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河


  出差四日。离开熟悉的门牌号与书桌的生活有时让我觉得在悬空浮移,连吃进的N顿丰盛食物似都只是一个假象,就像一些曝光过度,面孔虚掉的照片。

  贴一旧稿片断,想起这稿缘由一是,仍和从前想法一样,觉得舞蹈是最直接的艺术形式,单刀直入,它沿承了人类祖先血脉里的最古老冲动,那冲动便是具有升华与拯救力量的“艺术”,它来自日常又高于日常,它释放了人类内在最曲折动荡也因此最难表述的那部分;缘由二是昨晚的拉丁代课老师是个方言口音严重,毫不起眼的小个子,但在舞蹈里,你从他看大镜子的眼神里轻易可看到他在舞蹈中获得的骄傲与满足。他说,头永远不要先于身体转动,必须由身体带动头部的转动,他说身体力量始终要向上,无限向上,跳时才不会失掉平衡,再大的风都刮不动……因拖了下课时间,耽误了另几位民族舞爱好者的练习,他匆匆道歉离开。他把舞鞋三两下塞进袋子,套上紧窄的黑外套,我从镜中看到第一次来代课的他离开的黑色背影简直有几分仓惶。还好世上有舞蹈,还好,多数人早晚都会找到在这世上他们赖以自恃的支点。 

  

  《暗地盛开》

  必须承认,生活需要支点!爱情,大麻,博奕,酒精,游走……总得有一样,至少一样!无论形而上或下。如同有个熟人,每早醒来,他必先从床下摸出瓶高度白酒抿上几口才能开始这一天的生活,否则这天没法开头。

  当我把写作当成生活支点时,磨折常多过愉快——不得不承认,我不是为写作而生的那种人,那类人,他们不仅有永动机般的才华,更有对写作发自骨头的热爱与眷赖。能让我血液温度瞬间升高,直臻沸点的永远是音乐,而非颜料与文字,虽然这两样一个曾是我过去的专业,一个是我目前职业,但我的梦想,我曾为之反复梦见过的景象却一直与音乐和舞蹈有关。

  我若干次升起抛开一切学习舞蹈的念头,但我终究怕这种冲动会沦为熟人间笑柄,是的,一个在日常生活里没体现出什么舞蹈气质的家伙居然想在腰腿都不软和了的年纪跑去学跳舞?脑子没进水吧?在通常知识范畴里,一个与舞蹈有染的人应当幼年起就接受了系统训练,并有着鹅的脖颈、鹤的身段,鹿的腰肢,随便往哪儿一戳,哪儿就成了空灵舞台。而我无论站坐都像随时等着边上有根柱子好倚靠。当然,不靠动物般优美躯干取胜的舞蹈家也是有的,比如美国舞蹈家富勒,她既没身体技术,身段也不够感人,但她的智慧和高超舞台技术使得她声名赫赫,1900年的巴黎世博会为她专门建造一座剧院,供她实验新的舞台效果。

  然而,富勒只有一个。对多数人,身体条件首先就把他们卡在了舞蹈门槛之外,不过一切并不影响我对舞蹈的仰望与热爱——它仿佛与生俱来,而一个场景的震撼更强化了这种热爱。那时我还在一所艺术学校成日与枯燥的炭笔颜料为伍,年末汇报演出,大练功房,踩踏木地板的乱哄哄脚步,乐器调弦声,油彩味扩散开来,主角们次第上场。忽见一相识舞蹈班女生站在离我不远,但今晚,我似又不认识她了。她穿了套金光闪闪的紧身软甲,戴着有缨须的金色头冠,正在把杆上压腿,几个节目后就是她的独舞,我至今记得舞蹈的名字:《赴戎机》,一个描述花木兰替父从军的舞蹈。我盯着她看,无限痴迷,看她闪闪发光地做着万里从军前的准备。音乐起,夹杂着燕山胡骑鸣啾啾的雄浑,高亢,急促,她几个漂亮旋子翻到场上,做了个壮丽而动人的亮相。我呆在那,看她扬鞭策马,练功房顿时成了草原塞外,苗条的花木兰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我喘不过气,被舞蹈的美震慑!舞蹈,原来可在瞬间使一个人成为燃着的焰心,成为一切她想要成为的人物,无论古代未来。

  其实此前,我早被学校舞蹈班女生的气质迷住,她们走路永远带着骄傲优美的八字步,冬天她们披着一式的毛领军大衣如同女卫国将领,她们扬着头看人,以下巴做为世界轴心。她们用一举一动阐述一个人和舞蹈发生关联后的不同凡响(和宗教一样,舞蹈具有一种“开光”的神力)。现在,这些女生的铺垫成就了今夜的高潮,一个替父从军的姑娘被推举出来充当了女神。这个夜晚我十五岁,激动得血脉沸贲张,“赴戎机”至今对我来说是音节最美的词语之一。

  舞蹈,它的美不是隔靴搔痒式的,它的美富含侵略,长驱直入,如箭矢直插身体的首都:心脏。那个夜晚,我种下秘密牢固的爱情,这段爱情同时无望,充其量,我只能以业余方式靠近,比方上文化宫体育馆或公园之类大众休闲的地方,以健身方式靠它近点——我羡慕那些为实践梦想不顾一切的人,比方在田野上执意制造飞机的人,徒步丈量山川的人,扔掉饭碗去民间流浪学艺的人,发誓要在一枚核桃上篆刻一部《史记》的人,这些疯狂而性情的家伙!他们是为挑战庸常而生的,为映衬多数凡人而生的!我不行,我承认我被世俗禁锢已深,不敢轻易逾越既有轨迹,并且我没有长性做一件不在日常生活范畴之内的事。

   朋友带我去S大开设的夜间成人舞蹈班,她有个同事在那儿跳几年了,朋友希望她能成为我这种叶公好龙者的表率。同事是位身着黑衣表情严肃的中年女人,严肃中透着品性的端良,她扶着把杆做课前动作,简单的动作却马上体现出她这几年的学习成果。她比那些身材更好,年纪更轻的同伴们更具有舞蹈的气质或说精神。舞蹈从她的她指尖、脚背流淌出来,尽管她不漂亮,戴眼镜,曲线不详,但她真有种舞蹈的精气神儿。她说,每周三次的课她几乎没拉过一节,无论刮风下雨,舞蹈课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她说,我要跳到跳不动的那天为止!她的目光深远,坚定,是准备用一生实践这句话的神情,我惭愧地从后门走了,因为我知道我做不到。

  我继续以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懒散表达我对舞蹈的热爱,我断续地参加些班,跳得最长的地点在家旁的公园。我和一些主妇大嫂们一块学了蒙古舞,傣族舞,印度舞,拉丁舞……,我把人家花一生时间都未必跳的好的舞一径生吞了,自然连皮毛的味都没尝着。但音乐里的线条仍使我能想像那个熟人每天清早喝下第一口白酒的滋味,酒精一定熨平了他肠胃的每个褶皱。

   舞蹈,它抚平了人的灵魂褶皱。

   音乐中,我们找寻、熟悉并学会运用自己的身体——尽管和身体同居多年,但缺乏深入的对话与磨合,我们运用的只是它的实用功能,它潜在的张力深藏于每寸关节和肌肉,如藤,在许多人那,藤是干萎的,在舞者那儿,藤得到浇灌,郁郁葱葱,攀附在每根血脉。看影片《情迷哈瓦那》时我是多么羡慕啊!喧腾酒吧里的古巴人和着音乐热舞,他们用抖动的腰肢火热的胯部用每个汗水淋漓的毛孔说出爱情。片中男主人公,一个清俊贫穷的年轻男人教美国女孩跳舞时说,知道吗,这是奴隶的舞蹈!奴隶们只有在跳舞时才真正自由,所以这一刻他们不顾一切!男人扭动身体起舞,如同啪一声引线燃着了骨头里埋伏的火药——我确信,世上有类人的骨殖中含有干燥火药,被音乐引着,身体就如盛放的焰火,谁也阻止不了焰火的升空,因为它把自己整个作了燃料。

 

  7点半。公园南门。

  一个拉丁扭胯动作使她一脸憋得通红,险些要哭出来。在四十岁遭受这份折腾可真是尴尬。

  “腿绷直,感觉有股力量在肌肉里面,感觉到了吗?好,提气,收腹,用胯划圈”,她仍然前后摇晃,用松懈的肚腹,像堆松软的泡沫,我把住她发福的腰胯,一二,一二!三百六十度的圈,以身体为轴心,对,好点!其实,压根就没好点。她的身体根深蒂固,有种年深月久在尿布剩菜盘子里攒积起来的松垮——做姑娘时那股子青涩、坚挺,有如风信子树的劲道已从她的身体流失,在岁月里她生出了另种粗旷,类似老母鸡的气力,这气力习惯了扑在男人孩子身上,而舞蹈是献给自己的爱情,在自己身上花这些力气显得有些奢侈和不惯。

   相比,68岁的老师W保持了青色劲道,高中数学教师是她本业,她用缜密的逻辑头脑业余跳了几十年拉丁——舞蹈里,拉丁是是具力量与风情的舞蹈,铿锵又柔媚,像把漂亮的软刀子,直朝人心脏捅去,被捅的人自己听得见血液汩汩外冒的声。W跳舞的背影有种二十岁的窈窕挺拔,刚起来腾腾杀气,柔起来化骨绵掌——舞蹈和武功的上乘境界原是一样。

   W老师和一位男伴示范桑巴,细跟鞋的旋摆扭转中,年龄丝毫近身不得。和爱情一样,舞蹈是令女人保持青春的最有效方式,它在她的骨头筋脉间穿梭,将所有缝隙填满,她反而轻了,轻到没一点份量,时光被阻在对岸——譬如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杨丽萍是令我最惊叹的奇迹,她的容颜难以置信地少女般楚楚,如同无子嗣的女神,使人确信舞蹈在某个月夜将她转移到了另重时光体系内。

   跟W老师学舞的多数年岁不轻,以健身为主,捎带为艺术缺席的人生补点课,他们费劲地记着套路,笨拙的脚步(完全有悖于英国诗人 John Dryden说的,“舞蹈是脚的诗歌”),布尔什维克般挥动的手势,他们的腰胯无论W老师怎么示范都浑然一体,谁都不能舍了谁片刻似的。而拉丁舞要求身体每部分的独立,独立的腰,独立的胯,同时又要暗渡陈仓藕断丝连——类似于一种两性关系。

   跟在W老师后头,人们手忙脚乱,一下弄丢了身体。重心摆放和力量流向让人晕头转向,才找着臀部又把脚忘了,脚找着了又丢了上半身,大伙憋着劲要把身体上生锈的螺母拆下,重新揩试上油组装,无奈有的螺母锈得太紧,拧不动了——真正体现了“体育舞蹈”,手脚下的死气力远多过技巧。不过这不影响人们的热情,他们拎着早市买的菜来,带着给同伴买的打折棉袜来,把这种起源于加勒比地区及沿岸的舞蹈当作一天的早操。

  隔壁空地属于跳交谊舞人们的。有位小个子老太太顶有意思,皱如核桃的脸,极薄的唇每日涂了艳的口红,斜挎小背包,长裙,平底皮鞋,很神气。她和男人跳,女人跳,总之拉着一个就跳上了,怡然自得,快节奏音乐一响,她笑嘻嘻地独自颠悠,舞之蹈之。不远处,一位老太太身子倚紧一棵歪脖子树,耳朵紧贴树干,闭目,一动不动,她每日这样贴上一个钟点——小时,我爱从海螺里听呼呼的风声,风声尔后变成涨潮。一只螺壳里盛着一个海,一棵树中难道也藏着山川?有一天,会否有人发现那棵歪脖树上印着一枚耳朵的浅浅印迹?

 还有个三步跳得很抒情的女人,她让人感叹“美人迟暮”毕竟还是美人!她盘发,穿优雅的鱼尾摆紫色羊毛套裙,双目凹陷鼻梁挺直,极秀巧,她应当六十好几了,可让人觉得称她为“老太太”(这是个让美人们多么不甘的称谓!)十分不妥,她仍然光华四溢,顾盼的眼神表明她到生命最后一刻也不会向“老”妥协,仍会让头发花白身板挺直的男人们冲动地为她拨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