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雪白的餐桌上,正中间放着一个圆形的小鱼缸;鱼缸里游着的,是我从花鸟虫鱼市场买来的几条小金鱼。一天早晨,我坐在餐桌旁吃鲜奶蛋糕。我非常喜欢鲜奶蛋糕那软软的、酥酥的、甜甜的、腻腻的感觉。一边享受着这美味的早餐,一边时不时地瞥一眼缸中的小金鱼。我心想:那么好吃的东西,小鱼肯定也喜欢吃。于是,我就用筷子夹了一点点,也就针尖那么大点,这一丁点上有一点蛋糕也有一点点鲜奶油,然后,扔进了鱼缸。几条鱼儿看我喂食了,一下子都欢快起来了,争先恐后地来吃食。一条反应快的小鱼,先窜了上来,一口就把那点鲜奶蛋糕吞了下去;其它几条反应慢的鱼,当然也就没有份了。
看到鱼儿们这种觅食求生的本领,我觉得很有意思。不管是人这种高级动物,还是其它的低级动物,或是植物,都有很多相通的天性,比如,人“说民以食为天”,其它的生物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是很快地,我的这种认识又往前推进了一步。
吃完了早饭,我把盘子拿进厨房里,折回来一看,糟了,一条小鱼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不时地抖动着身子,很痛苦的样子。我明白了,这就是那条刚刚吃了鲜奶蛋糕的小鱼。我也明白了,所有的生物都需要吃点什么,可是,要吃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对一种生物来说是美味佳肴,对另一种生物来说,却未必是如此。可惜,我明白了晚了点儿,眼看着小鱼在那儿痛苦地挣扎着,我却无能为力。很快地,那条小鱼就不动了;从游在水里变成了漂在水里。这条小鱼用它的逝去,让我明白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生道理:那就是世间万物需求的多样性,和感受的多样性。这条小鱼到这个世界上来,好像就是为了让我认识到这个人生哲理而来的;在让我懂得了这一点之后,它也就走了。带着深深地遗憾和惋惜,也带着深深地感悟和启示,我把漂着的小鱼捞起来,葬在我家窗前的花丛中。
小鱼的故事让我一下子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昨天晚上刚看了部上视纪实频道播出的纪录片。这段时间,这个频道经常给我们讲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出生的年轻人,有关恋爱婚姻和职场打拼的故事。昨天看到的故事,是讲上海青年金凡的。他出生在1978年,是典型的新时代的同龄人。金凡从小就是一个乖乖子,性格温和内向,也很文静。是在上海很常见的那种干干净净又文文静静的男孩子,言谈举止看起来都更像个姑娘;虽说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可说起话来奶声奶气的。这样的孩子往往家庭条件比较优越,父母的呵护也更多,孩子永远长不大似的。
金凡很聪明,从小读书也特别用功,成绩一直很好,读书完全不用父母操心。很顺利地,他就考进了大学;也很快地,他就读完了大学。该择业了。家里的长辈们从小就抱惯了这孩子,此时,也就不肯轻易地撒手了。可是长辈们的想法并不统一,各自都从自己的经历,去为金凡推荐他们心目中最好的工作。
爷爷是旧上海银行里的老职员,他认为金融是一个非常高贵的职业,他想让孙子走他的金融职业之路,到金融界去发展。金凡按着爷爷的想法,尝试了一下,他参加了建设银行的一次人员招聘。初试和复试都通过了,已经走到最后一关-面试了,可最终,他没有被录取。
父母都不是从事金融工作的,他们生长的年代让他们有的是另一个信念:那就是崇尚国家投资的大企业。他们给金凡推荐的是另外一个单位,赫赫有名的中外合资企业-通用汽车公司。金凡也按父母的要求去考试了,结果被录取了。然而,在金凡看来:已经发展了一百多年的汽车工业,已经不是朝阳产业了;虽然这里的工作很体面,收入也不会差,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金凡表面上看来是个极听长辈话的乖孩子,可是在他的性格里,却有着他这个年龄的年青人越来越多见的个性。一个个性化的时代必然会导致人们个性化的思想。金凡的最爱是网络,虽然爷爷完全搞不懂网络是怎么回事,虽然父母对网络的认识仅仅停留在上网和EMAIL等简单的操作上,可是在金凡看来,那才是魅力无穷的地方,那才是真正能引起他兴趣的职业所在。他不顾家里的反对,参加了易趣网的招聘;最终,他被易趣网录取了,并很快成为小有名气的网络写手。
他在那里干了三年,积攒了将近二十万;看着家里虽然地段极佳,但已是风烛残年的老房子,他把这笔钱都给了父母,让他们到近郊去另外买了一套更宽敞、更漂亮的大房子。母亲感慨地说:同事们的孩子不管挣了多少钱,都很少有舍得拿出钱来给父母买房子的,儿子真孝顺父母!
金凡很自信,也很有想法,他并没有满足于易趣网的工作和那不低的收入。做了三年之后,他辞去了这份工作,考上了研究生。他想等研究生毕业,自己开一家公司。这是一个棉里藏针的年轻人,表面温和乖巧,心里很有想法、也很有主见。像这样有理想,又有思想的青年人,现在是越来越多了,他们让我想起了我们这代人十分熟悉的一段话:“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希望时间,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还想到了一个故事,是我自己的故事。我在宁波大学工作了五年,在这期间,我认识的人里,给我印象最深的,至今也和我联系最多的,不是我的同事,也不是我的学生,而是宁波市里面一个普通的纺织女工-唐莉莉。我们的认识很有意思。1990年的一天早晨,一位少妇模样的女人带着一个小不点男孩子,到宁波大学的宿舍里来找我。我起初感到很意外,因为我在宁波举目无亲的,很少会认识宁波大学以外的人。她就是唐莉莉。
唐莉莉的爱人于先生是宁波东海照相馆的员工,他们照相馆的女会计和我一样大,也属虎,是个大龄姑娘;于先生想帮女会计介绍对象,唐丽丽正好有朋友在宁波广播电台工作,她就到广播电台去查了我参加过的一次联欢活动的记录,也就查到了我。唐丽丽这次来找我,就是希望我能和那个照相馆的女会计见个面。这很容易,见也容易,完事也容易。唐丽丽的父母都是军转干部,在宁波,她们家是少有的在家里说普通话的;所以,她和我用普通话聊天,觉得特别说得来。,从此,我们成了好朋友。我到宁波市里去逛的时候,经常会到她们家去坐一会儿;我把唐莉莉叫唐大姐,而把于先生叫于大哥。
从那以后,唐丽丽不断地给我介绍对象。她认为我单身独自在宁波工作和生活,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家了;而介绍对象也是她能给我的最大帮助了。她每次介绍都很费工夫、也很热情,我不能推脱;但每次看了之后,都没有下文。唐莉莉不像有的人那样想从中捞点什么,或是和介绍的对方有什么利害关系,所以,不成也就算了,她一点不生气。我们还是好朋友,还是经常聊天。
我们宁波大学法律系的老师们,在宁波市里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有一次,唐莉莉知道我该在那里值班的,她专门烧了一个菜,是宁波人非常喜欢吃的霉干菜烧肉,烧好后专门送到了我们律师事务所。那天,本来是该我值班的,可是,临时有点事,我出去了,我那些律师伙伴们就把菜吃了。我虽然没吃到菜,但已经感到唐大姐的好意了。
1994年早春,我要调到上海师范大学去工作了。临走的时候,我把所有不想拿的东西,全都送给了唐莉莉,主要有一个大收录机,一大堆衣服和书,还有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她专门找了一辆小卡车来拉那些东西。
我到上海后,我们还是经常地电话联系,有时也写信。唐大姐每次都要问我有没有成家,也还是热心地给我介绍对象。1996年,唐莉莉要从宁波到齐齐哈尔去为父亲办些事,路过上海的时候,到上师大来找我了。刚说了两句话,又说起了介绍对象的事。我心说:我在上海工作,如果我真想结婚的话,可能也不会舍近求远地到宁波去找对象吧。看着她的热情和好心,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很快地转了话题,问起她那宝贝儿子来。
几年过去了,2000年的时候,我的一位在宁波奉化的一个镇做书记的朋友,用他的专车来接我去宁波和舟山玩。到了宁波,我自然要去看唐大姐了。我这次还要到宁波大学去讲学,唐大姐也就跟着车一起去了宁波大学。晚上讲完之后,我们驱车往宁波市里走,虽然我很累也不太想说话,可唐大姐还是对介绍对象的话题兴致勃勃的。在她看来,我别的什么都有了,其它都不缺了,唯一欠缺的就是我身边还没有一个女人,没有一个家;在她看来,那是我最大的遗憾。她的好心和善良,让她想方设法地要帮我赶快成个家,帮我弥补这个缺憾。难得的碰到一起,她自然不肯放过劝说我的机会了。听她说多了,我不耐烦了:“我和你们不一样。”她还是不明白,笑着说:“有什么不一样的?”
从那次见面之后,这几年就再也没有碰到过。我有时打电话过去问问她的近况,她也有时打电话给我。她的儿子很争气,去年免试提前被浙大德语专业录取了。唐莉莉还是那样,只要一通上电话,两句话一说,就把话叉到了我有没有成家的话题上面。她总是热情地说又认识了哪个女孩子,要介绍给我。她完全忘了,她带着儿子到宁波大学来找我的当时,她儿子才刚出生不久;而现在,她儿子已经上大学了,我也已经不是当年的年轻人了。人到中年了,还需要别人一个劲地督促和劝说什么吗?这一切她都想不明白,也很少去想。她的观念我非常能理解,那是中国绝大多数人的观念。我们中国人经常说,人生有两大幸福:洞房花烛夜和金榜题名时。可见,在大多数人眼里,结婚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尤其是洞房花烛的那天晚上;所有的新鲜和刺激那时都体验到了。当然,现在大多数人,是熬不到那天晚上的。
去年,唐大姐的儿子要去上大学之前,她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她那里玩,她想让我给她儿子聊聊大学生活的话题;我一直很忙,没有时间去。前几天,她突然打电话来了,说她又认识了一个挺好的女孩子,让我有空的时候,到宁波去一趟,见见面。一大早,七点多钟,电话就来了,我还睡得迷迷糊糊的,我敷衍了几句,说有空一定去。她要把那姑娘的电话留给我,我推脱说:“现在不用,去了再说吧。”我本想这样说说也就过去了,想不到第二天,又是一大早,又是七点多钟,又是我还没有睡醒的时候,她的电话又来了;还是昨天那几句话,催我去宁波和那姑娘见面。我不得不多说几句了。我说:“唐大姐,你有没有想过,我对女人不感兴趣;如果我感兴趣的话,怎么会到这个年龄还不找个女人呢?”我从来没有这么直接地给她说过,她听了之后,一愣,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呀?”我说:“我一直都是这样的,是你没有看出来而已。”她不高兴了,说了句:“那随你便吧”,就把电话挂掉了。
我让非常热情地关心着我的唐大姐失望了,也让很多关心我的人失望了。在他们看来:婚姻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帮我促成了婚姻,也是对我最大的关心。我们的社会观念是那么的陈旧,那么的保守。热情的唐大姐和其他善良的人们,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婚姻,就像我在本文开头说的鲜奶蛋糕那样,大多数人都很喜欢吃;然而,面对婚姻,我就从人变成了鱼,看着虽然美好,可是我不能去吃,如果吃了,我也很快会变成那条花丛中的鱼的。
我想讲的道理,大家都明白了:对职业也罢,对婚姻也罢,很多事物所谓的好、所谓的需要、所谓的幸福,都是因人而宜的事情。人们最大的特点就是觉得自己最需要的,也是别人最需要的;而实际上,人虽然有很多共同的东西,也有很多的差异。每个人都应该知道,人的多样性和社会选择的多样性。我们千万不要把自己喜欢吃的蛋糕,想当然地喂给不能吃蛋糕的金鱼;如果真那样做了,不是在关心它和爱护它,而是在伤害它和残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