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我喜新厌旧和花哨的阅读习惯,这次重读斯汤达,我同时打开的长篇小说有《红与黑》,《巴马修道院》和中国的反腐长篇小说《国画》,《祸色》,《梅次故事》,《天怒》和《沧浪之水》。同样的批判与揭露,为什么我们的作家总是写成了通俗和色情文学,而法国作家却写成了经典;畅销书在什么地方淡化与伤害了文学;时代精神与思想性在哪一个临界点呈现,以及它们恰当的比例等,是此次阅读需要严肃思考与总结的课题。
先说王跃文,他的《祸色》的第一部分是一个不错的短篇小说,从第二章开始,就进入了编造故事,故意拉长篇幅的误区,似乎是在追捕稿费。由于他是一个拥有广泛读者的作家,还被喻为官场小说写作第一人,我们对他的要求就理所当然要苛刻一些。这就和成为明星的男女们一样,既然成为了公众人物,享用了被夸大的名声,财富和其他资源,就必须有足够心理准备,以平常心态接受大众对他或她的长相,服饰,言行的监视,挑剔和品评。
首先,王跃文的长篇小说《国画》,《梅次故事》,都是简单的历时性线性结构,故事都是巴结,腐败,吃吃喝喝,搞破鞋。主人公朱怀镜,是一个相对来说还算不错的好干部,虽然他也巴结上级,参与宗教迷信活动,每天用忍耐与心计谋求在同事中胜出,还顺手把一个酒店的副总和按摩小姐搞了,但由于他的文人情怀,相对来说还有一些人气,能够真诚帮助几个朋友和同学。特别是在靠山被闲置,去政协喝茶以后,他利用官场奸诈,逼迫无恶不做的政治奇人张天奇为其斡旋,就任了梅次地委副书记,从此立志做一个廉洁的好官。此后,虽然他也对宾馆女服务员,分居的美少妇有暧昧情结,还不时回忆进了监狱的前情人,酒店副总梅玉琴,但中国这么大,人口又如此过剩,给一个不错的好官分发两个情人,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由于结构单一,小说成为揭露腐败的新闻特写,或者渲染宗教神秘的报告文学,在较早出版的《国画》里,甚至都不用分章节,小说里全是请客,吃喝,烧香拜佛的场面描写。阴谋和搞破鞋都被作家美化了,而发疯的画家,记者,企图免税的企业家,著名的骗子和恶棍,都先后成为了主人公的朋友。
王跃文的小说之所以影响广泛,除了他表面的聪明,善于讲官场和黄色笑话,还可能巧妙地讨好了不同的读者群体。官场上的混混,可以读到自己的影子,还可以在搞破鞋和耍手段的回忆中窃喜;老百姓可以窥视官场生态,看清那些在报刊电视上总是道貌岸然的家伙们,他们在背后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对于新入门的公务员们,则可以通过小说,学习和总结巴结上级的技巧。
记忆中,《红与黑》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还是来自电影。如今我收藏的一个碟子,就是根据这个小说改编的最经典的彩色电影。但记忆中,我还看过一个黑白的电影或电视连续剧。
这次重读,就觉得电影虽然经典,但一些风情与风物却没有呈现出来。小说的前面,就描写了这个19世纪的法国边城,它位于法国与瑞士的交界处。白墙红顶的房屋,沿着山坡铺开,一道激流穿城而过。杜伯河两岸有一大批锯木厂,这个城市的印花布也特别有名。边城的市民,其实就是农民;人口与城市建筑风格,都具有典型西班牙指纹。而于连就是西班牙后裔,他的父亲是西班牙统治时期的奴隶,外貌具有埃及农民的特征。
不可一世的市长,也是边城拥有产业的资本家。他家的钉子作坊里,用水车作为动力的20来个大铁锤,不时从高处落下来。当一些漂亮的姑娘把铁皮塞进去,再取出来,就很神奇地变成了钉子。大铁锤的撞击声,每每让街道震动。
这样的边城,对于农业文明的东方,依然是先进的。即使在100多年后,出现在沈从文笔下的中国边城,也不过是一个老人,一条渡河船,一只狗和一个村姑,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而当时的北京城,通过好莱坞电影《北京55天》,我们在郊区看见了气势恢弘的大水车,也不过是提供灌溉,服务于农业的低科技产品,与100-200年前西方工业文明的动力喧嚣还有很大距离。
难怪我们的文学如此落后--我们的作家不仅从形式上模仿他们,就是我们的生活,即作品的内涵,也不过是在世界一体化的喧嚣中,对西方已经死亡的过去进行了翻版。
这里还牵涉到生活与艺术的落差与对比的关系。比如写文革最好的小说,可能是上海作家陈村的短篇小说《故事》,因为旧上海遗留下来的资本家太太和女儿,正好与当时文化与文明的荒漠形成反差和对比。一个文革司令要把曾经高贵的太太和女儿弄脏,就显得很有心理深度。这样的小说,在内地就不那么好结构。
小说《红与黑》里描写的这个市长,是一个不可一世的大人物,他自鸣得意,思想狭隘,缺乏创新精神。对这些描写,作为东方读者,却不能简单地表示赞同,或者幸灾乐祸。它们很可能会从镜子的反面,让我们看见自己历史的卑微与现实的轻狂。比如莫泊桑笔下那些值得同情的,贫穷而孤独的海军部和教育部的公务员们--恰恰是他们,让我们看出了一个民主国家政府机关所拥有的廉洁与高效,这与我们当下某些基层政府,动不动就克隆白宫和天安门的奢华与浪费区别很大。
一般来说,斯汤达是一个粗心的作家,经常在自己作品里把时间和人物的名字搞乱,前后不协调。但他对于连和市长夫人从认识到相爱的心理描写却很细腻,具有很强的进程感。
女儿拧回一个镀金的纸袋,金光闪闪的。像是狡猾的商业广告,为了突出某个金银加工品牌属于老字号,纸袋上很突出地印上了1848的年号。我就用这个纸袋,装进了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4月出版的竖排本《红与黑》,和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10月出版的《包法利夫人》,感觉物尽其用,很是对路。
我目前有三个版本的《红与黑》图书,最漂亮的还是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4月出版的竖排本,不仅装桢典雅,而且译文严谨。不足的是,这个竖排本的形式与我们当今的阅读习惯有些隔膜。陕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12月的横排本,表面上看,封面是彩色印刷,而且是横排本形式,应该更方便阅读,但刚打开这本书,就觉得很不对劲。第一章前面的引文,应该是和读者所打的第一个照面,却是用一个病句来呈现,感觉很不舒服。下面是这个引文两个版本的对比--
上海译文版--把成千的生物放在一起,拣除了坏的,那笼子就不热闹了。
陕西人民版--把千万个放在一起,事情并不太坏,可笼子里就不大高兴了。
把千万个什么玩意放在一起,读了感觉到一团雾水,很是懵懂。
如果继续读下去,我就只能把不通顺的地方找出来,查字典一样去对照那个竖排本。只要有闲,而且心情不错,这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阅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