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两条狗的故事


  这个稿子写了很多年了。

  今天看到同道中人里有一篇写猫的文章,我便想到以前写过我与两条狗的故事,一直以为在论坛里应该有的,却搜索一通后发现并没有。现在从别的网站搜索到,放到这里来。

  我家养过两条狗,小黑和阿黄。小黑只养了十几天,阿黄和我家相依为命了十几年。两条狗有着完全不同的经历,它们都让我想起了人间的很多事情。

  小黑来得很突然。那是1982年,刚刚分田下户,父亲在一个镇上理发。他还不会骑自行车,便每天起早摸黑用脚去丈量那一段12公里的路程。有一天,父亲生意特别好,回来得很晚,一条黑狗“鬼鬼祟祟”地跟在了父亲的身后,赶也赶不走,硬是死皮赖脸地跟到了我家。我当时还小,躲在父亲身后,惊恐地看着长相极为凶猛的小黑,不过,我也注意到了它的目光非常柔和。父亲用一根绳子将小黑拴住,它一点都没挣扎。父亲对它说:“我不知道你看中了我什么,总要跟着我。我也不知道你原来叫什么名字,从现在开始,你就叫小黑吧。”小黑兴奋得直摇尾巴,似乎很满意这个亲热的称呼。我家那时很穷,粮食产量极低,煮饭都还要拌点玉米面,每顿狼吞虎咽之后,给小黑也剩不了多少,只好给它拌着米汤。没过几天,它就明显地瘦下来了,肚子变得又空又瘪。可是它却没有什么怨言,还是勤勤恳恳地担负着看家的职责。其实家徒四壁,也没啥好看的。父亲便给母亲说,“干脆把小黑放了,你看它一身肉都饿掉了,咱们也养不起它。”母亲同意了。父亲便去解它的绳子,小黑却不走,只是嗷嗷直叫。父亲便狠起心踹它,它也不反击,把它踢开了,它又扑上前来抱住父亲的腿,眼里噙满了泪水。父亲看得心酸,不忍心再踹了,便在晚上用尼龙口袋把小黑的头罩住,背到他和小黑相遇的地方,以为这下子小黑可能会回到原来主人家了。第二天早晨,我推开房门的时候,发现小黑虔诚地坐在门前,眼睛里透露出一种悲喜交集的神情。

  父亲不忍心再把小黑赶走,又为小黑的生计发愁。父亲决定把狗送给他的一个朋友。他给小黑说:“我给你找一个吃得饱饭的人家,你不要再那么倔强了。”小黑呜呜地叫着,直摇脑袋,仿佛在说:“不,不!”父亲的朋友终于要来把小黑牵走了,小黑当时死活不从,还咬了父亲的那个朋友一口。父亲怒极,提脚想踹它,却又无力地放下了。小黑见父亲没踹它,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求救般地叫着。父亲转过身去,几颗泪珠从他的眼里滚落。我当时还不知道什么叫感动,反正只清楚地记得,小黑是百般不情愿地被父亲的朋友强行牵走了。它也许一辈子都想不通,它真心跟随的主人为什么要恩断义绝地抛弃它。它也许永远不知道它错在哪里,这只能怪它没有眼光,瞅中了一个养不起它的家庭。它真的很留恋我家的那种清贫生活吗?有时想想,这个社会许多人都将嫌贫爱富作为结交通则了,狗自然还没进化到懂得这些,心下也就释然了。

  可是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小黑被牵走后一周,父亲从那位朋友家回来,神情黯然地对母亲说:“原以为小黑过去会有一个舒心的日子,会长得健壮起来。谁知道它更瘦了,还闹绝食呢!”母亲听了说,“还是牵回来吧,好歹是一条命呢!有好日子都不知道享受,命贱哩!”父亲说:“等等吧,也许小黑饿极了会回心转意的。”又过了一周,父亲的朋友来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他说,“小黑跑了,它咬断绳子跑的。”父亲急了,马上拉着他一同去寻找小黑。找到它时,天已快黑了。小黑躺在两截田埂交界的泥泞里,瘦得不成样子,气息弱弱的。见到父亲,它嘴巴张了张,却没能叫出声音来。父亲脱下外套,裹着小黑抱在怀里。小黑安详地躺着,睡了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父亲和朋友喝了两盅酒,席间不停地念叨着小黑的种种好处。送走朋友之后,父亲自语着“我对不起小黑”,独自去了卧室。第二天早上我打扫房间,父亲的卧室里一地烟头,弥漫着一种呛人的气息。

  两年后,阿黄来到了我家。它刚来到世上不久,浑身毛茸茸的,连门槛都还翻不过。那时我刚读小学,没事就喜欢抱着阿黄逛田坝。我不知道这些是否陶冶了阿黄的情操,总之,阿黄在它后来的生命旅程中一直沉静而从容,宠辱不惊。那时已经开始用化肥种田,粮食产量提高了,也还能够吃,阿黄也不挑食,一年后便长得膘肥体壮而又不失矫健。父亲有时也感叹:“小黑要是晚来两年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阿黄像小黑一样尽职和乖觉。家里的客人来了一次,它便认得了,而不会轻易得罪;而那些小偷们也从不敢惹怒阿黄。每天早晨我去上学时叫一声“阿黄”,它便摇着尾巴跑出来,陪我走到村口才转身回去,下午放学时便又能看到它恭恭敬敬地坐在村口等我。

  阿黄的“狗”缘极好,邻家的几条狗都喜欢找它玩,阿黄恬淡的气质吸引了它们。有了它们,院子里就少不了喧哗,少不了欢乐,小孩子也不用缠着他们的大人了。阿黄其实颇具领导风范,它对内一团和气,遇到外来狗来侵犯时,却总是能身先士卒,义无返顾。对这一点,其它的狗是不能不服气的,从它们争先恐后地唯阿黄“狗首是瞻”就可以看得出来。

  阿黄在我家也很受宠,父亲似乎把对小黑所有的歉疚转化为爱给了阿黄,即使阿黄有时淘气干了点傻事,大不了只是呵斥几句,而不会轻易打它。

  十一年悄悄过去了。面临高考升学的压力,我开始了住校。阿黄已经明显地苍老了,一身纯黄的毛已经开始泛白,眼角总是爱生眼屎。阿黄的物质生活得到了越来越强有力的保障,因为家里经济环境有了明显的改善;可我看得出来,阿黄已经越来越陷入了孤独。与它相依为命过的许多狗兄狗妹们要么作古了,要么被主人做了盘中餐,它很难再找到知心的朋友了。有人劝父亲杀了阿黄,要不就更老了,父亲说:“让它活着吧,活着也不容易!”

  随着学业压力的增大,我对它的关心也少了,有时还嫌它不干净。阿黄的晚年再不像它年轻力壮时那么生趣盎然了,它显得饱经沧桑,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无语的沉重,那里面蕴涵了一只狗十几年来对狗世人生世相的全部观察和它对这个变换世界的认知和感悟。阿黄没事时喜欢到地坝上眯着眼睛晒太阳,也许它还在思考着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没思考。它舌头伸得长长的,呼吸非常急促。我想阿黄是真的老了,可是它在想些什么呢?它也许有一肚子的话,将向谁倾诉呢?它苦痛的也许还不是老之将至,而是心灵交流的缺乏。

  后来,我来到省城求学,阿黄不顾年迈,艰难地陪我走到村口,便让父亲带着它回去。谁会想到这是阿黄给我的最后一次送别呢?一个月后,父亲来信说,我走后,阿黄变得衰老了,食欲不行了,每天晒太阳,懒懒地,没有一丝力气,眼睛里总是噙着泪水。又过了一个月,父亲来信说,阿黄死了,晒太阳的时候!那天,太阳已经下山了,阿黄还躺在地上。父亲叫它,它却不应;地面还有阳光的余温,阿黄却已经冷了。

  收信的那天,我躲在床上默默地抹泪。原来还想寒假从省城给阿黄带点小礼物回去。现在已不可能了。我想阿黄并不是老死的,而是在孤独和抑郁中死去的。父亲在信末说,“再也不养狗了,狗也跟人一样,越活越不容易。已经有两条狗在我手头死去了,不过,还算对得起阿黄。”我想着小黑和阿黄的“狗”生际遇,似乎明白了人世间的许多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