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的那只鸡
临死的时候,苏格拉底交代克雷托:“带一只鸡到阿斯格雷彪那里去!”
苏格拉底说的是什么,克雷托及当时在坐的其他苏格拉底的弟子都心知肚明。但后人的理解却有分歧。
一种说法是,苏格拉底此前欠了别人一只鸡,临死前要求弟子代为偿还,以显示他是一个要面子讲信用的人。之所以没有交代缘由,是因为对于苏格拉底这样厉行艰苦生活的人,吃鸡是一件奢侈得足以成为新闻的事件。那只鸡还没有吃完,他吃鸡的新闻就已经传遍了雅典。苏格拉底一生坦坦荡荡,不求人也不欠人,力求干干净净,光明磊落。此时交代弟子代为还鸡,是在清偿他在世唯一的债务。
另一种说法内涵更多的哲学色彩。阿斯格雷彪是雅典的医药之神,人们在病愈之后要敬献一只鸡以答谢。苏格拉底准备向阿斯格雷彪献祭,是把死亡看成一种病愈。在苏格拉底的观念里,死是一件极自然的事情。在被判处死刑之后,他甚至表现出对死亡的向往和期待。在他看来,哲学家的人生意义在于思考。但是,在生的世界里,灵魂总是受到肉体的纠缠,思考也就总是被世俗扰乱。死亡只是肉体的死亡,而灵魂却因此而获得自由。因此,对于哲学家来说,死亡是值得向往的。联想到当时雅典不可救药的腐化堕落,苏格拉底的思绪总被那些卓越的先贤们所吸引,他期待着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与奥菲斯和穆塞乌斯、赫西奥德和荷马探讨德性,幸福,逻各斯。他要感谢医药之神,因为死亡使他解脱了,将他治愈了。
“解脱”一词,似在乎否定此生的意义。对苏格拉底来说,解脱意味着灵魂从肉体中的解放,意味着自由的实现。苏格拉底并不否认现世生活的意义,他所反对的只是那种动物式的生活。在苏格拉底的观念里,人和人之间由于天分的不同而存在差别,更何况在人和动物之间。他所期待的是,人们能过上一种有德性的生活,这样才配得上上天对人的塑造,这样也才能实现人作为人的尊严。在这里,作为自由的实现形式的灵魂从肉体中的解放,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是哲学家实现生命意义的一种形式。实际上,一个能够理解死亡意义的人,是一个理解了生命意义的人;一个对死亡怀有坦然甚至渴望态度的人,是一个有着完满人生的人。在苏格拉底的观念里,生命是循环的,此生是在为来世做准备。苏格拉底自信已经作好了充分准备,作为一个哲学家,他一生都在思考、探究生命的意义;作为一个公民,他一生都在遵循神的旨意履行自己的职责。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只待将身体这付躯壳放下,他就可以实现灵魂的自由了。
向神敬献,也意味着苏格拉底对神的虔诚。希腊的宗教观念有着独特的内涵。他们赋予神以人性,因此,那些神们也有贪婪,也有妒忌,还有狡诈,甚至会背信弃义。神与人的不同只是表现在神有着强大的力量和永恒的生命,而在道德评价上,他们的表现并不比人好。由此可以看出,希腊人为自己塑造了众神,但又没有让神完全凌驾于人之上,人与神之间在相当意义上存在一种交易关系。因此,希腊人敬神的时候并不叩拜,在神面前,他们站着,只不过稍微谦恭地低下头。在希腊人的观念里,谦恭不是一种必须强调的美德,因此,对神也仅仅是稍微低下头。苏格拉底对神是充满虔敬的。当狱卒给他端来一杯毒酒时,征得同意,他先洒了几滴敬神,只留下足以致命的部分给自己。
这回应了雅典公民大会对他的控告。苏格拉底是被雅典公民大会以莫须有的“蛊惑青年”和“不敬神”的罪名判处死刑的。作为雅典的哲学家,苏格拉底一直痛心于雅典的腐败堕落,他将拯救雅典人,引导他们过上有德行的优雅的生活作为自己的使命。他与青年人交往,只是因为他们受到的污染更少一些,在他们身上培养优良品质相对容易一些。当然,青年人也热衷于与他交往,不是因为作为导师的苏格拉底不像智者那样收学费,而是因为苏格拉底指导他们的,是一条光明的道路。至于“不敬神”的罪名,是因为苏格拉底说过在他人生的关键时刻总有某位天神指导他的选择。起诉者说苏格拉底的神不在希腊众神之列,是一个异教的神。这种指责完全是别有用心的牵强附会。苏格拉底的神其实就是希腊众神的混合,他不需要创造一个新神,更不会引进异教的神。
在西方文明史上,苏格拉底的死是一件影响深远的事件。
对待死亡的态度,反映人们对死亡的观念准备。苏格拉底对待死亡的超然和坦荡,让人们确信他对死亡的观念准备的充分和完善——死亡在世俗眼里是一件极为恐怖的事件,但在苏格拉底那里却有了病愈或者再生的意义。苏格拉底被认为是将人类的思维从天上引向人间的第一位哲学家,苏格拉底在西方哲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从古希腊哲学以他为分期标志可以体现出来。苏格拉底对待死亡的超越态度昭示着他生命哲学的豁达和深远,这样一种哲学由于对死亡意义的解答而具有了宗教的性质。
一般认为,西方文化有两个重要的源头:古希腊文化和古希伯来文化。苏格拉底之死净化了那个时代的希腊精神,推动了古希腊文化的发展。而在古希伯来文化即犹太文化发展到公元之初,同样陷入世俗的混乱之中,净化这一文化的同样是一件重要的死亡事件,那就是耶稣之死。耶稣之死不仅净化了犹太文化,而且奠定了对西方文化影响至今的基督教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