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先给我们带来清晰,而后是遗忘。


    

    英抒情诗人华兹华斯(Wordsworth)言曰:“诗起于沉静中回味得来的情绪。”

    可见诗一是须有情绪,不必有思想判断,虽然也可以有,但主要情绪。二是情绪需要保持,如酵母。情绪可以成诗,但须经酝酿,即回味。第三条件是沉静(时间),因酵母发酵需一段时间。

    W氏之言对,但只对了一面,我们还要承认另一面,虽然也必须沉静。

    “观”必须有“余裕”。力使尽时不能观自己,只注意使力则无余裕来观,诗人必须养成无论在任何匆忙境界中皆能有余裕。孔子所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造次”即匆忙之间,“颠沛”即艰难之中,“必于是”,心仍在此也。今借之以论诗亦当如此,写作时应保持此态度。并非有余裕即专写安闲,写紧张亦须有余裕。客观的描写须有余裕。

    解评:华兹华斯这句话很有名。朱光潜甚至说尼采用一部书(《悲剧的诞生》)所说的道理,华兹华斯一句话就说完了(见《诗论》,三联书店,1984年版,67页)。朱先生有点夸张了,但华兹华斯此言确有道理。

    顾先生从这句话中分解出三个道理,其实就两个:

    一、诗主要是情绪。

    二、诗的情绪须酝酿,发酵。需要从“事中”到“事后”的时间距离。所谓“回味”,即暗示了这一时间过程。朱光潜在《诗论》中说:“在感受时,悲欢怨爱,两两相反;在回味时,欢爱固然可欣,悲怨亦复有趣。从感受到回味是从现实世界跳到诗的境界,从实用态度变为美感态度。”(引同上)这其实即现代美学所谓“审美距离”。朱先生说感受时的悲怨回味时会变成有趣,恐不太准确。人之深悲巨痛,无论时光如何变迁,也不会成为“有趣”,只是相对而言,那痛苦已非当时刺激、沉重,茫然之感,故能静观而得一清晰之感觉,并付诸文辞。所谓“审美距离”之“距离”,包括空间和时间两种距离,而主要是时间上的距离——一切都会在时光中变淡。还须注意的一个问题是:如果我们和自己的痛苦离得太近,便无法真切地看它;但如果在时间上隔得太久,如老年回忆少年时的痛苦,也就很难有当初的感觉了。姜夔词曰:“人间别久不成悲”(《鹧鸪天·元夕有所梦》),即此之意。所以,最适合“回味”的距离,是不远不近的距离。顾先生说“沉静”便是“时间”,此沉静其实即“沉淀”。时间先给我们带来清晰,而后是遗忘。

    顾先生认为,华兹华斯的话还不全面。他指出,“观”必须有余裕。所谓“观”,即是回味。“力使尽时不能观自己,只注意使力则无余裕来观”。写作,是一种发力行为,所发者,心力也。此种发力,须有余力,因为写作的过程是一个即入即出的过程。所谓“入”,即进入所想之境,精鹜八极,神游万仞;所谓“出”,即在“入”的同时能反观自己的“入”。朱光潜说:“感受情感是能入,回味情感是能出。诗人于情趣都要能入能出。单就能入说,它是主观的;但就能出说,它是客观的。能入而不能出,或能出而不能入,都不能成为大诗人。”(引同上)朱先生所谓“入”与“出”和我不同,但亦有道理。

    顾先生引《论语》中“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来说明“余裕”,甚恰。所谓“余裕”是一种充裕的心力。唯有在有余裕的情况下,人才能从整体上观察事物,以及自我。孔子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这也说明“文”是要有余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