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之先生的求学生涯
《茶馆》,众所周知,是老舍先生的巅峰之作,后来看了同名电影版话剧,主角王利发的扮演者于是之先生,在戏中的表现可谓精彩绝伦,但对先生的生平我不甚了解,直到读了他的自传体散文集《于是之漫笔》,才明白先生能够攀上艺术的高峰,有某种程度的必然性,先生在话剧舞台上的光彩,无须我多言。我着意的是这个人最初的状态,须知,一个人的成功往往可以从其小时候的经历中看出来。
先生祖父身有讳疾,不能畅享敦伦之乐,祖母性情由此而乖戾。从祖父大兄家过继来的儿子便是先生的父亲,母亲嫁给父亲时才十六岁,祖母以折磨新人来发泄心中不快。“父母当着她的面互相看一眼,笑一笑都要受到呵责,每天或母亲、或父亲都要陪祖母熬到深夜。”母亲只知道顺从、害怕,父亲终于忍不住而离家出走,当兵去了。后来在亲戚的鼓励下,母亲往唐山投奔父亲,这年母亲二十九岁,次年先生出世,才百天,父亲竟又阵亡了。孤儿寡母的生活,其艰辛不难想象。好在有族人贴补,有给钱者,有给食物者,有给房住者,还有一家专供他学费。出身寒微,又得人相助,有疾苦,也有温暖,一个演员需要的那种对人情世故的体察,在先生很小的时候,便得以感知,以后来者的眼光看,这似乎是艺术家来到人世必修的一门课。
与得人帮助相比,更幸运的是,先生小时候接触到的老师,很多都是既有学问又有德行。先生是在孔德学校上的学。民国五年,蔡元培、李石曾等人,筹办华法教育会,试图借助法国科学与精神之教育,增进中国在道德、智识、经济三方面的发展,其经费来自庚子赔款之退款。次年创办了孔德学校,“孔德”是个法国人的名字,奥古斯都·孔德,是社会学之父,实证主义创始人。
采用这个名字,表示我们要学习人家的实证精神。须知中国文化有三大缺憾,一缺实证精神、二缺公共精神、三缺法治精神。缺实证精神,就是缺科学精神,这种倾向长期使中国人处于“只问忠奸,不问真假”的泥潭之中。(此论断来自余秋雨的《何谓文化》,虽然我不喜欢余秋雨这个人,但咱不能剽窃人家的文章,遇到我认同的观点,咱该认可还是得认可。)
先生回忆说,有位近视得很厉害而又不戴眼镜的老师,将几个学生带到自己的宿舍,眼睛贴在书上,朗读《罪恶的黑手》,他屋里到处都是书,他的那种读法,比朗诵更吸引人,孩子们都被他打动了。说到教育,我不得不发两句牢骚,现在的教育基本上就是个“拼命三郎”,一群不读书的教师在拼命教书,一群不读书的父母在拼命育儿,一群不读书的学生在拼命考试。
再说美术老师,卫天霖是大画家,山西汾阳人,在一两年内,他教孩子们尝试多种画法。于是之认可这种教法,58岁那年写文章时,他说“孩子们的求知欲是极强的,精力是非常饱满的,那是压抑不了的。当批评孩子好高骛远时,至今我仍觉得要慎重些。二十几岁有大成就,我以为完全符合人的智力发展,是很正常的事。”卫老师常带孩子们到户外写生,孩子们很快活,这比坐在教室里画石膏有趣。有一次,由于不懂虚实疏密,于是之将眼前看到的都画在画布上,绿树、绿叶、绿茎,绿得一塌糊涂。卫老师看见笑了,还称赞他,他也不明白老师到底在称赞什么,只觉得被老师称赞,就还想画。“他(卫老师)曾在孩子们的心里播下过美的种子,而美育,我以为,对孩子们的健康成长是非常重要的。”
然而,这种有饭吃,有学可上,还能得遇良师的日子,并未维持太久。寒冬里的一个平常日子,某位族人来到先生家,问他做什么,他说温习功课,准备寒假考试,族人说:“别考了,现在大伙都不富裕,你也不小了,出去找点事做吧。”所以从十五岁那年起,先生就上不起学了。
有的人别说中学毕业,就是大学毕业后,也几乎不再碰书。一个不爱读书的人,不管学历多高,都算是一个教育失败的人。但先生的辍学并未阻止他的继续求学。即使在经常需要去当铺典当东西才能维持生活的日子里,先生也没有停止读书。他说,这首先来源于他所接触到良师益友,不管是辍学前还是辍学后,没有任何人逼着他去读书。相反,现在有的家长很奇怪,自己不读书,却逼孩子读书,殊不知,读书兴趣一般不是逼出来的,而是熏陶出来的。
先生说自己要感谢初中二年级以后的所有语文老师,他们旁征博引,又深入浅出,能够使孩子们爱上语文。“他们能凭借一篇几百个字的小文,叫你喜欢上晚明小品;他们能在上千年的中国文学史里,信手拈来,讲出许多吸引人的故事,迫使你不能不去借各种文学史的书去读。”
“孩子们都是本能的模仿家,对于他们所钦佩的老师,总要由衷地模仿,模仿他们写字,模仿他们讲话,以至于模仿他们的衣着。”孙谓宜老师衣着朴素,于是之因喜欢他而模仿他的穿着,由于用钱少,也容易做,母亲便支持他。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孙老师当时生活窘迫,但孙老师不顾生活的清苦,仍尽心竭力的给他们授课。有一段时间,辅仁大学中文系的学生,经常带于是之到教室听课,当然人家是正经学生,他是混进去旁听的,有人旷课,加上老师不点名,所以经常有位子。有人有学上而不珍惜,花了钱却逃课,有人没学上,花不起钱而想方设法去听课。在这里,教授们讲解婉约派词人秦观,也讲解豪放派词人辛弃疾,他由此领略了语言的美妙,词人的境界。这样求学,当然不能长久,没多久,他找到工作后,就离开了。
在他上班的地方,有个中法汉学研究所,这是法国人在中国开设的学术机构,经费也一度来自庚子赔款之退款。该所附设法语夜校,于是之在这夜校读了三年。教课的老师对法兰西文学有精到的见解,讲义都是他们自己编的。无论是朗读还是讲解,老师都沉浸在作品的意境和情绪之中,老师讲得津津有味,学生也听得入神。在于是之看来,老师不光是在给他们上语言课,在很大程度上,是给他们上文学欣赏课。下课回家,天高夜冷,空街足音,高声朗读之情顿生,他边走边想边朗读。时间长了,竟然习惯了在上下班的时候温习功课,念法文,也念古汉语。在旧书摊上买了一本《诗经今译》,他拆成单页,每天上班时带一页,一路走下来差不多可以背一页。
木心先生有句话说得非常中肯,“所谓教育,是指自我教育,一切外在的教育,是为自我教育服务的,试想,自我教育失败,外在教育有什么用呢?”于是之先生辍学而并未停止学习,我想原因大概除了老师教育技巧高超,容易引起他的兴趣外,更重要的是他自己追求上进,善于进行自我教育。
17岁那年,同学偶然建议于是之去演话剧,他因为在单位每天遇到的人都是老头,苦闷,而到剧团能见到同龄人,开心。就这样,他在1944年夏头一次参加了业余话剧演出。北平一解放,他就参加了华北人民文工团——这就是今天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前身。
忘记谁说过这样一句话,说演员拼到最后拼的是文化。于是之也说:“没有学问的演员大约是不易取得大成就的。”《茶馆》一剧演出成功后,老舍先生赠他一幅书法作品,上书:“努力如是之者,成功其庶几乎?”
谢晋筹拍电影《赤壁大战》,找于是之演曹操,这对演员来说,是何等重要的机会?为了演好这个角色,他除了读剧本,还大量阅读曹操的诗文以及有关曹操的论著,仍嫌不够,又开始攻读两汉史,《武帝纪》就读了三四遍,仍嫌不够,又写信告诉谢晋,说自己要练魏碑,这至少得一年,如果您时间不够,那自己就不参加了。有句话说出来可能有点肉麻,但于是之先生就是这样做的,他是用灵魂和思想在塑造人物。成功的晚宴都是给那些有充足准备且能坚持到底的人准备的。
1992年7月16日晚上,《茶馆》在首都话剧院举行告别演出,当时先生因为年龄和身体原因,已经出现忘词的现象,上台前,他跟老搭档蓝天野托付道,如果自己忘词,请他帮忙遮过去。果然,在演出了几百场熟得不能再熟的戏中,他忘词了,虽然蓝天野很快帮他遮过去了,但他很自责,谢幕时,他哽咽着说,“最后一场,我没给大家演好,实在对不起。”有观众请他题词时,他不假思索地写了这样一句话:“感谢观众的宽容。”这一年,于先生65岁,彻底告别了舞台。
有人说,在1949年后的大陆中国话剧史上,于是之先生是第一座高峰,到目前为止,可能还是最高峰。那么为什么是他?秘密可能就在他小的时候就经历了疾苦,也感受了温暖,这对他后来理解角色有莫大的帮助,再看他求学的经历和态度,这与他在演戏这件事上的经历和态度,是一以贯之的。做人不能没有激情,激情是什么?激情就是一个人对学业和事业的高度责任感的体现。
于是之走上话剧道路,似乎是冥冥中注定的,要知道他的舅舅石挥,可是号称民国话剧皇帝。石挥的母亲叫沈淑珍,沈家姐妹四人,石挥母亲行四,大姐嫁到任家,生一女,这便是于是之的母亲,也就是说,于是之的母亲和石挥是表兄妹,那位大姐就是于是之的外婆,于是之给石挥母亲叫四老姨,也叫四姨奶。遗憾的是1957年反右时,石挥迫于压力,跳江自杀了。
当然,被现实裹挟的我们,也有感于于先生幼年时遇到的良师,如果只是喟叹和伤感,没有任何意义。窃以为只能自己救自己,怎么救?贾樟柯是用一寸又一寸的胶片救自己,陈丹青是用一笔又一笔的颜料救自己。如果你是学生,就一笔一笔把字写好,一页一页把书读好,总之,把手上的事情,一件一件干好,哪怕是吃饭呢,静下心来,一口一口地吃好。我们可能遇不到先生能遇到的那些位好老师,那就自己教自己,自己做自己的好老师。
文/杨国华
2021.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