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谈艺录:我的诗经》增补稿【4】■ 洪烛
什么叫诗人?诗人不是掌握着诗的人,恰恰相反,他是被诗劫持的人。命运为诗所左右。诗人讴歌自由,可他并非自由人,恰恰相反,他是诗的人质。必须写更多的诗,把自己一点点赎回来。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地经历着新生。
诗改变了一个人的价值观、世界观……改变了生命中属于世俗的部分。然而无从改变他的审美观、艺术观。因为诗正是从那里出发的。精神是诗的故乡。
一日三餐,找不到诗的影子。诗是他梦中的夜宵。他用头脑而不是牙齿来咀嚼,为了抵抗一种莫须有的饥饿。
有过诗的时代吗?我表示怀疑。我只能证明:非诗的时代已存在很久。在非诗的时代坚持做一个诗人,意味着不仅要经历非诗的生活,甚至准备承受非人的生活。诗人的称号注定因为付出的代价而显得昂贵。
写诗,把钟表给拨慢了。别人在抓紧,而你松开了发条。尖锐的秒针把每一个字刺出血来。你在等待伤口结疤,你在等待针尖锈蚀。你在等待:闹钟被拆散成失效的零件,一首诗被还原为一大堆无用的词汇……
理想才是诗人真正的祖国,他侨居于现实。诗才是诗人的母语,即使你读不懂或听不懂,但你必须尊重他的方言。诗的神秘无法翻译,除非翻译者本身也是一位诗人。
正如每颗珍珠都受益于一粒沙子,每滴泪水都有一个故事。诗不热衷于讲故事,它产生的过程本身就是故事。只是不愿意讲出来。
口语写作推出的是“气体诗”,不管呵气或喘气,都属于人气,但口臭患者应慎用,免得污染空气。书面语写作推出的是“固体诗”,像码砖头一样码字、码句子,与真情实感有隔阂,太像“灵魂工程师”,缺乏必要的体温。我想,作为折衷,是否应提倡“液体诗”呢?要么接近于透明的空气,如同溪水清澈见底;要么具有瀑布的爆发力,构成液态的造型。其实我更希望这流质中不乏干物质,泥沙俱下,如同泥石流一泻千里、势不可挡。当然,若能像火山喷发的岩浆(仿佛被均匀搅拌过)那样混沌未开而又炙手可热,则是最佳状态。诗人就该是活火山,诗不是火山灰,而是烧红的岩浆;诗人就该是炼钢炉,熔金化铁,变作铁水奔流、钢花四溅。
散文是诗的拐棍,诗人老了(主要指心老了),会去写散文,以保持平衡。诗是散文的鞋带,帮它紧一紧,走得更快一点。毫无诗意的散文,注定是一双松松垮垮的鞋子。
诗歌现场“垃圾”密布,“白色污染”的源头,在于某些诗人大量使用不可溶解的语言材料作为精神外包装,在于风气由审美转向审丑,在于诗的快餐化而导致短命化。在某些诗人手中,诗成了一次性的泡沫快餐盒。
他觉得有一部史诗在静静等待自己,要么成为作者,要么成为其中的人物。最不济的话,自己也将以读者的身分出现,翻开哪页算哪页。即使无法真切地参予进历史,就和沉默的历史合写一首诗吧——他不是坚硬的骨头,却是柔韧的声带。他并非想代言历史,而是想让诗代言自己,避免成为活着的化石。哦,是一部史诗觉得有一个人在静静等待,等待彼此的发现……
正因为我有一双清晰的眼睛,才能看出这模糊的诗学,并且承认它是不确定的。只有某些昏庸的评论家才会去制订统一的标准。“诗本是赤脚大仙,干嘛非要让它穿上不合脚的鞋子?”也许脚底的茧,比买来的鞋袜更接近于它本身:诗就该是肉里长出来的。
纸是透明的,留下墨水流淌的痕迹。词是透明的,凸显出它所概括的事物,几乎跟真的一样。诗是透明的,遮蔽不住作者的面孔与表情。诗人更应该是透明的,光线可以穿过他的躯体,照耀出所思所想。当然,他的思想同样是透明的,致力于追寻无中的有,乃至有中的无。所有的掩饰或修辞都是徒劳的。
哪来这么多的流派?哪来这么多抱团、扎堆、捆绑式的群体?如果这些流派代表着诗坛的话,我要说:我是一个闯进来的异教徒。不是为了尽可能跟传统保持一致,而是为了跟先入为主者彻底地不一样。“我不相信所谓的流派,除非这个流派里有无数的自我:他们不是在互相靠拢,而是拼命地拉开彼此的距离……”
他写诗,为了偿还一笔不知什么时候欠下的债务。也不知是欠谁的,但总能听见某种催促的声音。他必须飞快地写,才能尽早赢得想像中的轻松。偶尔被一个句子绊住了,会觉得欠下的更多。
长久地疏远之后,恢复写诗的能力,就像孤独的人恢复爱的能力一样艰难。我首先要看看别人怎么写的,就像他在观察别人怎么爱。下意识的,把自己当成别人的替身。不要责怪我借用了你的语气。我也允许你借用我的。艺术与爱情一样,常常从模仿中获得灵感。到了一定程度,不再满足于模仿得像,而是为了模仿得不像——终于尝到创新的甜头。就等着别人来模仿自己了。
跟着魔了似的,我曾经在梦中写诗。确切地说,是梦见了一首诗,觉得它就是完美。醒来后使劲追忆,只记得片断的字句。看来它并未跟我一起醒来,仍然沉睡在黑暗里。我知道自己在现实中只能写一些充满缺憾的诗。
离诗坛还是远一些比较好。我总想避开诗人密集的地方,为了找到一片诗的无人区。
怎样由政治的诗歌转变成智慧的诗歌?只能如此了,把“诗言志”改写为“诗言智”。不要盯着窗外的大世界或大时代看个没完没了,相信吗,你头脑里也有一个小社会?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我的青春:无忧无虑地做了几年诗人之后,又不得不忍辱负重做了十年自由撰稿人,才抵抗住物质的压力,重新做一个诗人。想起卖文为生的那段日子,虽然远离诗坛,其实在用行动写一首不分行也不押韵的诗:缪斯,我并没忘记你,为了早点回到你的队伍,我已筹措好了需要自带的粮饷——下面,该看我的了!
你喊着诗的另一个名字:“子虚乌有”。而我却把它当真了。把诗当真并没有什么错,可怕的是我还把生活当成假的。为了投靠理想,难道就必须背叛生活?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诗是打盹。打盹的时候,老虎忘掉自己是老虎了,也就忘掉了劳累与残忍。
我是同一座飞机场,却承担着不同的使命:这首诗为了让想像起飞,因而是激昂的;那首诗为了让想像着陆,因而是低亢的。时刻警惕想像的破灭,那无异于一次空难。
人的情绪是千变万化的小气候。抒情诗构成内心的天气预报,提醒着读者更提醒着作者——赶紧为即将到来的那场雨准备一把纸做的伞。
抒情诗的主体是什么?别说啥“大我”与“小我”,我只知道“假我”与“真我”。其实并不怕假,如果我自己当真了,它就不假了。相反,如果连自己都不相信或未被感动,这样的“假我”只能写出“伪诗”。“伪诗人”若想拿诗来行骗,首先看他是否能骗得了自己。骗读者的眼泪也要靠真本领啊。
诗可能是无用的,但不是无意义的。诗的意义远远大于它的用处。诗人同样如此。
与艺术不同,泥石流从来不分什么主流或非主流,它只管渲泄,只管从渲泄中获得满足。所以,你的诗还是太矫情了。
我们都是从《诗经》里走出来的二道贩子。所谓诗人,即活着的古人。应当以此为荣。诗歌早就成为历史了,可古老的诗人仍然需要找到新的传人。
屈原是站在汩罗江边的一个问号。他在问天,问老天爷也回答不了的问题。跟老诗人相比,哈姆雷特则要年轻得多,他是站在莎士比亚戏剧里的一个问号——不,他代替莎士比亚站着。他在问自己(莎士比亚也在问自己):“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人类中所有瘦骨嶙峋的问号,都被自己问住了,都把自己难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