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文学可说是世界上最丰繁多变的文学。法国人,就整体而言,都是冷淡的诗人。但他们对描写散文的全部技巧都涵养精深,而有丰富且光耀夺目的成就。因此,很自然的,直到目前为止,他们对我国的作者始终有深远而强烈的影响。在散文方面,法国人几乎教了我们每一种方法,而我们也几乎完全在模仿他们。当然,法兰西有其明显的优势:她居于欧陆的中心,有稠密的人口,富裕而文明,这些都有利于伟大文学的发展。而法国人心灵常自然倾向于明晰、中和与合理性——这三种特质对散文作家而言比诗人更有用,且便于引发伟大的才能。当法文已成为一种精确而合乎逻辑的语言,作者且能用它优美而明澈地表现自己时,英文却还未能将数百年来吸收吞咽的多种语言化为已有,而显得杂乱而重浊。由于篇幅所限,从如此丰富的文学宝藏中,我只要随自己的心意选出三、四本,那自然是毫不为难的事。
蒙田
法国文学蕴藏太丰富,其中许多本书,我至少应该提及书名,我怕一旦开始谈法国文学,就再没有篇幅来介绍其他语文中那些我认为不读即将造成极大损失的一些好书。不过在这里我想先提出法国文学中的一本,因为,这本书同时也是一个人的画像,一个与堂吉诃德大相径庭的人,他以极为巧妙的方式赢得你的心,一旦与他结识,他就成了你最珍爱的朋友,这人就是蒙田①。从他一篇篇散文中,他替自己绘出一幅逼真的画像,他的嗜好,他的怪癖,他的缺点,到最后你对他会比对自己任何一位友人都更觉得亲密。同时,在逐渐了解他的过程中,你对自己也会认识得更清楚。因为,在蒙田以耐性与幽默检视自己的本性时,他也向普遍的人性投下一线探索之光。还有,常被提到的蒙田的怀疑主义,关于这点,我认为任何问题都有两面看法,当无法“确信”时,保持开放的心灵,应是十分通情达理之举,如果你说这就是怀疑主义,那我就承认蒙田是一个怀疑主义者。但蒙田的怀疑主义教会他宽容——这种美德在我们今日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而他对人类的兴趣,对生活的从容品味,造成他心胸的恢宏。假如我们也能拥有这种品质,那么,不仅能帮助自己获得幸福,还能使他人也获得幸福。
弗罗雷欧②曾有精彩的英译本,但也许较晚出的—本,由威廉·卡鲁·哈兹列特③编纂,科顿④英译的本子,更适合并不喜欢伊丽莎白时代华丽文体的读者。你可以随意选读蒙田散文中的任何一篇,都会有极丰美的享受。可是,如果你想接触蒙田的精髓,那最好去读他第三卷的全部。这一卷的分量在三卷中是最多的。因此,也提供了更广大的篇幅,足以显现出作者独有的特色,那就是非常具有魅力的漫谈;这一卷的论文都比较严肃,但一点也没有因此而减少趣味,由于作者对文字运用的精纯,对读者兴味的确信,从字里行间,他显示出自己放浪精神的精华。请别以篇名来决定内容是否合你口味,因为蒙田的篇名大多与内容并无很大的关连。例如,在—篇题为《论维吉尔诗数首》的论文中,你会发现这是关于法国语言的名论,是他最迷人的作品之一,同时,文中还有许多插话,足以使并非一本正经的人也脸红起来。
① 蒙田(1533-1592),散文集共三卷,1580年出版第一卷,1588年出版第三卷。
② 约翰·弗罗雷欧(1533?-1625),英国翻译家,所译《蒙田散文集》出版于1603年。
③ 威廉·卡鲁·哈兹列特(1834—1913),英国文献学者。
④ 查理·科顿(1630-1687),英国诗人,1685年出版其所译《蒙田散文集》。
巴尔扎克
十九世纪的法兰西是小说的盛产期。当时最伟大的三位小说家是巴尔扎克①、斯汤达尔②与福楼拜③,从各个角度思索的结果,我认为巴尔扎克是有小说以来,最伟大的小说家。象狄更斯一样,他更喜欢处理特殊的人物而非普通人。他描写下贱的人,比有价值的人更卖力,但巴尔扎克甚至比狄更斯拥有更可惊的创造力,而且他的范围更广。他试图描述当时的社会历史,就某种程度而论,他可以说是成功的。读巴尔扎克的作品,你不会觉得你只与一群特定的人物相处,而是与一个社会整体,其中包含有比个人单独的命运更大的种种问题。我认为他是第一个确认日常琐事之重要性的小说家;他笔下的人物有的拥有店铺,或者经营实业,他们赚得财富,又失掉财富,虽然爱情在他的小说中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正如所有的小说家一样),但金钱却是巴尔扎克创造的世界中的原动力。他写作技巧很差,而且往往写得太过分,又缺乏鉴赏力,但他拥有热情与精力,使他能创造出各色各样狂热、特出的生动角色,当然他们都是过分夸大而特异的。巴尔扎克常因其故事太过戏剧化而受责难。但我实在不知道象如此特殊的人物如何能被搬上如此有限度、有节制的世界中来,这正如暴风雨需有高山、大海相映衬,方能更显出其壮美一样。要从巴尔扎克所写的多部深刻而有趣的小说中挑出一本来,并非易事。但由于我个人认为《高老头》④最足以代表他那惊心动魄而又繁复多变的笔力,我便向读者推荐这一本吧。
① 巴尔扎克(1799-1850),法国十九世纪伟大小说家。以《人间喜剧》一系列作品闻名于世。
② 斯汤达尔(1783-1842),著有《红与黑》(1830)、《帕尔玛修道院》(1839)。
③ 福楼拜(1821-1880),著有《包法利夫人》(1857)等。
④《高老头》,巴尔扎克的小说,1835年出版。
斯汤达尔
我希望你们能读斯汤达尔的两本小说:先读《红与黑》,如果你象我一样喜欢它,那应接着再读《帕尔玛修院》,我不能不先告诉你们,他是我偏爱的小说家。我喜欢他那种素朴而恰到好处的写作方式,还有他冷静、精确的心理分析。他以慧眼深究人心的运作。斯汤达尔最欣赏人所能拥有的一种特质就是——精力,在他所创造出的众多角色中,他最费心血深研、最慎重落笔的,就是那不允许任何事物妨害他们去实行自己强烈意愿的人。这种人只要能达成他们下定决心要达成的目的,即使要他们犯罪,也毫不迟疑。我个人认为《红与黑》的前三分之二可说是曾经有过的最佳小说之一。但后面就坏了,理由很特别。斯汤达尔把这整本书建筑在事实的基础上,但他创造的主角——朱里安·索海勒,却把他带着一起跑——这正是我们自己写小说时常有的情况——但斯汤达尔一定要强迫他按照自己对故事的构想配合实际情况行事,这就使读者无法满意,因为你不能相信,象他笔下这样一个不知羞耻、野心勃勃、又能坚持到底的人,竟会象一个笨瓜一样,毫不顾虑后果就采取行动。
福楼拜
接着要谈的是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这是现代小说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但在最近重读之后,我不能不感觉到,福楼拜热衷于绝对的客观,以致使全书的调子显得冷淡而枯涩,这多少使我对它的欣赏受到限制。不过,我仍然认为这是一部伟大而有力的作品。书中角色描写得绵密而又逼真。在读完全书之后,它使你对这些平凡的人不禁泛起深刻的怜悯之情(虽然多少带有一点轻藐),因为生命对他们而言是太残酷了。作者放在你们眼前的人物是如此真实,他们的受苦是如此绝望。这使他们不再只是单独的个人,而成为人类中的典型。如果诸位一定要从一本小说中找出它的教训,那么,《包法利夫人》中可以引出一个并非不重要的教训:无用的梦想(亦即完全没有实现的可能的空想),只会导致不幸。这很奇妙地让:我们回想起《戆第德》的教训——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并抱着善意尽自己应尽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