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史学、新史学和公共史学的“三国鼎立”——以武则天研究为例
孟宪实
作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的历史个案研究无疑蕴藏着丰富的政治与文化的解释空间。然而,梳理武则天的研究史我们会发现,这个聚讼不休的话题,在相当大程度上透视出我们史学的一种基本状况:即对武则天的评价,专业史学内部纷争不止,而在“公共史学”领域内[1]几乎一面倒。如果现在让所有愿意发表意见的中国人举手,倾向于认为武则天是个坏女人的观点一定遥遥领先。史学的进步,对于公共史学领域的影响,微乎其微。这是一个值得重视的现象。
1.传统史学与新史学
自从上世纪之初新史学口号被提出,史学研究获得了长足的进步,这是不容怀疑的。如果说,传统史学最重要的倾向是政治借鉴和道德评价的话,那么新史学的主张则是实事求是和客观评述。尤其对于所谓惩恶扬善的道德评价,新史学即使不能完全摒弃也尽量保持距离,因为善恶问题具体到个人,不仅存在理解的多元性,更具有易变性。每当时势变迁,都会引发新一轮的历史再评价,善恶评价最容易做出,也最容易改变。所以乾嘉学者如钱大昕、王鸣盛等都主张“据事直书,是非自见”,反对强立文法,擅加褒贬。
新史学的客观研究立场,不仅是不轻易褒贬善恶,而是要更大范围更全面的考察历史。以历史人物研究而言,不仅表现在道德层面,更会表现在社会层面。一个人的历史地位,更重要的是历史创造,即为历史提供哪些新的贡献。在武则天的研究上,传统史学最关注的是武则天的个人品行与道德,更重视她与身边人之间的关系。新史学则强调武则天的社会意义,她代表了什么社会阶层,标志着社会的什么趋向。陈寅恪先生提出,武则天代表新兴集团,对于终结关陇集团的政治垄断意义重大,这可以说至今仍然是史学界研究的基本问题。
新史学与传统史学当然也存在着联系的方面,传统史学毕竟占据了史料优势,新史学不能不从传统史学的著作中寻求史料支持。但是,因为新史学对传统史学的立场保持着高度警惕,所以一方面利用传统史学的史料供给,一方面尽力保持与传统史学观念、立场上的距离。此外,新史学竭尽全力扩大史料的搜索,发掘新的史料。新史料的发现于是成为新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新史料不仅能够提供新的研究侧面,也可以为批判旧史学提供新的动力。
新史学有别于传统史学是很明显的,也可以称作是一个重要的进步。但是,史学的这个进步其实一直局限在史学的范围之内,对于史学之外的领域,比如文学或者公共史学,这个进步的影响几乎微乎其微。在新史学与传统史学之外,公共史学在中国极不发达,历史专业人士几乎都不屑光顾,这个领域长期以来被历史小说占有。电视兴起以后,历史体裁的电视剧后来居上,当仁不让。这些不免虚构的“历史作品”,除了虚构以外,历史素材方面,几乎无一例外地全部采购于传统史学。于是我们看到,公共史学与传统史学形成很自然的同盟,而新史学可以拓展的空间因此变得很狭窄。而对于一般民众而言,他们差不多都是公共史学所属的群众,在中国以至于很多人分不清历史与历史小说到底有什么区别。
2.传统史学与公共史学
公共史学,是指非专业的社会人士的历史阅读和研究,因为这个领域不被重视,所以长期以来没有声响。抗战时期,黎东方先生讲史系列几乎是灵光一现。在大陆,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长期以来被当作公共史学的产品被消费。所以,这个领域影响巨大的是历史小说。历史小说毕竟是小说,他们文学构思第一,历史不过提供背景,所以他们并不介意利用传统史学的观点和立场,从小说主人公形象塑造和加强对读者的吸引来说,传统史学的文学叙述和道德评价,肯定更方便历史小说的吸收。所以,二者的关系更紧密,在很多方面如同结盟。
以武则天是否杀死亲生的小公主这件事情而言,我们可以分明看到传统史学的强大影响。本来《唐会要》关于小公主之死,记载很简单,即“昭仪所生女暴卒,又奏王皇后杀之”。“暴卒”显示的是意外死亡,武则天向皇帝告状是王皇后杀死小公主。这都是描述文字,最多表明武则天利用一切机会攻击情敌王皇后而已。但是,此事到了《新唐书》和《资治通鉴》的文字中,一变成为武则天亲自杀死小公主,然后嫁祸给王皇后。《唐会要》中所记,武则天的行为还在可以理解的范围,虎毒不食子,到了《新唐书》和《资治通鉴》,武则天一变成为禽兽不如了。
《资治通鉴》产生于《新唐书》之后,它的记载跟《新唐书》大同小异:“后宠虽衰,然上未有意废也。会昭仪生女,后怜而弄之,后出,昭仪潜扼杀之,覆之以被。上至,昭仪阳欢笑,发被观之,女已死矣,即惊啼。问左右,左右皆曰:‘皇后适来此。’上大怒曰:‘后杀吾女!’昭仪因泣诉其罪。后无以自明,上由是有废立之志。”
《新唐书》和《资治通鉴》本来就是影响巨大的史学名著,而影响更大的小说,径直取材于这些著作。清朝乾隆年间如莲居士编著《武则天改唐演义》,民国时的蔡东藩《唐史演义》,虽然在描写时有细节加工,但是武则天掐死公主嫁祸王皇后的基本情节,都是来自以上两部史书。比这两部小说更早的清初褚人获的《隋唐演义》,在描写这段情节的时候,几乎就是照抄史书:“王皇后、萧淑妃,恩眷已衰。会昭仪生女,后怜而弄之。后出,昭仪潜扼杀之。上至昭仪宫,昭仪阳为欢笑,发被视之,女已死矣,惊啼问左右,皆言皇后适来此。高宗大怒道:‘后杀吾女!’昭仪也泣数其罪。后无以自明,由是有废立之意”[2]。
这些小说与史书的惊人一致,除了说明了小说取材来源于史书以外,也说明《通鉴》这样的史学著作至少在这个描写中完全符合小说的需要。史学著作如此生动具体,《史记》以下,也有传统,但是以《通鉴》而言,却不无问题。史书曾经记载武德时期太子李建成、李元吉跟后宫嫔妃乱伦,《通鉴》还很客观地说“宫禁深秘,莫能明也”(卷一百九十),比较之下,武则天潜毙小公主,何尝不是宫禁深秘呢?为什么这里详细描写,甚至不作考异说明呢。小说家读史,感叹武则天“宫闱淫乱,秽德昭彰,难以言述”(松村居士《武则天改唐演义》序),这不是小说家向壁虚构,而是史学家具体描述在前。以欧阳修、司马光这样严谨的学者,不可能是为了迎合某种低级趣味,但是他们的写法显然深得小说家们的欢心。
本来十分可疑的一件事,经过传统史学和小说家们的联合努力,作品传播力极强,导致故事家喻户晓。武则天为了政治斗争杀死亲生女儿,于是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对此,表示质疑是严肃而严谨的,然而在如今的条件下,如果想让人们回到质疑的状态十分困难,不仅面临史料的辩驳,更要面对广大读者的认知状况。更多的情况是,改变后者比改变前者更艰难。因为读者的多数在阅读与历史有关的读物时,闲暇娱乐的需要超过获取真知的需要。
太子李弘之死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太子李弘,早年即患上肺结核这种当时的顽疾,上元二年675),没有留下一儿一女,仅仅24岁就死了。本来属于时代的正常情况,但是一种后来居上的说法是李弘死于武则天的毒害。《新唐书·武则天传》是这样记载的:“萧妃女义阳、宣城公主幽掖廷,几四十不嫁,太子弘言于帝,后怒,鸩杀弘。”《资治通鉴》的文字是这样记述的:“太子弘仁孝谦谨,上甚爱之;礼接士大夫,中外属心。天后方逞其志,太子奏请,数迕旨,由是失爱于天后。义阳、宣城二公主,萧淑妃之女也,坐母得罪,幽于掖庭,年逾三十不嫁。太子见之惊恻,遽奏请出降,上许之。天后怒,即日以公主配当上翊卫权毅、王遂古。己亥,太子薨于合璧宫,时人以为天后鸩之也。”
历史小说《唐史演义》如此记述:“太子弘仁孝谦谨,颇不似武氏狡狯,每见武氏专擅,略加讥谏,遂忤母意。萧淑妃生有二女,一为义阳公主,一为宣城公主,因母得罪,被幽掖庭,年龄逾三十外,尚未遣嫁。弘代为悱恻,申请下降。武氏大为怫意,即将二公主非配卫士。高宗取裴居道女为太子妃,裴女颇尽妇道,武氏不悦,太子也把裴女白眼相待。上元二年初夏,太子弘从高宗幸合璧宫,由武氏亲赐酒食,弘以谊关母子,当无他意,当即醉酒饱德。临行时尚不觉痛苦,及随驾入宫,才觉腹中膨胀,服药无效,呻吟了好几日,竟尔死了,年只有二十四岁”[3]。
传统史学著作之间,也会有程度差异。对于太子弘之死,《新唐书》高度肯定,而《资治通鉴》用传说表达不确定。但是,《通鉴》却在传说如此之前,很从容地解释太子弘与武则天的矛盾,这给后来的怀疑加入了明显的倾向,即武则天下毒的极大可能性。小说没有沿着怀疑的路线前进,而是回到《新唐书》的确信观点中,仔细描写武则天的下毒具体办法是“赐酒食”。
传统史学,并非小说传奇,但是传统史学之所以跟这些小说创作走到一起,是有着更深层的关联的,即他们都认同和支持“女祸”这个概念。《新唐书》和《资治通鉴》中的武则天描述,就是一个具体的女娲史。清代学者赵翼有名著《廿二史劄记》,即有“唐女娲”专条,揭示所谓女色报应[4]。蔡东藩《唐史演义》开篇即从“唐乌龟”传说切入,大谈唐朝的女娲源流,而第一回的名目即为“溯龙兴开编谈将种,选蛾眉侍宴赚唐公”。于是,绘声绘色地描写女娲的故事,成就了传统史学与公共史学的甜蜜联姻。而社会偏见,在这一过程中显露无疑。
3.新史学与公共史学
比较而言,新史学与公共史学的距离十分遥远。公共史学,比如历史小说与历史电视剧,很少采用新的史学研究成果,双方如同置身于两个绝然不通的星球。这种现状,一方面是公共史学的特性使然。公共史学,虽然是史学的一部分,但是重心所在是消费历史,不是研究历史。了解历史故事,编排历史故事,通过历史故事感悟人生,理解文化以及传扬民族精神。在这个领域,消费第一,教育次之,没有研究的位置。所以,对待历史学的研究,他们是消费者的态度,如同超市购物,方便快捷和包装良好即可。
对比传统史学,新史学不利于消费的特点很容易发现。首先,新史学没有统一的立场,统一的包装,比起传统史学来,新史学给人的印象是杂乱无章。其次,消费新史学对消费者有较高的专业要求,良莠不齐的产品在任何时候都会引起怀疑,需要精心选择,无形中提高了消费成本。最新的史学研究成果,往往是以学术论文的方式呈现的,而这些论文隐藏在大堆的专业研究期刊中,对于专业以外的人员来说,在这些刊物中寻找新成果如同大海捞针,很难不望而却步。
就总体而言,如果具体到学者各人,几乎人人都会有所差异。对于旧史学,决不是所有史学中人都具有同样的觉悟,同样的意识和同样的立场。也许,正是这种言人人殊的存在,决定了新旧史学及其与公共史学关系的状态。比如,学者群中,对于武则天的研究,并不是整齐划一的,有人主张为武则天翻案,有学者则认为,不能因为武则天是女性就要为她说话。缺乏独自研究的学者,一般性介绍很可能采自传统。即使是很严肃的学者,要写一部通俗的武则天书籍,很自然地会采用传统方式叙述,于是又回到传统史学的话语之中。给人留下总体的印象是,比起传统史学的坚毅强大来,新史学似乎是散兵游勇,既散漫又松懈,软弱无力。
之所以如此不利,是新史学自己造成的,“大多数历史学家以怀疑的眼光看待这些对历史的通俗运用,相信它们已经偏离了重构和解释历史的真正任务”[5]。新史学不仅不能组成一个思想统一的阵营,更对公共史学的影响缺乏兴趣,比较起来,与其影响民众的史学认识,他们宁愿躲在象牙塔中重构历史。或者,他们经常把历史研究工作和历史普及工作当作不可兼得的矛盾事物,所以他们懒得去书写具有学术水准的通俗作品。因为专业史学工作者以象牙塔自荣,公众不了解专业史学的工作,甚至怀疑其存在价值。凡是高等院校需要压缩的时候,历史专业的取消几乎总是被首先提出。对于公众的缺乏了解、理解甚至误解,每到这个时候史学界的表现总不免有些孤独甚至凄凉,然而他们始终没有采取过任何有力的行动。
现在回头观察传统史学,我们会再次发现“传统之美”。传统史学仍然是影响最大的力量,他们不仅影响现在的专业史学队伍,也同样影响着公共史学领地。关于武则天,传统史学可以两《唐书》和《资治通鉴》为代表,它们拥有天然优势,对于后来的历史认识影响巨大。所谓天然优势,是指它们出现的比较早,有更多更系统的记载作为参考。大家基本上认为,《旧唐书》充分利用了唐朝编写的《实录》和《国史》资料,而《新唐书》和《资治通鉴》在北宋时期的编写,唐朝的这些文字资料依然保存较好。历史记载通常的情况下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流失,后来的研究者最大的困难往往就是史料缺乏。于是,早期编纂而成的史书拥有天然优势和影响力是不难理解的。
两《唐书》和《资治通鉴》的优势,还在于它们的书体特点,叙事性的史书,在叙事的同时加入自己的立场观点,读者在了解事件的同时不自觉地接受了作者的观点。因为作者的立场观点隐藏在叙事中,立场与观点随着事实传播更加容易。有的故事,在这些叙事性的史书中生动形象,文学性的文字不仅有利于事实的传播,也有利于作者观点的传播。更为可贵的是,传统史学追求文字叙述之美,这就是所谓文史不分家,他们当然重视自己的史学观点,同时也注意文字叙述的简明生动。
新史学基本上不考虑史学著作的文学性,这几乎就是在否定一般读者的存在。因此,在构思历史和历史人物的时候,也就不会重视人物的形象问题。一些影响人物形象的细节自然也不去追究,更多是干脆省略。在你没有研究的位置,传统的说法自然会来充填,在你研究不细致的地方,传统的说法自然占领市场。道德不是惟一的评判史学的标准,但是对所有涉及道德评价的地方都不发言,那么传统史学的道德立场就会依旧存在。
在新史学研究薄弱之处,依然是传统史学在当家作主。2007年,王朔《宫里的日子》,认为公主是自然死亡。而1957年林语堂的《武则天正传》,则坚持武则天扼杀公主。小说作者可以各有出发点,而史学研究没有给出应有的答案则是基本事实。当然,更有小说家把武则天当作女性解放的先驱,甚至有人把高阳公主的荒淫当作追求爱情的典型。当年,司马光等传统史学家把所有女娲的罪证集合起来,斗转星移,如今成了女权主义叙述现成的正面资料。这是另外一层的历史误会,不在这里申述。
如今几乎所有的武则天著作,不管是十分专业的著作,还是明确无误的公共史学作品,如网络作品,公众讲座产品,无不是夹在传统史学与新史学中间,参差错落。史学要发展,如果不能充分吸收传统史学的悠长,就只能如此这般接受传统史学的纠葛不休。当今史学的发展,公共史学应该是一个重要增长点。公共史学不仅为史学研究提供传播的渠道,也是史学影响社会,实现史学社会价值的方式,于史学研究更能够发挥培元固本的作用。史学界,且不可继续等闲视之。
[1] 这里的“公共史学”概念,来自英国约翰·托什(John Tosh)的《史学导论——现代历史学的目标、方法和新方向》,吴英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公共史学意指以公众为阅读对象而撰写的历史。
[2]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551页。
[3] 蔡东藩《唐史演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248页。
[4] 赵翼《廿二史劄记》卷十九,中国书店,1987年,256页。
[5] 《史学导论——现代历史学的目标、方法和新方向》,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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