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老乡亲


趁着放暑假,回了一趟阔别已三年之久的家乡——湖南省隆回县鸭田镇李子坳村。最明显的变化是小孩大了,大人老了,除此之外,看上去一切依然是老样子。久别重逢,走走亲友,拉拉家常,却也了解到“老样子”背后农民们的一些喜怒哀乐。
农民之喜——费改税
据反映,以前减轻农民负担是年年喊,年年减,可实际上却是年年加。今年推行费改税,可算动真格了。在费改税前,农民的负担主要由三大块组成:农业税+乡统筹、村提留+屠宰税。其中农业税为人均收入的5%,乡统筹、村提留大约是30~35元/人,屠宰税是17元/条猪,每户每年大约34元(每户家庭一般每年养2条猪)。费改税后,取消了乡统筹、农村教育费附加、屠宰税三项,村提留改为农业税附加,按农业税的20%计,随农业税一并征收。这样细算起来,农民负担大约减轻了一半。拿屠宰税来说,以前不管猪大小,哪怕只有一百多斤,也要买17元的税票。极端的例子是,一农民一条猪发病死了,卖了60元,因没买税票,又据说态度不好,被罚去了90元。为了防止偷漏屠宰税,当地税务部门经常去农民家登记农民养了多少条猪,有的农民为此还把猪藏匿起来。一说起这事儿,农民们便来了兴致,似乎很是欣慰。农民们担心的是,这样的“好日子”会不会来时慢慢,去却匆匆?
农民之怒——基层干部腐败
虽说现在大力推行政府机构改革,但农村吃皇粮的人却并未见减少,仍是压在老百姓身上的大山。以鸭田镇为例,该镇底下有26个村,每个村又分10~20个组。镇上的干部是70几人,每个村一般设4~5个村干部(村委书记、村长、秘书、计划生育专干),每个组又有一个组长。这样算起来,一个总人口大约25000的鸭田镇,大大小小的“官员”就达600多人!不少农民抱怨:讲能力,说、写、算还不如农民;讲贡献,他们为农民办了什么实事?不过是开开会,除此之外,就只管自己捞钱,自己先富。
这也正是农民们反映最强烈、最不满的,即基层干部腐败。拿李子坳村来说,该村大约有1500人口,分成19个组。据了解,村干部的补助标准是:书记1800元/年,村长1200-1300元/年,秘书、计划生育专干每人1000元/年,组长50元/年。按理来说都不高。可实际上,就是哪怕为了当上一个组长,都要争得你死我活,甚至不惜大打出手,以致紧邻在一起、总计约120口人的两个小院子,不得不分成两个组。绝非那每年50元的补助诱惑力大,而是基层干部“捞好处”的机会多。“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有农民就直言,我杀猪卖肉,一年到头的收入也不下3000元,远高于他们的上述补贴,但我还要耕田,儿子读书仍得勒紧裤带,可他们一年四季不用下田养活全家,房子也建得漂漂亮亮,就凭那每年1000多元的补助,可能吗?
至于捞好处的渠道,农民们说得很清楚:“越是国策越好捞钱”,如计划生育,住宅用地等。以住宅用地来说,明明是荒山的可以把它说成是耕田,是耕田的也可说成是荒山;超出审批用地标准的,超出多少,也可大可小,弹性相当大。所谓“山高皇帝远”,全凭基层干部说了算,什么“根据县里或镇里多少多少号文件,应该如何如何”,至于有无此政策,农民全不知情。即使有不满的,也往往投诉、告状无门。在此种情况下,罚款多少,就看你红包的大小,或曰与红包的大小成反比。一位老人气愤地说:以前国民党时期,送一条烟再加一腿猪肉就了不起了,可现在呢,组长是几百,村里要上千,镇里得上万。一个流传甚广的例子是,在一场纠纷中,有事主不知行情,给村干部只送了一条几十块钱的烟,结果迎来一顿痛骂,后来再送上一个300元的红包方了事。计划生育也如此类似,如果你要超生,那还真得做好倾家荡产的思想准备,除非你连房子都不想要了,或者你本来就一无所有。此外,什么扶贫资金、低息贷款等,农民们经常只听说有这么一回事,如果要沾上一点儿,那无异于异想天开。一位农民还反映说,对于他们村组干部而言,就怕你不打架闹事,就怕你不违反国策,哪里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乐不可支——“又有好处捞了”。还有,农村的电费,也是捞钱的好出处。家乡的电费是0.9元/度,虽说也降至了1元以下,但当地又出来了一个土政策:每月每户加一度的空电费。如此算起来,平均每度电价高达1.1~1.2元,而听说电站卖给当地的电价只有0.45元/度。据反映,有不少偷电的,但通常的普通老百姓都是不敢的,有的都是地方的“土霸王”,而管电的又拿这些人没办法,于是只好往老百姓身上摊。
除了借“国策”捞钱外,村里办什么公共事业,也往往是捞钱的好机会。举例来说,李子坳村小学校舍要改建,据群众反映,刚开始投标时旧校作价7.5万元,可后来又内部协商作价6万元,而这差额据说是被私分了。事情还不只如此。本来有人提议,不要村里一分钱,由他去上级政府部门跑拨款,但未被村干部理睬。后来强制要求李子坳村每人集资50元,邻近大水洞、横金、周家圹、大落元四村(大约3000人口),因其小孩也在这所小学念书,每人集资25元。又据知情人士透露,上面拨了20万元建校款下来。这样算起来,建校资金总计有33万元左右,而按当地的造价标准,建学校的花费约为28.6万元。至于这差额(3~5万)哪里去了,群众一点都不知情。也正因为暗箱操作,很多群众有意见,有的干脆拒绝缴纳集资款。可村干部自有村干部的办法,你不缴,什么流动人口证、准生证、结婚证,我就不给你办理,或者不给你开证明,甚至干脆不让你的孩子入学。迫于无奈,百姓最后仍得乖乖掏钱。
农民之哀——永远的幼林山
联产承包责任制一推行,粮食问题便不再成为问题,这是制度的效力。但在不少农村地区,一些栽有树木的幼林山仍是集体所有,本人家乡所在地李子坳村12组和16组便是如此。于是山上的树木没人管,所谓的“幼林”实际上已严重老化,年年长不大。不少农民说,如果把这些幼林山分到个人,他们可把这些已严重老化、永远长不大的树木砍掉,再重新开发,种上新的树苗,稍加护理,几年便可成材。农民们还抱怨:砍树种树都不自由。比如说,如果树木是集体山上的,砍伐证是3-5元/棵,结果市场价格为320元/立方米的树木,光审批费用就花掉了一半,还要外加好烟好酒好菜好饭相陪,否则还批不下来。就是自己自留地或屋前宅后的树木,砍伐证也要1.7元/棵,否则,罚你个够。
农民之乐——饭能吃饱了
此次回家乡,与往常一样,农民们最头痛的问题是什么都要花钱:农药、化肥、种子、小孩读书、生病、娶亲建房、亲戚往来……而钱的来路基本上没有。人均几分田地,种下来的粮食和蔬菜刚够自己糊口,即使有多余的,在当地也很少有市场,大家都是自给自足。因此,除非去外面打工或者在当地做点小本生意挣些钱回来,再加上每年卖一两条猪,方能勉强维持生活。倘若家中有小孩念高中或大学,亦或家里有人长期患病,亦或要娶亲建房,那十有八九得借债度日。倘若这几者接踵而来,那无异于天绝人路。“北京打喷嚏,家乡患大病”,现在“教育产业化”已推行到高中一级,满姨的孩子今年正好念完高三,这孩子懂事,花了家里多少钱,都一五一十地记录了来,结果读完高中三年,学费、生活费、交通费等全部包括在内,合计花了19873元,看到那小至1元、2元的支出记录,笔者忍不住一阵心酸。但即使在这种境况下,农民们依然没有丧失生活的信心和勇气,他们经常说的一句话、或者说最快乐的事情便是:“无论如何,现在饭是能吃饱了。笔者不由得想起了美国经济学家P·萨缪尔森提出的“幸福方程式”:幸福=效用/欲望。这一公式说明在效用既定的条件下,欲望越小,便越感快乐,或许这就是“知足常乐”所包含的道理吧。
也幸好农民们还“知足”(或许在无可奈何的条件下,也不失为理性的选择)。本人生长在农村十几年,但大学毕业后生活在城市日久,再回农村已觉浑身不自在,与城市相比,信息不灵,交通不便,衣食住行都不可同日而语。打电话向同事诉苦道:“这里不是人过的生活,我很快就会返校。”如此,尽管三年才回家一趟,但包括走访亲友在内,前后在家乡呆了不过五天,便直奔学校而去。就是现在,家乡一位老大妈的话犹在耳边回响:“呆在城里,变条狗都比在农村强!”
(发表于《经济学消息报》2002年8月30日第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