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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牢云雾洱海情
邹蓝 1993/4 刊于大型文学双月刊《中国作家》并获散文奖
汽车从滇南名城建水开出不久,就折向南行,一路下坡钻入红河大峡谷里去了。偏西的阳光,照射在河西岸层层叠叠的水田上,反射出眩目光彩,追射著我们疾驶的小车。
跨过元阳红河大桥,就算进入哈尼山了。在观音山上俯视四野,层层梯田由山脚红河畔如一级级的台阶,叠到2000米高的山顶,真是蔚为壮观。哈尼人住在哀牢山的层峦叠嶂中,山间坝子少。要养活人口,就得另想高招:山坡就在年复一年,代复一代的努力中被垦成了梯田。与黄土高原上的梯田不同,哈尼山的梯田多种植水稻,在山顶上也会翠绿一片。若不
是巧妙利用山溪,灌溉会极不方便,这种令人叹为观止的“梯田文化”就是哈尼人对农耕技术的贡献。难怪,文化大革命中哈尼山民被组织去大寨参观,看后都不禁撇起了嘴,私下不屑地评论说,比起哈尼山梯田,大寨差得远呢。
然而在我眼中,哈尼人的梯田,还有极佳的审美意义:从高处望去,一汪汪的水田,被依等高线而筑的窄堤,切割成无数不规则却又富于图案感的片片,其间或倒映著蓝天白云,或间植著绿色的秋苗,秀挺的玉米。这种线条加色块的现代美术效果,令人赏心悦目。
在哈尼山中的元阳、红河逗留数天,常有置身仙境之感。不是吗,从山底涌起的云,如涛似浪围上来,行人的腿被埋在云雾中时,犹如腾云驾雾。待到乳色的白雾扑面而来,把行人、屋宇和天底万物都裹入其中时,一切都是影影绰绰,使人油然而生“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感叹。有人推崇黄山云海,可是我更欣赏哀牢云海,这景象有时一日数次,有时又依恋著群山而数日不褪,比黄山云海更与人接近。元阳和红河县城,都坐落在山顶上,人们更有观云海的福份。
这里纬度低,阳光近于直射了;降水量既大,光照复又很强。山下河谷中的水汽被蒸腾上升,到高处便冷凝为云雾。云雾山中出好茶。元阳红河一带的云雾茶,确是滇茶中的上品。在红河县,我们的东道主之一,是位哈尼族老人,水电局长钱黑黑。他的儿子钱东凡和傣族儿媳伊苏拉罕和我相识,在云南省歌舞团工作,是舞剧“阿诗玛”的男女主角。在此,我倍受款待,不仅吃了许多芒果,而且还带走一些紫米和云雾茶。
云南习俗因兄弟民族众多而格外丰富多彩。他们大多落落大方,能歌善舞。即使在都市里生活已久的人,也不改其俗。每过昆明,我总选上午到市中心广场去看各族同胞自发组织的群舞。男女老少数十人,随乐手弹拨月琴的节奏,手挽著手,迈著舞步,哼着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歌声,转了一圈又一圈。此时的老人们神采飞扬,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少男少女们则羞答答地跟著长辈们,机械地跳著舞步。在这种忘我的氛围中,久离山寨的山民和他们的后代,在精神上又返回了故园。五柳先生的“心远地自偏”,用在这里也许不大恰当,可是他们在城市生活中,在许多好奇的观赏者注目下旁若无人地抒发情怀,不就跟他们在山乡的同胞一样吗?
每想至此,我总有点汗颜:汉人在《诗经》时代也长于以歌舞来表达情感。怎么社会越来越进化,汉人除了过年过节扭扭秧歌外,作为一个整体歌舞传统却越来越消褪呢?
在大理这个苍山洱海相拥的高原小城,我抽空游览了崇圣寺三塔、蝴蝶泉、喜洲镇和大理古城。大理不愧是大理石之乡。各种精致的大理石工艺品、屏风、椅背和桌面,令人爱不释手,而价格却便宜得出奇。过几天,等楚雄至大理的铁路一通车,大理机场和邻近的丽江机场建成通航,大理石工艺品的身价就会不俗了。
洱海在点苍十九峰陪衬下,风光既不失明秀,更有一份壮丽,这是位于低平地区的湖泊
所无法相比的。入夜,窗外西洱河中流过洱海溢出的水,星空中一轮上弦月把粼粼波光映入室内。横断山的夜色水光,尽在洱海,犹如迷人的小夜曲;洱海日出,则好像是热烈的圆舞曲。阳光从东山上透过淡淡的雾霭和绚丽的朝霞,把湖面染成一片五彩缤纷,早有那洱海勤劳的渔夫们,驾著大家早已从《五朵金花》中见到的轻巧渔舟,搅碎那如明镜般的水面,把剪影般的船影和人影,留在清澈的湖面上。
很少有人发现,洱海水近年受化肥和造纸厂废水污染而产生富含有机物现象。滇池风光也曾如此明丽,却被污染毁坏。但愿洱海不重蹈覆辙。凡到过云南的,没有不留下深刻印象的,没去过彩云之南的人,也会心驰神往。在初次赴滇前,艾芜的《南行记》和冯牧的《滇云揽胜记》就给了我极大诱惑。我第一次去云南,就爱上了这片土地,从此我就没放过一次重游云南的机会。
爱之越深,忧之愈切,我五度滇行,从丽江、大理到河口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我像许多人一样陶醉在美景和民俗歌舞中。然而作为经济学者,我还看到和感到了别人所看不到
和想不到的东西。
这,就是贫困。你相信吗,云南这片生机勃勃物产丰饶的土地上,127个县中有102个出现财政赤字,其中70个是贫困县。
在内地沿海,百十元,不过是到歌厅唱卡拉OK或吃顿粤式早茶的消费。而在云贵高原的山村里,这却非同小可。滇西双江耿马地震过后,有一家老小冒著馀震在自家废墟中拼命挖著。救灾军人见此也帮忙七手八脚挖起来,最后户主眉开眼笔地从废墟中捧出一只坛子,伸手抓出一把纸币:67元。全家为一笔重要财产失而复得而高兴极了。官兵们却啼笑皆非:为这区区67元去冒余震的危险实在不值,可是这确是这个贫困农家的活命家资呀!
在红河州山乡,有些家境还不算太坏而上得起学的学童,交书本费时掏出的是一堆硬币。有些还不能一次交清。更不用说还有许多上不起学的。红河梯田靠山溪自流灌溉这种靠天吃饭的生产方式,一遇旱灾山溪断流,收成就大受影响。我在红河时正是青黄不接的五月末,雨季推迟来临,红河县深山里的乡民为争水源已闹了数次械斗,有些山民已经过著半饥饿的日子了。
云南物产极丰。在大城市几元1斤的香蕉,昆明最多1元1公斤。在深圳机场卖到25块钱一斤的芒果,在山乡产地便宜得令人吃惊。无怪乎我在红河河谷中看到来自四川、贵州的汽车,载满热带水果星夜返回,图个好价钱。云南还有许多名胜民俗如石林、燕子洞、丽江玉龙雪山、金沙江虎跳峡、大理风情和泼水节,目脑纵歌、火把节等,作为旅游资源的高品位“金矿”可供开发。与深圳民俗村和北京的民族园相比,这些可是地地道道的真东西。
云南的热带作物资源、矿产资源和水电资源,都使云南跻身为国内资源最富饶的省份之一。为什么云南人守著“宝山”却受穷呢?云南不应该穷,也没有理由穷下去。
苗家女的银饰工艺精细,造型独特,非常吸引人;但很少有人想到,这要耗巨资置办。一场民俗节日,许多山民要花掉几乎一年的积蓄。猎奇的观光客对此仅感到有趣、好玩而已。他们想不到,这种消费若不能从充分开发资源中获得补偿,要影响到山民最起码的简单再生产。果真如此的话,贫困就会进入自我循环。
我每至昆明,总能感受到云南的活力和前进的步伐:昆明在变,云南也在变,变得更美。
我想,改革开放中的云南,若无贫困的拖累,应当变得更快。而如何消除贫困,这不仅是云南人的事,也是全国人民包括沿海发达地区、特区人民的事。有谁能说自己末曾受惠于云南向全国奉献的那么多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