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活了74年的国宝级大师(之二)
初进故宫博物院,单士元在文献馆工作,仅仅整理清代军机处档案这一工作就持续了八年之久,与此同时继续在沙滩北京大学学习,专攻明清史和金石学。那段时间单士元听课的时候去学校,没课的时候在故宫工作。并参阅史料写出了《总理各国事务大臣年表》,填补了刚问世不久的《清史稿 表》中的遗漏部分,以此作为研究生毕业论文,得到导师的褒奖。
在以后的几十年里,经单士元手整理的档案不计其数,而这段时期所发表的学术著作也奠定了他作为档案专家,清史专家的地位。
在单士元就读于北京大学研究生期间,一位教西洋 史教授在课堂讲授踏出国门的留学感受,和洋人对中国古建筑看法时说,外国人认为,中国建筑是独树一帜的。可惜的是,中国人无能力无人才研究本国的建筑艺术。在那倍受外人欺凌的旧中国建筑文化当然外人亦是如此轻蔑。而当时编写的世界建筑书籍中,也没有中国的一章一节。正是血气方刚青年学子的单士元,耳闻目睹义愤添胸的民族自尊心促使着他立志要研究本国的建筑文化。于是,从那时起,单士元就以故宫为起点,开始收集有关建筑的文献史料,并写了若干札记。从此,单士元就与古建筑的研究结下了一生之缘。晚年的单士元曾回忆说:“我的第一专业是对历史档案工作与研究,从事古建筑工作探研是第二专业。”。
1929年,朱启钤创办了中国营造学社,梁思成,林徽因、刘敦桢,刘致平先后参加。1930年,单士元经推荐进营造学社兼任文献部的编撰,同时继续在故宫文献馆工作,在北京大学研究所学习,三者兼顾。在营造学社,单士元编撰了清代建筑大事年表等古代学术专著,并逐步形成自己的主张,把中国建筑史的研究领域扩大到民间建筑及工艺技术等方面,单士元认为古代建筑工艺技术的研究,应该纳入中国建筑史研究范畴。可惜在之后不久,“七七”事变爆发,单士元的研究被迫中断,几年间积累的资料也大多散失。之后,单士元对这些古建筑研究的积累在建国后故宫的实际工作中都派上了用场。
1958年,新中国成立10周年的前一年。那时举国上下都开展起了大跃进运动。国家号召每一个人在各自的岗位上,鼓足干劲,以优异的成绩向建国10周年献礼。此时的单士元已经是故宫博物院中主持古建工作的副院长。同年,上级领导郑重告知单士元,让他来主持向建国十周年献礼的大修任务。而之后大修故宫的一段时期,也是单士元人生中过的最快乐,最充实的一段时期。
其一,单士元参与编写了《中国古代建筑史》《中国近代建筑史》《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筑十年》三部书。
其二,在单士元的领导下,故宫大修工程于1959年9月底全部竣工。工程范围重点是从午门到神武门中轴线上的重要宫殿和门座,庑房门楼的修缮油饰。就这样,这繁重且具有政治意义的献礼工程在单士元的主持下,胜利的完成了。为了维护这座近600年的历史古建筑群体的完整庄严壮丽,单士元提出了十六字的维修方针:“着重保养,重点修缮,全面规划,逐步实施”。
其三,将“老匠人”召集起来。在大修工程前后,由单士元延聘到故宫院中的技术高手哲匠总共有十位,人称“十老”。大修工程告竣后,单士元又请十老继续留在故宫,一是让他们向青年工人传授技术,二是请其中的三位大木工匠制作古建筑立体模型。1960年,党中央国务院鉴于当时情况,决定压缩城市人口,并作出了大幅精简城镇人口的决策,既著名的“我们都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政策,故宫自然也不会例外。而上述当年作为临时工而被请来的十老,自然也在精简之内。那时单士元一次次的努力解释说,这些老工匠有这样的技术,留下来还能发挥大作用,但经再三争取,依然无果。时至今日,半个世纪已经过去,这些身怀绝技的工匠们先后遗憾离世,造成古建筑研究领域无法挽回的损失,万幸的是,由于单士元的默默努力,最终故宫十老的传统手艺得以绝大部分流传于世。这也许是单老毕生之中最大的贡献。
然而,春风得意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单士元在“破四旧”的潮流中被一撸到底。当时故宫正在进行泥塑收租院的全国巡展,内容是用泥塑揭露大地主刘文彩的劣迹,不收门票,群众可以随便看,而故宫其它各处均闭馆。单士元则被吩咐在收租院扫地,革命小将用扫把打将过来,闪避不及的单士元眼皮上留下了永远的伤疤。
文革结束后,单士元恢复副院长职位后,干了很多“不合群”的事情,比如有头脸的人出国要带故宫的国家一级文物真品,他拦住了,只让带仿制品,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作为文物鉴定专家,为避嫌疑,他从来不为别人鉴定文物,不吃请,不要钱。“我父亲的‘缺点’就是太执著,当年赶上了国学鼎盛时期,还保留着老派学者的作风。”单嘉筠这样诉说着。
在故宫呆了一辈子的单士元是个文物痴,但他却从不收藏文物。单老常对人说“干我们这行的要定下清规戒律,如果你是专家,却又收藏文物,那就说不清楚”。单老在故宫工作了一辈子,整整七十四年,但最终却依然保持一尘不染。虽然清贫一生,但却为守护国宝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关于鉴定之事,还有关于单老的几则趣事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后,文物拍卖鉴定就开始一路走俏升温。由于众所周知原因,文物工作专家也有参与其中。一个国际大型拍卖公司给单士元抛来橄榄枝之后,单士元不但不参加,还在请柬上工工整整的写了一句话:“我是一个老文物工作者,不参与任何拍卖活动”。短短几个字,铿锵有力的向人们展示出了单士元作为文人,学者所应有的操守和气节。
而对于不鉴定文物一事,单士元并不是像如今很多所谓学者的做法那样,看人不看事,对人不对事,不同级别的人给予不同待遇。作为文物界最权威的学者,单士元免不了会碰触到各界大佬向他求助鉴定之事,而单士元也需从各个方面考虑亦有回绝之难言。但不作鉴定却是他一生恪守不变的原则。1996年冬季,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这天与单士元相识并在中央部委工作的领导请他鉴定一件书法名家的遗墨。单士元得知后在难以启口回绝之下,命女儿单嘉筠转告对方不要带作品进故宫,并让这位领导在传达室等候,过了一会儿,一位博物院中的专职专家前来鉴定领导需看的文物,而此专家正是单士元委派交差。单士元的此种做法令在场的每一位折服。在单士元病故之后,此领导特地打来电话,表示哀悼并动情的说:“单老是我国文物界的榜样”。
1985年,单士元由副院长职改任故宫顾问。
其间,他完成了两件大事,一是写了《我在故宫七十年》一书。这本书汇集了单士元毕生研究故宫的心血。可出版社却嫌此书的商业性不强,而单士元又坚持拒绝加入清室轶事猎奇部分内容的噱头,使得这部大家的著作难见天日。而反看书店中所陈列的无名小辈和投其所好的所谓学者大家们各施所长,争奇斗艳的拙作,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为单老感到不公和悲哀,讽刺的是,单老这本书最终的结局竟是由启功先生囊助三万元人民币,才最终获得了与那些书和作者们并排销售和“竞争”的机会。
其二,1994年,单士元以私人身份参观了台北故宫博物院,并且见到了60年前随故宫文物南迁到台北的旧友那志良。之前,二人早在80年代就设法谋面,那志良还为此到香港守候,可惜单士元因故未能成行;90年代初,为见面,单老到香港守候,而恰逢千岛湖事件,两岸关系紧张,那志良因此出行受阻。
1994年,时隔60年,二老终于相见时,那志良老泪纵横,连说,没办法,太欢喜了,欢喜也是要流泪的。而当年初建北京故宫博物院的专家学者中,海峡两岸故宫各剩单士元,那志良两人。
一个美丽的谎言
1998年初春,单老在医院查出了癌症,并入院治疗。入院最初的日子,历经五个朝代,为国家守护了故宫七十年之久的单士元竟然只能住四人一间的病房,看望单老的人们只能挤在狭小的空间,没有落脚的地方。而不能调到单人病房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单老的级别是司局级而不是副部级干部。可清贫,洁身自爱的单士元晚年生活早已相当清苦,又如何能够承受单人间这一笔高额的住院费用?!
那时的单老,心中想必是苦的。不是因为难以忍受日夜不间断的疼痛折磨,不是因为难以屈就在一个四人间的嘈杂病房,在单老看来,相较自己的一生,这点苦又算得什么呢?!但自己为故宫,为国家奉献出了自己的一生,倾其所有,而最终,却得不到国家的认可,得不到呵护。这种不被认同的苦也许最疼,最痛。。。
最终,几经辗转单老的问题终于得到了一段时间的临终关怀,而帮助解决困难的这个人就是单士元女儿单嘉筠经常提到的恩人——赵朴初。通过赵朴初的帮忙,单老终于在闭眼之前得到了国家的短暂认可,有关部门同意他享受副部级干部的住院待遇,但令人心酸的是,这张包含着对单老一生认可的级别证明竟是一纸空文。在单老去世之后,待遇就将被收回。。。而单老永不会得知这一切,当他拿到这张证时,高兴得像个孩子。。。
那天,古建专家马旭初来到医院看望单士元,单老很高兴,像个孩子一样手中拿着副部级证明说:你看,他们给我了,他们把这待遇给我了。马老听到连声说好好好,单老听后又独自伤感起来,悠悠得说:都这把岁数了才给这么一个东西,早干吗去了。。。
但单老此时虽心酸却还宽慰,因为单老永远也不会知道此时此刻,等了大半辈子,终于被自己捧在手心的却是个用以安慰自己的假证。但所有人知道,单老带着这个谎言会走得安慰,开心些。
1995年10月10日,单老迎来了建院七十年纪念日。看着眼前陪自己走过七十年光景的红砖碧瓦,单老感慨道:余既侧身其中,10月10日选点开幕,参加盛会,今仍然滥竽博物院中,屈指记之已七十年矣。虚度七十,实为文博白丁也。85年投闲置散,但为文博事业未尝一日忘怀,六十年院庆时曾经写俚语八句,
附白:
甲子抒情
乙丑入紫禁,今又乙丑年,弹指六十载,仿佛一瞬间。桑榆已晚景,伏枥心不甘。奋蹄奔千里,直至到黄泉。
在近十年中,仍每日到院,对文博工作贡献余热,自省身心尚良好,喜逢七十年院庆又写俚语四句,
附白:
长跑又十年,残烛尚可燃,晚霞满天照,余勇敢移山。
狂妄无知,竟有余勇敢移山之豪言。还愿亦假我十年,参加故宫博物院八十院庆,喜在祖国升平盛世,国泰民安,必能乐寿福望也。
回首人生,单士元用四句话将自己自嘲了一番:“问学无成,文博白丁,老弱病残,不堪回首。”,并刻闲章“四有老人”
1998年5月25日,故宫博物院里一位91岁高龄的老人因病而终。
在过去的100年时间,单士元是近代历史的一个个案,他的传奇性不可复制。了解单老的一生,我们所感觉到的是历史的体温和生命的律动。也强烈的感受到单老与这个城市是相契想和的。然而我们如今所处的城市随着最后一个真正学者,文物大师的离去也慢慢的淡化了原有的思古幽情,逐渐被钢筋水泥所淹没,同时也淹没了像单老这样本应具备的隐忍与单纯的持守秉性。有人批评故宫的现任领导固有一番说辞,不要忘了在我们的记忆深处还活着一位散放的高尚德行的故宫前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