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代之风气决定以时代之命运


明代风气与明代之兴亡

明代社会,一直被认为是很不一般的,而这种情况的出现,与这一时期的社会风气有很大关系,风气者,风俗气运也。明代社会的兴衰,多归于皇帝怠政,政治腐败,宦官专权,农民起义,女真兴起等等原因,但我认为,这一切的根源在于明代社会风气,风气的影响,是长期的,缓慢的,但又是不可挽回的,要真正理解明代社会,明代社会风气是不可不究的。

风气自有好与坏,好的社会风气,各个社会各个朝代是有其共通的地方的,我们这里主要谈的是明代社会风气的不好的方面。

明代在很多方面承袭了元朝的制度、文物,但在明初年,元朝的一些旧的风俗也存在着。

暖屋,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三十一》:今之入宅与迁居者,邻里醵金治具,过主人饮,谓曰“暖屋”,或曰“暖房”,王建宫词“太仪前日暖屋来”。则暖屋之礼,其来尚矣。见于拍案惊奇。(《排三》p111)此为继承元代风俗之一例。又明代很多书中的关于明初人民继承元代丧葬陋习记载,也可作为明证。《明实录·卷三十六》:“辛未监察御史高原侃言,京师人民循习元代旧俗,有丧葬宴会亲友作乐娱逸,惟较酒肴厚薄,无哀戚之情,流俗之坏至此,甚非所以为治,且京师天下之本,万民之所取,则一事非理,则海内之人转相视仿,弊可胜言,况送终礼之人者,不可不谨之禁止,以厚风化。” 故明初之风俗,并未因鼎革而趋正,国家正风气之任,仍不可懈怠。陈登原先生的《国史旧闻》中,记明初禁止元代之衣饰,胡汉互改姓等,也说明明初社会承元代之处颇多。

明代京师迷信之风也很盛行,如菽园杂记卷七记载“京师闾阎,多信女巫。”又明高启《里巫行》诗:“里人有病不饮药,神君一来疫鬼却,走迎老巫夜降神,白羊赤鲤纵横陈,男女殷勤案前拜,家贫无肴神勿怪,老巫击鼓舞且歌,纸钱索索阴风多,巫言汝寿当止此,神念汝虔赊汝死,送神上马巫出门,家人登屋啼招魂。”明初社会风气如此,另外宣德、正统、成化三朝,又未明代风气转变之一大关键阶段。在这一时期,有很多关于禁止私自剃度为僧,禁止自阉等等风气的诏书颁布,可见风气之一斑。但明代风气之真正根本变化之阶段,当自弘治正德时。《五杂俎·地部一》:“盖自弘治、正德之际,天下之士厌常喜新,风气之变已有所自来,而文成以绝世之资,倡其新说,鼓动海内。嘉靖以後,从王氏而诋朱子者,始接踵于人间,而王尚书发策谓:今之学者偶有所窥,则欲尽发先儒之说而出其上;不学则借一贯之言以文其陋;无行则逃之性命之乡,以便人不可诘。此三言者,尽当日之情事矣。”是说明代士人风气之大变革,但可谓社会风气变革之佐证。

明代经济文化发达的地区在江南,但江南之风气,在明代后期也败坏了。如“姑苏虽霸国之余习,山海之厚利,然其人乖巧而俗侈靡,不惟不可都,亦不可居也。士子习于周旋,文饰俯仰,应对娴熟,至不可耐。而市井小人,百虚一实,舞文狙诈,不事本业。盖视四方之人,皆以为椎鲁可笑,而独擅巧胜之名,殊不知其巧者,乃所以为拙也。”但明代江南这种风气,却成为当时一种风尚,人多学吴语,以至于每年都在杭州虎丘游园,其时文人士女云集,可谓一大景观。这种情况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明代江南经济的发展造成的,明代江南是明代经济命脉所在,《明史食货志》中也说,明代政府财政收入大部分来自江南地区。但这种情况造成了明代江南税赋十分严重,“三吴赋税之重甲于天下,一县可敌江北一大郡,破家亡身者往往有之”,另外江南人多地少,生存压力大,社会之风气也因之一变“盖其山海之利,所入不赀,而人之射利,无微不析,真所谓弥天之网,竟野之罘,兽尽于山,鱼穷于泽者矣。其人亦生而辩析,即穷巷下傭,无不能言语进退者,亦其风气使然也。”明代风气变化的又一个代表地方为京师。江南为财赋重地,文章渊薮,京师则是首善之地,国家根本,所以,看江南与京师风气之变化,则其他地方也可得见。据《典故纪闻》:“况士习视朝廷所尚。朝廷尚典实,则士习日趋于厚,朝廷尚浮华,则士习日趋于薄,此在朝廷激励成就之有道也”。所以作为天下的样子,江南与京师的风气将对很多其他地方产生影响。而此时京师的风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五杂俎》记载:“京师风气悍劲,其人尚斗而不勤本业,今因帝都所在,万国梯航,鳞次毕集,然市肆贸迁,皆四远之货,奔走射利,皆五方之民,土人则游手度日,苟且延生而已,不知当时慷慨悲歌,游侠之士,今皆安在,陵谷之变,良不虚也。”

这种情况造成京师京师在聚集了天下精华的同时,也聚集了天下所有不好的东西。以至于谢肇淛讲:“燕云只有四种人多:奄竖多于缙绅,妇女多于男子,娼妓多于良家,乞丐多于商贾。至于市陌之风尘,轮蹄之纷糅,奸盗之丛错,驵侩之出没,盖尽人间不美之俗,不良之辈,而京师皆有之,殆古之所谓陆海者,昔人谓“不如是,不足为京都,“其言亦近之矣。”这些情况的后果就是士工商阶层的集体的堕落,“纨绔大贾,非无台沼之乐,而不传于世者,不足传也;拘儒俗吏,极意修饰,以自娱奉,而中多可憎者,胸无丘壑也;文人墨士,有鱼鸟之致,山林之赏,而家徒四壁,贫不可为悦也;穷乡僻壤,沙塞陋域,空藏白镪,而无一竹、一石可供吟啸者,地限之也。幸而兼此四者,所得于造物侈矣,而犹然逐于声利,耽于仕进,生行死归,“它人入室”,不亦可欢之甚哉!“文化贫乏,精神空虚,嗜利成癖,他们作为社会上比较有地位,有知识,有见识的阶层却败坏到如此地步,则明代社会风气之养成,之不可挽回就可想而知了。

明代重视选举,分为科目,学校,吏员,尤其重学校,然学校在宣德时已然成为社会之“五蠢之一”。《日知录》:“宣德三年三月戊戌,行在礼部尚书胡濙奉旨,令各处巡按御史同布政司、按察司并提调官、教官,将生员公同考试,食廪膳七年以上,学无成效者,发充吏。六年以下,追还所给凛米,黜为民。其时即已病生员之滥,而尚未有提学官之设,是以烦特旨而会多官也。李吉甫在中唐之世,疾吏员太广,谓由汉至隋,未有多于今者。天下常以劳苦之人三,奉坐待衣食之人七,而今则遐陬下邑亦有生员百人,即未至扰官害民,而已为游手之徒,足称五蠢之一矣,有国者苟知俊士之效赊,而游手之患切,其有不亟为之所乎。”

生员之种种恶行有时很让今天的人想象得到,“其中之劣恶者,一为诸生,即思把持上官,侵噬百姓,聚党成群;投牒呼噪。至崇祯之末,开门迎贼者生员,缚官投伪者生员,凡于魏博之牙军、成都之突将矣。故十六年殿试策问,有曰秀、孝间污演池。呜呼,养士而不精,其效乃至于此。”明代生员从国子监至地方府州县都有固定名额,生员又有很多优惠的待遇,所以又有买卖生员名额的行为,《日知录》:“余闻闽人言,学臣之鬻诸生自伯敬始。当时之学臣,其于伯敬固当如茶肆之陆鸿渐,奉为利市之神,又何怪读其所选之诗。以为《风》、《骚》再作者耶?其罪虽不及李贽,然亦败坏天下之一人。”所以顾炎武说:“举业至于抄佛书,讲学至于会男女,考试至于鬻生员,此皆一代之大变,不在王莽、安禄山、刘豫之下,故书其事于《五经》诸书之後。呜呼!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管子》已先言之矣。”学校是一时代文化精神之精华所在,至此却败坏至是,其影响自不同于一般人之败坏,学校之成败,则关乎人才之培养,关乎吏治之清浊,关乎文化之风尚,关乎风气之厚薄,能不重视?

明代山人前人已经论述很多,明代山人是有很多原因造成的,但与明代风气之相互影响是不能忽视的。山人本应该是隐于山林不问世事的,但明代山人是有些名不符实的,他们中有很多人交接权贵,失山人之体。如《万历野获编》:“恩诏内又一款,尽逐在京山人,尤为快事。年来此辈作奸,妖讹百出,如《逐客鸣冤录》仅其小者耳。昔年吴中有《山人歌》,描写最巧,今阅之未能得其十一。然以清朝大庆,溥海沾浩荡之恩,而独求多于鼠辈,谓之失体则可,若云已甚,恐未必然。按相门山人,分宜有吴扩,华亭有沈明臣,袁文荣有王稚登,申吴门有陆应阳,诸人俱降礼为布衣交。惟江陵、太仓无之。今则执厮隶役,作倡优态,又非君比矣。”

明代风气败坏的又一个例证就是狎妓之风的盛行。明初,太祖于金陵建十六楼,以处官伎:曰来宾,曰重译,曰清江,曰石城,曰鹤鸣,曰醉仙,曰乐民,曰集贤,曰讴歌,曰鼓腹,曰轻烟,曰淡粉,曰梅妍,曰柳翠,曰南市,曰北市。这是明代官妓的开始,但宣德时因顾佐疏禁止之。但官妓被禁止了,民间却风气依然 ,如小唱,“京师自宣德顾佐疏后,严禁官妓,缙绅无以为娱。于是小唱盛行,至今日几如西晋太康矣”。(《野获编》)江南地区甚至出现这种情况,居家生活吝啬,有余钱宿妓、买妾。如“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新安大贾,鱼盐为业,藏镪有至百万者,其它二三十万则中买耳。山右或盐,或丝,或转贩,或窖粟,其富甚于新安。新安奢而山右俭也。然新安人衣食亦甚非啬,薄糜盐薤,欣然一饱矣。惟娶妾,宿妓,争讼,则挥金如土。余友人汪宗姬家巨万,与人争数尺地,捐万金娶一狭邪如之,鲜车怒马,不避监司前驱,监司捕之,立捐数万金,不十年间,萧然矣。至其菲衣恶食,纤啬委琐,四方之人皆传以为口实,不虚也。”

至于明代风气中的男色之风,僧尼败落,无赖成风等情况有至于不可相像者。如男色,野获编中多有记载:《野获编·男色之靡》:宇内男色有出于不得已者数家。按院之身辞闺阁,昌黎之律禁奸通,塾师之客羁馆舍,皆系托物比兴,见景生情,理势所不免。又罪囚久系狴犴,稍给朝夕者,必求一人作偶,亦有同类为之讲好,送入临房,与偕卧起。其有他淫者,致相殴讦告,提牢官亦有分剖曲直。尝见西署郎吏谈之甚详,但不知外方狱中亦有此风否?又西北戍卒,贫无夜合之资,每于队伍中自相配合。其老而无匹者,往往以两足凹代之,孤苦无聊,计队出此。正与佛经中所云五处行淫者相符,虽可笑亦可悯矣。至于习尚成俗,如京中小唱、闽中契弟之外,则得志士人致娈童为厮役,锺情年少狎丽竖若友昆,盛于江南而渐染于中原。至今金陵坊曲有时名者,竞以此道博游婿爱宠,女伴中相夸相谑以为佳事,独北妓尚有不深嗜者。佛经中名男色为旃罗含。

《野获编·契兄弟》:闽人酷重男色,无论贵贱妍媸,各以其类相结,长者为契兄,少者为契弟。其兄入弟家,弟之父母抚爱之如婿,弟后日生计及娶妻诸费,俱取办于契兄。其相爱者,年过而立,尚寝处如伉俪,至有他淫而告讦者,名曰{田女}奸。{田女}字不见韵书,盖闽人所自撰。其昵厚不得遂意者,或相抱系溺波中,亦时时有之,此不过年貌相若者耳。近乃有称契儿者,则壮夫好淫,辄以多赀聚姿首韶秀者,与讲衾被之好,以父自居,列诸少年于子舍,最为逆乱之尤。闻其事肇于海寇,云大海中禁妇人在师中,有之辄遭覆溺,故以男宠代之,而酋豪则遂称契父。因思孙恩在晋,以诸妓妾随军,岂海神好尚,亦随今古变改耶?但契父亦有所本:嘉靖间,广西上冻州土知州赵元恩者,幼而失父,其母尚盛年,与太平陆监生者私通,久之遂留不去,元恩因呼陆为契父,事之如君。其尊称与闽寇同,第其称谓之故,大不侔耳。南宋王僧达族子确,年少美姿,僧达与之私款,后欲逼留之,避不往,乃于屋后作大坑,欲诱确来杀之。男色之嗜,至不避族属尊卑,且行凶忍如此,亦闽俗之祖欤。

菽园杂记卷七中也记载明代有以妻子引人然后讹钱者,有男扮女装或奸或盗者,称为人妖,有妇女嫁为外京人妻妾者以美者出拜,临娶则以丑者换之,号为戳包儿

僧尼之情形,更是难以想象。京师尼寺多有男子进入而不能出者见于菽园杂记卷六。另外庚巳编记载尼之年轻者,往往于门前装扮艳丽搔首弄姿,如娼家然。

明代无赖风气,可参见明清民歌时调集中所录民歌。挂枝儿·谑部九·子弟:“迩年以来,风俗又异矣,余所闻有十无赖语,录以志感云,一无赖,网巾边儿像脚带,二无赖,做完巾後饶一块,三无赖,玛瑙簪儿束银带,四无赖,一双袖儿脚面盖,五无赖,两条魂幡做衣带,六无赖,蜷了脚指鞋中耐,七无赖,排骨扇儿好躲债,八无赖,马吊花园图口赖,九无赖,无腔曲子赌色赛,十无赖,逢着小娘舍舍空口爱。”

明代社会风气败坏到如此地步,则欲求其不败不亡而不可得。风气的养成,使非一朝一夕之功的,因此风气败坏至此,自然是积重难返,沉难救,不可挽回了。

所以,一时代之兴衰,必系于一时代之风气厚薄,欲求长远,必厚风气。风气厚则重,重则正,风气薄则轻,轻则斜(邪)。要厚风气,必要使学风、世风,人情俱要厚重。学风不厚则无以兴文化,厚文化。世风不厚,则无以厚道德,人情不厚,则无以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