任何来自集体的阐释。他的孤独仅仅是凡人琐事,是日常生活,是属于他个人的――如同幸福一样,孤独也是个人选择。他不是在代表某些人孤独。因而,这种孤独并不伟大,但值得我们尊敬。

 

意义之外的北岛,在自己的家中,正享受着作主人的乐趣。此刻,他正从语词走出来,变成一个人,谦和、优雅、深邃。北岛回来了,这是每个人的节日,包括他自己。大家都很兴奋。每个人都在高谈阔论。喝酒。开始是红酒,后来改成五粮液。我想,有二锅头更好。北岛话不多,观察着每一个人,但他谈话时成竹在胸。可惜这个世界没有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背景说话,这使误读成为常识,争吵不可避免。有一瞬间我对北岛面红耳赤,用革命读法发言,北岛像绅士般平静。这使我深感惭愧。

 

我出来抽烟。北岛也跟出来。其实我们平时都很少抽烟。我们坐在后院的木椅上,没有说话。我本可向他表示一下歉意,但终于没有。我觉得有很多话要说,所以干脆不说。两只烟头在夜色里交替明灭,像某种神秘的暗号。 “夜正趋于完美。” (北岛:《二月》,《北岛诗歌集》,第一六三页,南海出版公司,二OO三年版)我想那一刻是好的。虽然是深秋,但北加州的夜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寒冷。我只穿了一件薄衫。我看着游泳池,觉得它很像一个幽深的洞口,掩藏着一条更深远的道路。我有了一种恍惚感,觉得别墅里的这场晚餐像是一场虚构,尽管每个人的样貌,都无比真实。失去了北岛的客厅不再是客厅,大家鱼贯而出,笑闹声一下子冲破玻璃窗子涌来,将我们罩住。北岛提议大家吃蛋糕。没有人过生日,也不知为什么吃蛋糕。蛋糕的确好吃,成为那晚记忆的一部分。北岛两天前刚从密歇根回来,两天后要奔向纽约。仿佛有了默契,大家拖延着告别的时间。北岛甚至一再留宿,我们拒绝了。

 

全球化放宽了人们的处境。它使相遇变得容易,同时变得更加艰难。我们可以在远方相遇,旋即奔向各自更远的远方。

                                       

                             OO六年十月二十三日至二十五日于美国加州柏克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