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览众山小


   在当今这个充分物质化的社会里,文学在大众心中的地位,变得越来越无足轻重,与此同时,另一个现象却是文化的影响力无所不在。许多人会为了唐诗中的崔灏、李白,去武汉看那座新建的“黄鹤楼”,或者赶在“烟花三月”挤到扬州来,游览瘦得几乎不能承载的“瘦西湖”。同样的道理,说出“一览众山小”,人们都知道与泰山有关,虽然现实中比泰山高的名山有很多。

   “一览众山小”,让我总惦记着爬泰山这事儿。这些年,行走在京沪铁路线上,途经泰山不知多少次,心里萌生爬泰山的想法也有过许多回,却一回也没能付诸实践。这个春天,我终于有了爬泰山的机会,也终于爬上泰山。爬泰山与爬上泰山,不是同一个意思。在科技进步的年代,爬泰山其实有两种爬法,一是坐缆车从中天门直达南天门,一是从中天门爬上南天门。我说的“也终于爬上泰山”指的后一种选择。我作这种选择的想法也很简单:趁现在还能爬得动先爬一回,赶明儿再想爬,说不准已经爬不动了。还有,既然到了中天门,坐缆车直上南天门,多少有点对不住“爬泰山”这个词。

   终于爬到了“绝顶”处,我这才明白选择“爬”上南天门确实无比正确,如果真的是坐缆车上来,“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也许会逊色许多。

   我爬了泰山。我爬上泰山。我以为爬不爬泰山,爬不爬上泰山,意义是不一样的。然而,说到底,一览众山小,是一种生命体验。还有,什么年龄爬泰山,感觉也是不一样的。杜甫爬泰山写下《望岳》这首诗,时年二十八岁。

   二十八岁的杜甫,爬到泰山顶上,一览众山小。不到而立之年的杜子美,英年豪气,凌空拔起。

   三十八岁的杜甫,爬到泰山顶上,欣赏“一览众山小”的句子,有点自我陶醉。三十八岁的杜甫果然没达到“不惑”的境界。

   四十八岁的杜甫,爬到泰山顶上,一览众山小,却原来什么都是那么小的,脚下的“绝顶”,不过是让人看到真相的一个位置,仅此而已。

   五十八岁的杜甫,则爬不动泰山了。

   我比杜甫略胜一筹,五十五岁爬上泰山。此前,我已经爬上比泰山高出许多的黄山、峨眉山。我没有二十八岁的杜甫的“一览众山小”的豪气,也没有三十八岁的杜甫对“一览众山小”的自我欣赏和陶醉。四十八岁的杜甫爬到泰山顶上,不停地喘息。我在杜甫爬不动山的年龄,看到了杜甫看不到的风景。

      一览众山小,其实是一种境界。即便不去爬泰山,在平地、在平时,一样能体会到“一览众山小”的境界——有许多东西,例如名利和欲念,在心的平原群山林立,不可谓高大,终究还是渺小。

      晚间在秦淮河散步,石头城边的秦淮河如今被整治成旅游风光带,石城墙遗址,红矾石的城墙基,花树草坪,各种灯饰,再加上夜空中缀满彩灯的风筝,说它是神仙世界也不为过。我看那些放风筝的人,灯影绰约,看不清他们的脸庞,我却能看到他们的一颗颗快乐的心。广场上,有许多人在跳健身舞,孩子们,还有一些“老孩子”们,在彩灯下,练习轮滑。

   重新回到自己生活的城市,我经常会想起爬泰山。我终于明白,一览众山小,并非一定要站到泰山顶上。比如今晚,我沿着秦淮河边,在散步的宁静中,感到许多曾经让人觉得琐碎烦恼的事情其实都是非常小,真的非常小。当我在晚风中沿着秦淮河漫步,微凉的春风吹过,心中涌起的快乐,就是那种“一览众山小”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