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智若愚”张曙光


《环球》杂志记者/裴少铭  特约记者/张俊芳
                                                    夫子之家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什么时候能睡上带四个腿儿的床啊?”这是几年前一个女大学生回家后对她妈妈道出的心声。
       然而,这个女大学生的父亲不是农民,不是工人,也不是城市的普通居民,而是当代中国大名鼎鼎的经济学家张曙光。
      记者采访过很多经济界的名流,他们的住宅要么是别墅,要么是“金碧辉煌”的高档住宅。但是张曙光的家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是一个不过五、六十平米的两室一厅小屋,位于一个朝向不好、阳光并不灿烂的老楼的19层。
        从进门的过道一直蔓延至记者视力所及的每一个角落,上到屋顶,下及地面,里里外外,全是书。这些书不但在经年的书柜里挤挤压压,更在高高低低的家具上,一大摞、一大摞地躺着,大多已经显出几分苍老的神色,仿佛在诉说主人长期的摩挲。
        屋里水泥地上,泛着清白而洁净的底色,那是女主人常年劳动的结果。
          由于天气极其闷热,张先生只穿着一个肥肥大大的短裤和一条背心迎了过来。他泰然自若地微笑着,摇着蒲扇,没有讲什么话。
         记者开玩笑地评价道:“这可是孔夫子搬家——尽是书啊!”
          他不紧不慢地回道:“我的书主要还不在这里。”
       原来,张曙光还有一个专门的书房在这座楼的25层,面积也差不多,两房加起来总共不过100平米左右。张先生每天往返多次爬六层楼梯上下。这成了他健身运动的一项内容。
          在他的书房,记者发现,这里的家具更是简单。除了满满两面墙、盛满书籍、高至墙顶的书橱外,其余只有一台能上网的电脑和普通的桌椅。在书橱的下面,并排铺着两块大大的凉席。凉席外围的两边,用盛满各式文件的文件盒肩并肩地站立着,筑成两堵低矮的“围墙”。
                                                           “三不主义”
         早就听说,目前中国的不少经济学家都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有的早已在“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之列。有些是几个公司的独立董事,有些干脆自己开公司当了老板,有些在股市上叱咤风云,有些在房地产市场大显神通……
惊讶之余,记者开始明白,几年前,张先生的小女儿为什么会许那样的“大愿”了。
          但是,当记者把自己的发现和诧异讲出来的时候,先生只是欠了欠嘴角,表示了一下笑意,“我这个人啊!一辈子就奉行一个‘三不主义’。”
当得知这“三不主义”乃是“不怕官、不媚俗、不放纵自己”的时候,记者不禁为之一动。
          据悉,几年前,有好几个部委三番五次来请张先生去任他们研究部门的负责人,并且明确提出年薪会有多高,待遇会有多好。但是统统被他拒绝。
         “那时候,我不理解他是怎么考虑的。现在明白了。”张曙光先生的夫人张霜女士说,“他说他酷爱学术,视学术自由为生命。现在来看,社科院经济所确实适合他。在这,他可以自由思想,自由讲话,发表的意见代表的是个人观点。如果被安排到了某个政府部门去,他的一言一行就要受到限制了。这对他是最痛苦的事情”。
           张先生也向记者透露了这样一件事。最近,国家发改委就当前宏观经济形势召开了一次专家座谈会,在这次会议上,张先生便和会议主持人正面交锋了。
实际上,发改委的主要职能是管中长期发展规划、战略和重大问题,但是现在,它却站在了宏观调控的第一线,把很大的精力放在经济的短期波动及其调节上。对此,张先生直接发问:“发改委的主要职能是什么:长期发展还是短期运行?在货币政策由央行主管、财政政策由财政部实施的情况下,除了行政措施以外,发改委还有哪些手段可以进行宏观调控?”结果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论。
           所谓“不媚俗”,从张曙光的家居摆设和生活环境中便可“窥见一斑”:他不追求奢华的享受,不追求物质利益,甘于平平淡淡的生活品位;绝不利用信息之便和知识所长,在相关市场或行业运作财富,甚至连他任学术委员会主席的天则所的事务,很多也是免费的义工。
            至于不放纵自己,张霜女士举了最近的一个例子。
          上个月,有一家大报了解到张先生刚刚获得第二届“十大中华经济英才”特别奖,便以某部委的名义发文要为获奖者做个人宣传,并把宣传费用清单传真到他的办公室。结果被张先生断然回绝。
         “我现在对一些奖项确实没有什么感觉。可这个事情让我看到,目前确实有很多人都是花钱买来的名头,这个很不好。”张曙光先生说,“所以,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我很少接触媒体。”
             张先生的“不放纵自己”,还体现在他执著的认真劲儿上。
            他写过很多学术书评,曾经出版了《张曙光经济学书评集》,被学界誉为“批评家”,很多人都请他写序作评。但凡承诺,他都要仔细研读,认真思考,反复琢磨,而后才能动笔。而且实事求是,心口如一,该批评的批评,该肯定的肯定,决不违心捧场,更反对曲意炒作。
           最近为了写一篇书评,他除了通读全书以外,无数次地前后翻阅,以至把封面上的书名和作者名字都考究“烂”了。他自信对书中内容的熟悉程度不在几个作者之下。有时候,为了一个细节,他还要发动女儿、女婿到处跑着为他去找资料,以供佐证。真是非查出个水落石出来不肯罢手。为此,他总结自己的人生经验,认为有三大遗憾,其中之一就是:为人太过认真,不善幽默。
                                                   老骥伏枥
         在现代经济学中,新古典经济学一直处于正统和主流的地位,由于忽视了事实和过程的研究,被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科斯讽刺为“黑板经济学”,对于中国复杂的经济现实,很难提供有效的解释。而传统的社会主义经济学,因为既无假设前提,又无经验检验,充满了空泛的议论和概念之争,也无法解释中国的经济现象,因而陷入了深刻的危机。
         张曙光接受的是传统社会主义经济学的教育,80年代中后期又主动学习现代经济学,自觉更新知识结构。因而,在文革前出道的学者中,张曙光是一个例外。他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在学术思想上,总是不断前进,保持着学术生命的青春。
          这里有两部叫得响的著作可以为证。一部是他上世纪末出版的专著《制度•主体•行为——传统社会主义经济学反思》;一部是他主持的《中国制度变迁的案例研究》,现已出版了4集,第5集《浙江卷》已经定稿,第6集《广东卷》正式立项启动。
         《反思》一书比较了传统社会主义经济学、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新古典经济学、新制度经济学或新政治经济学的进退得失,并探寻了失误的原因和中国经济学现代化的方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传统社会主义经济学的一个终结,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案例研究》是一种真实世界的经济学,它以中国的改革实践为对象,通过一个个真实案例的描述和分析,再现中国目前正在发生的深刻的社会变迁过程,并从理论上给以解释,推进了制度分析理论的发展。在国内经济学界,案例研究的理论和方法为张曙光所首倡,为学界带来了一股清新的空气。目前,这一新的研究方法犹如一股旋风,席卷了整个经济研究领域。
        1999年10月6日,张先生60华诞,时值他的著作《制度•主体•行为》和《中国经济学和经济学家》出版发行,来自首都和外地的百十名中青年学者和经济学家为他祝寿。有人感言,“看张老师的文章,很难想像他已经60岁了。以这样的高龄还‘混迹’于中青年行列,在中国虽不是绝无仅有,那也是凤毛麟角了。”五、六年过去了,张曙光依然老骥伏枥,宝刀不老。
          是的。张先生可谓著作等身。他曾四次获孙冶方经济科学论文奖和著作奖,一次获国家科技进步软科学一等奖,两次获中国社会科学院优秀科研成果奖。
        硕果累累的他,从“六五”一直到“八五”,完整地参与了国家改革思路和发展战略的策划工作,并为深圳和海南的开放和开发出谋献策。他还亲自主持了国家社科基金的几项重点课题,在宏观经济分析领域享有盛名。从1997年开始,他主持的“宏观中国”论坛和撰写的宏观分析报告,每个季度一次(篇),受到国内外媒体、企业界和政府部门的广泛关注和高度重视。目前已经出版了五集《中国宏观分析报告》。
        但是,张先生并不居功自“伟”。
        据了解,他对后辈学子多有帮助和提携,不管是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自己的学生还是他人的弟子,他都不吝赐教,甚至专门著文,评介他看到的比较好的硕士和博士论文。有学生写了论文后专门请他评论并要求老师也署上名字,被他一概拒绝。他说:“我的学生将来是要超过我的。未来是年轻人的天下,我只是一个过渡式人物。那样做,今后别人会怎么看我?”
           当然,在研究工作中,张先生也与人合作,但他不沽名钓誉,而总是摒弃旧俗、实事求是。
          1990年,他和樊纲等合著《公有制宏观经济理论大纲》一书。后来,此书享誉海内外。
          当时,张曙光已经是研究员,而樊纲博士毕业不久,职称还是助理研究员,由于打破了由来已久的惯例,让资历尚浅、辈分较晚的樊纲当主笔,领导反对,其他人也有非议。但是张曙光据理力争:“我们不搞论资排辈,谁的贡献大,谁当主编。樊纲的贡献大,由他当主编。”
                                                      抱朴含真
           从文件盒围凉席的书房布置中,记者似乎看到了张先生一点返璞归真的“童趣”。
          先生一边递过来两本书一边说,“这几天太热,在凉席上看书倒也自在。”几句话,那样的轻描淡写。
          “以前,说陈景润生活怎么样不能自理,大家还都不太相信。”张霜女士说,“你张老师也是,他在生活上可是闹了不少的笑话。”
顺着这个话题,记者了解到了这个著名经济学家的不少奇闻轶事。
前几年的一天,他到社科院经济所职工澡堂去洗澡,结果把别人的衣服给穿了回来。
           “我刚给他买的一件T恤衫,让他拿着去的。结果,回来后,发现变成背心了。” 张霜女士满脸无奈地说,“他说他是最后一个回来的,结果他的衣服还在澡堂里放着哩。实际上,倒是有一位司机师傅是光着膀子回家的。我只好把人家的衣服洗干净托人给送回去。”
        “还有一次,到南开大学去讲学并参加博士论文答辩,要穿西服。我们俩都刚作了一套西服。结果他把我的给穿去了。” 张霜女士继续说,“还有,在宏观室的一次讨论会上,有人向桌子底下扫视时,突然发现有一双脚上的鞋是反向的,应该穿在左脚的跑到了右脚上,应该穿在右脚的跑到了左脚上,人家再往上一看,结果穿鞋的人就是他。”
        据了解,张霜女士这两天摔伤了背,行动不便。女儿便“命令”父亲,不准整天泡在书房里工作,要经常在楼下照顾母亲。
结果就在记者到来之前,张先生刚刚把一个生鸡蛋当成了熟鸡蛋拿给了妻子。妻子一敲,弄了一个满手粘。
          其他再如,先生在家时,三番两次地把自己关在门外面,有时候还不得不从邻居家出发,从垃圾道钻回来,等等。很多事让人听来确实啼笑皆非。

        听着这些事,看着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经济学家。记者不禁想,也许这就是大智若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