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
■我的生活是我的本名,我的小说是我的笔名,他们似乎是不相干的两个人,但他们只有一个身体
李云雷:从2003年的《曲别针》开始,你的小说在文坛引起了广泛的关注。你的创作数量并不多,每年大约只有四五个中短篇,但是却保持着很高的艺术质量,我想这与你对文学的理解有关,也与你的生活态度有关,我想请你结合你的创作经历,谈一谈你对文学的理解:你是怎样开始创作的?你的文学理想是什么?
张楚:说实话,小时候对写作文还是很惧怕的。有次刚学完《鲁迅踢“鬼”的故事》,老师让写篇破除封建迷信的作文,不会写,我妈就给我编了个故事,说跟弟弟去看电影,走山路的时候发现了一堆黑影,以为是鬼,恰巧部队的叔叔来了,用手电筒一照,原来是几头从猪圈里跑出来的猪。作文被老师表扬了,自己也有了信心,觉得不再怕写东西。上初中的时候老幻想能当作家,还给自己起了很多笔名。高中毕业了,有点伤感,就把对朋友的想念写出来,用一种讲故事的手段。我写了《野猫之歌》,最后,那群好朋友全变成了野猫,在野外生活,永远也不分开。我那时候读的书很少,最喜欢刘索拉的《蓝天碧海》、王蒙的《杂色》、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和吕新的《抚摸》。
1995年上大二,写了中篇《小多的春天》,邮寄给《收获》,天天等回信,后来编辑终于回信了,说“语言很好,但对小说的理解有些偏差”,并鼓励我多读多写。我非常感激那位到现在我也不知其姓名的好心编辑,他的鼓励让我相信自己还是有点写作天赋的,然后,一直写啊写,直到今天。
我对文学没什么大的抱负。文学只是我对生活的一种理解方式,同时也是我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文学带给我一种温暖和慰藉,同时让我对人性有着更美好的憧憬。
李云雷:请你谈谈你的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你现在从事税务工作,这使你的创作更加自由,还是更加不自由?另一方面,你的小说似乎很少取材于个人生活,而更多来自观察、传闻与思考,那么你的小说与你的生活是一种什么关系?或者说,你如何看待真实与“艺术真实”的问题?
张楚:我是个小公务员,每天的工作就是写公文,我觉得这样的生活环境对写作来讲是有弊无益的。公文的语言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小说的语言,所以我总是很自觉地阅读,希望用经典语言把公文的影响冲淡一些。我是个有点内向的人,可能后来的工作环境让我身上有种“闹腾”的假象。所以我很少在小说中透露自己的信息或生活琐事——呵呵,也许可以这么说,我的生活就是我的本名,而我的小说就是我的笔名,他们似乎是不相干的两个人,而事实是,他们只有一个身体。关于“真实”和“艺术真实”,打个比方,《故事会》和《知音》上的故事虽然很好看,但不是艺术。
■我感觉到了生活的另外一种颜色,它不鲜艳、也不灰颓,它只是一种我们肉眼看不到的颜色
李云雷:你的小说很多涉及到底层人的生活,如《长发》、《草莓冰山》、《大象》等,你写出了主人公的困境与挣扎,这与当前“底层文学”所关注的题材相似,但我感觉你似乎更关注他们内心的波折与苦难,在写作上也更注重艺术的提炼,因而与人们印象中的“底层文学”似乎也有所差异。此外,你也很关注边缘人与“弱势群体”,我想这些题材的选择,应该有你的考虑,能否请你谈一谈?
张楚:我喜欢身边那些有秘密的普通人,譬如我那个离婚的表姐,我的患有心脏病的母亲和我得了脑溢血的舅舅。有时候我就想,我一辈子都将和他们一样,在属于我们的小镇上生老病死。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是一个必然的历程。如果哪一天他们死了,他们仍然会活在爱着他们的人的心里,被纪念,被回忆。等爱他们的人都消失了,他们才会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可是,在这些朴素的生命没有被消灭时,他们的身体是鲜活的,眼神是灵动的,他们的内心世界和那些伟大的人一样,有着波澜壮阔的秘密和甜美的生存体验。很多时候,这些小人物以他们的行为,在我眼中演绎着属于他们自己的传奇,尽管这传奇对旁人来讲微不足道。我用自己的方式和敏感捕捉到了他们的秘密。有时我会为自己悄悄地记载了他们的爱和仁慈、欲望与痛楚而感到有些不安。我喜欢将我的主人公抛入到平静的暴力中,然后让他们体验我幻想出来的秘密之旅。《曲别针》里的志国,他最后好像是死了,死在道具手中,也许他没有死,他活了,然后他继续摆弄自己的曲别针,没有办法停止,他将延续自己的生活,无论生活是黑是白,同时延续着属于他的秘密。
李云雷:你的小说不惮于描写最为黑暗的现实与最为绝望的心境,通过一些细节与氛围的营造,可以造成一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但是另一方面,你的小说在叙述上又是最为讲究的,精致、细微、优雅,我想这样的叙述方式与内容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反差,或者说是悖论。在这个意义上,我一直想用“黑暗中的舞者”来形容对你的理解。
张楚:我特别喜欢《黑暗中的舞者》这部电影。1986年的时候,我从父亲单位借了本张爱玲的小说集。可以说我是在少年懵懂时期碰到她的,当时太小,看不懂她的小说,但是那种语感和精致巧妙的细节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上大学时候最喜欢的作家是余华、苏童、铁凝和格非。他们那种行云流水般的叙事技巧和精美、优雅的语言让我流连沉醉。这可能直接影响到我以后的小说叙述和语言。那个时期,我还阅读了卡夫卡几乎所有的小说,可能伟大的作家对读者的影响是循序渐进的,我后来越来越喜欢卡夫卡的那种荒诞的迷人气味。对这些作家的崇拜和摹写可能导致了我小说现在的模样:喜欢探寻人类内心深处的黑洞以及普通人在绝境中的下意识反应,同时为了衬托氛围,我总是喜欢营造黑与白的色彩。
李云雷:你的小说另一个值得关注的地方是对“人性”丰富性的探讨。如《曲别针》中的志国是个诗人、慈父,但同时也是个杀人犯,《细嗓门》中的林红是个柔弱的女子,但正是她杀死了自己的丈夫。你在叙事中逐渐让人看到了人物行为动机的合理性,于是将揭示人物的丰富性与社会的复杂性结合在一起,这样,你的小说便不仅仅是“个人”的故事或“社会”的故事,而成为了一种具有精神症候的“事件”,我想这与你对“人性”的理解有关,也与你对小说的认识有关,能否请你谈一谈?
张楚:我刚进税务局时管企业,印象最深的是到啤酒厂取税款,都要拿条麻袋。他们的钱一沓一沓,全是5毛和1块的。在工作中确实能遇到很多有意思的事。有个企业的会计讲了个故事,说有个厂长去嫖娼,结果遇到了卧底的女警察,被抓进派出所,派出所所长恰好是他同学,就放了他。他回到工厂就给他女儿打了电话(他女儿有白血病),然后自杀了。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朋友李修文,他说这就是小说嘛。我就等他写,不过他很忙,最终也没写,于是我就写了,这就是《曲别针》,发表在2003年的《收获》上。
《细嗓门》起源于我的两个高中女同学。其中一个离婚了,另外一个打电话给我,让我安慰安慰她。女同学丈夫有外遇,她于是提出离婚,男人死活不肯,后来在她终于偃旗息鼓后,丈夫却执意要求离婚。她只好净身出户,把房子留给丈夫,女儿也被判给丈夫。她手里捏着男人打的一张三万块钱的欠条,拎着个皮箱,独自去汾阳继续经营她的灯具。我想到了这两个女人年轻时的样子。那时她们的眼睛都很大,瞳孔里满是欢喜。她们非常要好,像《细嗓门》里描写的那样,穿一样的衣服,梳相同的发式。到了课外活动,她们就买些零食,边吃边大声朗读张晓风的散文。多年后我还记得阳光静谧地照耀着她们脖颈上的细小汗毛的场景。也许,对于一个男孩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样的场景更纯净。于是,我开始构思这篇小说,我打算让一个女人去探望另一个受伤害的女人,她想帮助朋友解决一些棘手的问题。在最初的打算中,我想把它写成埃·萨瓦托的《暗沟》那样的心理小说,一点一点进入,用最缓慢的速度和最精确冷静的语言,如剥茧丝。
也许可以简单地说,我在庸常生活中遇到的有些异类的事,让我感觉到了生活的另外一种颜色,这种颜色不鲜艳也不灰颓,它只是一种我们肉眼看不到的颜色。我并没有刻意去写具有精神症候的“事件”,我对人性的认知也始终遵行“人之初性本善”这句古语。我觉得,是我深陷其中的生活让我捕捉到了这些“事件”,并且以我自己的理解方式书写出来。
■很多“70年代作家”写得非常好,并不输于前辈,问题在于我们和前辈所处的年代不同了
李云雷:“70年代作家”是当前文学界讨论较多的一个话题,与“60年代作家”和“80后作家”相比,“70年代作家”可以说处于较尴尬的位置,他们既不像“60后”那样与传统的文学体制有那么密切的关系,也不像“80后”那样,似乎与市场、网络、类型文学有一种天然的关系,你作为一个“70年代作家”,对此有什么想法?你是否会一直坚持自己的文学选择,或者会做出适当的调整?
张楚:有一次我跟作家鲁敏聊天曾经谈到过这个话题。我说,那些“60年代作家”,早在二、三十岁时就写出了属于他们的名篇,比如苏童二十多岁写了《妻妾成群》,张炜二十多岁写了《古船》,余华三十来岁写了《在细雨中呼喊》和《活着》。可我们这些所谓“70年代作家”,大点的都四十岁了,好像还没有形成“气候”,似乎是种很奇怪的现象。其实,我觉得很多“70年代作家”写得都非常好,有艺术感觉,又会讲故事,并不输于前辈。问题就在于我们和前辈们所处的年代不同了。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娱乐节目和网络还不如现在这样普及,读书的人还是非常之多的。况且那个年代,作家的作品普遍有种混沌的迷人气味——这可能和他们经历的年代有关,这种独特的气味在我们这一代身上并没有显现出来。而且我们这代人的小说,大都发在纯文学杂志上,而这类杂志的式微,也间接影响到“70年代作家”的影响力。
另外,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60年代作家”的成名,有些要归结于第四代、第五代导演。很多轰动一时的电影都是根据小说改编的,比如《芙蓉镇》、《红高粱》、《活着》、《大红灯笼高高挂》。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中国第六代导演们突破了第四、第五代导演的文学情结,有自己的独特表达方式,上世纪80年代文学和电影共同塑造的历史隐喻式的中国镜像场景:庭院、姬妾、黄土、霸王、土匪、红灯不见了,基于青春往事中的琐屑欲望和平静生命中的迷惘与寻找,成了他们挥之不去的情结。贾樟柯不都是自己写剧本吗?而且现在那些票房过亿元的商业片,大都是先定个主题,然后编剧们去写剧本。我好像还没看到过哪个“70年代作家”的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并获得持久的影响力。
对于网络文学,不妨说句得罪人的话,无论穿越小说也好,盗墓小说也好,只是这个喧嚣时代的一种文化泡沫,既然是泡沫,就总会有破灭的一天。刘震云老师也曾这样指出网络文学的不足:“我也经常看发表在网络上的作品,有的不仅文学性不强,错别字也很多,一个首页要没有十多个错字就不是首页,还有的连句法也不通。从文字到文学,我觉得还差23公里。”
从内心里说,我是个安静且传统的人。写我自己喜欢的、崇尚的小说,是我自己的梦想。既然是梦想,或许就有不切实际和迂腐的地方,可我不在乎。如果这个世界需要最后一个坚持“纯文学”的文字匠,那么,我宁愿当那一个最不合时宜的人。
◆印象
那些微妙的矛盾
在张楚身上,存在着很多微妙的矛盾或反差,他小说写得好,获过不少奖,却一直在县城的税务局里工作,不知他是习惯了那里安稳的生活和工作,还是觉得和文学界保持适当的距离,才更有益于写作?张楚爱喝酒,爱唱歌,是个喜欢和朋友们一起热闹的人,但他也是一个能够静下心来写作的人。他身材高大健壮,外表粗犷,但是却长着一双细腻动人的眼睛,性格也很温和。我想,这么多复杂的层面结合起来,便形成了张楚为人为文的独特之处。
张楚的小说数量不多,但是每篇都很有分量。他的小说注重语言、细节与叙述的肌理,他的语言冷静、优雅而充满诗意,但是这种“诗意”并不是对现实与生活的逃离,或者一种浪漫的想象,相反,他的“诗意”是建立在直面现实,对现实进行深刻观察、思考与剖析之上的。在这个意义上,他的小说更接近波德莱尔以降的“现代派诗歌”,他不回避现实中的黑暗、丑陋甚至肮脏,相反在对这些现象或事物的描述中,让人深刻地认识到当代人的现实处境与精神处境,逼迫人去寻找另外的出路。直面现实的黑暗,而不被黑暗所压倒,而以一种悲悯的诗意去观察,以冷静而优雅的方式去表达,我想这是张楚和他的小说与众不同之处。
我最早读到张楚的小说,是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长发》。他描述了一个叫王小丽的女孩,她在生活中不断地被别人——包括亲人——鄙视着,轻蔑着。而她也终于没有逃脱被人踩踏和羞辱的命运。为了给自己办一件像样的嫁妆,她只好选择卖掉留了多年的心爱的长发,为了能多拿到二百块钱,她反复地与住在梅镇垃圾场附近的“南方人”计较着,但最终还是算计不过精明的“南方人”,在卖掉长发,如愿以偿地拿到五百块钱时,她绝然想不到“南方人”会把她按倒在床上……这篇小说写出了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感,这个女孩所有的人生道路都被堵死了,她那一点小小的心愿,只能以如此羞辱的方式实现,不能不让人震惊。
然而对处于底层的女性来说,这并不只是一个故事,而是一种“现实”与“生活”。这篇小说让我想到电影《罗塞塔》,在这部曾获得1999年戛纳金棕榈奖的影片中,我们看到的同样是一个女孩的“悲惨世界”,她在生活的压力下变得冷漠、自私、焦躁,最后甚至将喜欢她的一个男孩推入水中,只是想在他死后,能够得到他的那份工作。如此不可理喻的举动来源于怎样一颗冷漠的心灵,而这样冷漠的心灵又是什么样的社会所孕育的?张楚的《长发》和这部电影一样,让我们看到了社会重压对一个女孩内心的扭曲,也让我们看到了他的思考与批评。
从此以后,我一直在关注张楚的小说,我觉得他的小说大略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延续了《长发》对“底层”、残疾人、病人、妇女儿童等“弱势群体”的关注,包括《草莓冰山》、《樱桃记》、《刹那记》、《大象》等,小说直面这些人困窘的生活状况,也写出了他们内心的波澜,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丰富的底层世界。与从外部的观察不同,张楚的小说总是能在冷静的叙述中,切入他们的内心世界。在这些小说中,我想着重谈一谈《大象》,这篇小说有两条线索,一条是下岗工人孙志刚与妻子艾绿珠,在养女孙明净患白血病离世后,满怀痛苦,一一去拜访感谢曾经帮助过女儿的好心人;另一条则是孙明净的同室病友劳晨刚与网上认识的大学生苏澈,千辛万苦寻找孙明净的亲生父母,希望他们让明净的亲兄弟为姐姐捐献骨髓。两条线索交错并进,最终交汇于矗立着抗震纪念碑的广场,他们对生命的珍惜与唐山大地震遥相呼应,让人们重新思考生命的价值。小说在结构上的严谨对称,形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拱形结构”,小说开始时人物的心理动机一直隐藏着,随着故事的展开,才逐渐清晰,并具有一种爆发力,这也是艺术上的一种探索,而两条线索中的行旅,仿佛穿透黑暗的光束,也让我们看到了人性中值得珍惜的美好。
在另一类小说中,张楚执著地探讨着人性的丰富与复杂,如《曲别针》、《细嗓门》、《梁夏》等。小说展示了主人公性格的不同侧面,我们可以看到人性的美好与黑暗以复杂的因素纠缠在一起,很难简单地判断一个人的好坏,只有将之置于其生长的环境中,才能充分地理解其内在的复杂性。张楚的小说展示了人性中暧昧难言的部分,不仅丰富了我们对人性的理解,也丰富了我们对人类社会的认识。
张楚:1974年生,河北省唐山市滦南县周夏庄村人。毕业于辽宁税务高等专科学校会计系。1997年毕业后在滦南县国税局工作至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学院合同制作家。
从2001年起,已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天涯》等杂志发表小说50余万字。其中《曲别针》获2003年河北省优秀作品奖和第10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长发》获2004年河北省优秀作品奖和2004年《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樱桃记》获《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细嗓门》获2007年河北省优秀作品奖。《刹那记》获2008年河北省优秀作品奖。中短篇小说集《樱桃记》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2005年卷》。2005年当选为第二届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