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心里有事,一大早就会自动醒来,然后想想这一天接下来的工作。
我在等礼平的到来,我们的剧本仍在延续中。可昨日,我因为要参加一个会议被耽搁了一天。
那个会取名为“文学与剧作的研讨会”,见到了许多好多年未见的朋友,陆天明、牟森、张德祥、黄式宪等等,挺让人高兴的。现在见朋友,好像只能在类似的会议上才能见到了,大家都忙,不亦乐乎,平时也就少有来往了,何况我不愿主动与人联系。
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天明开玩笑说,原以为就是一个小型的同仁会议,竟未料到呼啦啦这么一大帮人,让人吓一跳。天明还是那么豪爽、直率、热情,发起言来慷慨激昂,他以为这个会上的有些观点是扯蛋:比如文学就要比影视高吗?目下的电影不好是因为没有了文学支撑吗?他以为这是在“扯蛋”,他说有人跟他开玩笑说:文学与影视的关系是父与子的关系,就像是文学的父亲有一个影视的儿子───陆川,他不以为然。
天明的观点我是同意的,影视自有影视创作的文学,它不能与我们平常所说的文学中的小说相提并论,而在会议上,许多人以为电影不好是因为没有好好的与文学联姻,没有改编文学小说,这当然是扯蛋。
综观大多数电影经典性作品:伯格曼、安东尼奥尼、奇斯洛夫斯基的电影作品,他们都是拍自自创的剧本,并没有所谓的“小说家”或原著的支持,不是依然可以彪炳于世界影坛而成为不朽之经典作品吗?也就是说,在我看来,好的电影导演本身就是无庸置疑的作家,只是彼此称谓不同而已。
所以好电影未必就要一定来自于小说原著,或顶着一个所谓作家光环的人的鼎力相助,好的电影人自身就是一个好作家,以上三位大师足以说明了这一点。
更何况当下的作家作品又有几部能称为上品乃至中品?小说的沦落几乎与电影沦落可以等量齐观,更何况剧本创作与影视作品的创作绝非是同一类型的思维,差异之大只能置身于其中的人才能感受真切。
其实我们电影的沦落与衰颓是与精神与心灵的沦落相伴随的,而电影中所谓文学的缺失仅为表象。文学是事关精神与心灵的,有责任感的作家会在自己的心灵深处筑造一个臆想中的精神家园,由此而建立起了他的价值系统,用以评判与权衡是与非。当一个时代的心灵与精神走向迷失,当我们不再有能力对道德的沦丧,对灵魂的迷失,对精神的无所归依,甚至不再秉持正义之剑来讨伐与荡涤人间的污垢与垃圾,那么艺术的全面沦落就势所难免────不仅仅是电影亦包括小说。
所以我对礼平一再说,我们虽然人微言轻,但责任感是我们应当承担的,我们必须创作出一部有精神价值的电影作品,当然,还一定是一个引人入胜的发故事。
就在前天,礼平一路堵车来晚了,到我这已然十点多了,我略有些不悦,但表示理解,我可是一大早就起来等着他了。礼平散慢惯了,这我是理解的。他拿出了笔记本,我说我开始说戏了。
一口气聊出了两场大戏。前一场戏谈出后礼平说好,但好像还少些细节,我略一沉吟,觉得他质疑得对,稍一停顿后我明白应当出现什么场面了。我说出时礼平大喜,太好了,他说,他激动地记录了下来。接下来是一场关键的戏,这是一次重大的人物心理的历史转折,我前面辅垫的所有情节都是为了这一转折的来临。其实心里一直牵挂着它是否能完成,它要让人信服,还要让人震撼,我为自己树立了一个难以逾越的高度。
我沉默了,礼平一直看着我。我脑子里在飞快地闪过各种可能的情景,但被我一一删除了。并非不对,而是不能达到我心中所要激荡出的豪情与精神的高远,我要设法让它此时无声胜有声,电影是这么一门艺术,有时台词是多余的,电影镜头本身就是一种表述语言,重要的是你能否发现它的表现力,以及能恰当地使用这种特殊的语言,它一旦达成,就会产生奇异的张力。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般的灵感骤然降临了,我突然感到了我进入这位遥远的伫立在高山之巅的先人,我感受到了他此时此刻的大情怀。于是我让这一瞬间闪现的灵感在胸中澎湃了一下,然后缓缓说来,礼平匆忙记着,记着,刚一驻笔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多么激动人心的想象呵!他兴奋地说,太妙了,我找到感觉了。
礼平在我的屋里来回度着方步,不停地走,嘴里亦在赞美不止。我看着他,从他的目光中我感受到我所要抵达的那种古人的神采,他也像一团燃烧的火,那火亦在炙烤着我。
今天我们就谈这吧,不能再往下谈了,我现在太激动了,这种状态会影响下面的讨论,有时候过于兴奋时要停下来。礼平说。
我笑了。礼平,我说,我写小说时亦如此,一旦过于兴奋、激动,我会强迫自己停下,等第二天冷静了再写,看来我们的写作习惯一样。
我们走了出去,
中午了,我们该填肚子了。我们去的是大包子店。自从在山上闹肚子后,我的肠胃一直不太好,不敢贪吃。
我们分别要了两碗粥,一个包子,再点了两样盐菜,津津有味地嘬了起来。礼平说,王斌,这次聊剧本我对你更了解了,我佩服你,你的才华是很多人不了解的,一般人可能有大气磅礴,可没有小桥流水,或有小桥流水没有大气磅礴,而你两样都有,一般人可能写一东西要准备大量的素材,可我发现我只要给你提供一点史资你就能无限发挥。我笑问,我是在说我的想象力吗?
不,礼平正色说,是你的才华,这戏谈了都一半多了,没有出现一场弱戏,场场好,你编戏的能力太强了。
而且我会让场场戏都合乎逻辑,我笑说,国人编的故事大多太拧巴了,我不愿我们的戏是这样的,只要抓住了人物的性格逻辑,情节逻辑,只要对人性有一个深刻的把握,就不会让它拧巴,让故事合理。
对,礼平激动地说,我还告诉你,即便是出现了意外,就拍出了我们谈出的这些戏,还会是一部好电影,简直太棒了!
礼平,我说,现在我只是聊出了每场戏的里的层次,以及人物的性格与戏中的主要台词,到时你拉第一稿时我不希望走偏,如偏了我会太累了,我们的合作要一加一,你在写一稿时再添砖加瓦,更上一层楼才对,然后我再上一稿。
礼平沉吟了。这我不敢说,我试试吧,他说,你还是要详细谈谈戏。我说你回家后将笔记本上的内容打入电脑吧,我怕这东西不慎丢了,那就太惨了,再有,打字时也是清理自己的思路的一种方式。我说我相信你的古典知识,我相信你的能力,在对古人的了悟上,你比我强多了。
礼平兴冲冲地开车走了,我在脑子里梳理着我们聊过的情节与人物,自感没有太大的失误,我不能像礼平似地陷入一种陶醉,我得保持自省与清醒,有时,创作者会在一种情绪的激动之下掩盖严重的失误,这是我须警觉的。
我算了一下我们实际谈戏的时间,吓了一跳,其实我俩真正坐下来谈戏的时间不过四天左右,甚至不到,这速度也太快了,怎么可能?
我真得警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