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华大叔(四):听说的那些事儿
2021-05-31
1984年,我离开家乡到外地上学。自此以后,贵华大叔的一切,大多就只能听说了。
贵华大叔正式卸任生产队长应该是在1984年,那一年,人民公社制度正式解体,生产队的命运结束。在此之前的1982年我们村已经正式实施承包制,生产队长实际上已经不怎么管事,贵华大叔已经集中精力于自己的发家致富了。实际上,七十年代中后期之后,农村商品经济有所活跃,胆子大的人家行动快,有的已经走上了致富的道路。贵华大叔一来忙于生产队的繁重事务,二来在政策尚未透明之前行动谨慎,所以他的发家致富行动已经迟缓了许多。在他卸任生产队长的时候,他家的经济情况跟二十多年前相比没有太多改善。他们家的住房还是解放之初他父亲盖的。他们兄弟三人只是将关牲口的草房改成了瓦房。
怎么发家致富呢?前些年有些人家靠扛木料发了财,有些人家靠做工匠挣了钱,有些人家靠做包工头发了家。贵华大叔当生产队长这些年培养或积累的能力,主要是脑子灵活,口才很好。力气活他是干不动了的,专业的技术活现学也来不及,包工程又没有后台。看来比较适合他的就是贩卖牛马,也就是“做牛生意”。一来,贵华大叔对大牲畜有一定了解,对牛马生意也有一些观察和心得;二来,这种生意还算体面,做得好的话还能挣大钱;三来,做牛马生意可以赶着牲口各个集市跑,比较轻松自由,这也符合贵华大叔的天性。
不过,贵华大叔还是把“牛生意”看得太简单了。那些常年做牛马生意的,可以说是有家传的。起码,人家世世代代与大牲畜打交道,打小就了解大牲畜的生理结构,生活习性,疫病防治,营养配方等等,透过一些细节就可以把握内在的性质及变化。牲畜市场类似于阿克洛夫所说的“柠檬市场”,这里存在显著的信息不对称。“买的没有卖的精”,实际上说的是一方有着充分的经验和信息,在交易中就能占据主导。对大牲畜有着充分的知识,就容易取得信息优势,在交易中获得利益,相反,缺乏充分的知识,就可能被欺骗,被引诱,吃亏上当。长期做牛马生意的,信息灵通,脑子灵活,懂牲畜,懂市场,经验丰富,而且奸诈狡猾。我们家阿盈里一户亲戚,牛马生意就做得不错,他们家就在市场边,消息灵通,而且还是世代中医。做牛马生意有很强的投机性,很大程度上就是利用信息分布进行赌博。看起来赚钱很容易,实际上赔钱更容易。抓住机会偶尔交易可能会有些胜算,长期混迹其中且谨慎从事大多也只能打个平手。冒险行动则很可能血本无归。半路出家且发财心切的贵华大叔实际上只懂得关于牛马生意的一些皮毛,偶尔靠运气可以赚点小钱,但总体来讲吃亏上当居多。
跟我以前一样,我小弟弟十多岁的时候也经常跟着贵华大叔跑。不过,我以前跟着贵华大叔基本上是做正事。后来贵华大叔专门做牛马生意,很轻松很有趣,在很多人看来却算不得是正事。我们那里讲“牛生意”,一来是说牛气,能挣大钱,二来也不是正道的意思。我小弟弟本来挺聪明的,跟着贵华大叔跑多了,就慢慢厌倦了上学。我上高中的时候周末回家,贵华大叔还经常跑我们家找我父亲喝酒。我母亲不时抱怨他将我小弟弟带坏了,要他少带他到处跑。贵华大叔做生产队长的时候,对我父亲言听计从。我父亲很信任他,觉得他踏实,有能力,很多事情都要靠他去落实。他们两人合作,确实为家乡做了很多有意义的大事情。贵华大叔说起做牛马生意,总是一套一套的,这可能误导了我父亲,以为他有这方面的能力,可以凭此发家致富,因此愿意支持。所谓“支持”,不仅是道义上的,口头上的,更多是财务上的。贵华大叔没多少家底,那些年又是盖房子,又是给他两个弟弟结婚,拉下一些债务。做牛马生意要一定本钱,做亏了还要弥补亏空。原先他的名声还可以,容易得到赊欠;时间久了,赊欠多了,经常拖欠,声誉就受到影响。贵华大叔经常找我父亲借钱是人所共知的事情。那时候我父亲在派出所工作,他因为他是老革命,在部队的时候工资级别高,历史上的政治问题解决之后,恢复了原先的工资级别。那时候公社书记的收入也就是大几十块吧,我父亲可以拿到将近两百。但是,我父亲手头松,经常招待客人,救济亲戚,加上我和二弟上学也有不少花销,手头实际上不甚宽裕。贵华大叔找我父亲借钱,数目少而且手里拿得出的话就直接拿给他,数目大的话就帮他到信用社去借,有时候找当地的富户借。我父亲给人打借条,却从不要贵华大叔给他打借条。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人,行侠仗义,总是替别人着想。有一段时间我母亲很讨厌贵华大叔,给他吃饭,让他喝酒,却不给他好脸色。贵华大叔在我母亲面前,总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样子。
我小弟初中勉强毕业,高中都没考。也不能让他整天跟着贵华大叔瞎跑,这样就真的毁掉他一生了。于是让他去考了驾照,后来给公社教委主任开吉普车。干了两年,提不了干,转不了正,收入低,又不自由,小弟不干了。父亲又借钱给他买了辆大卡车,专门跑运输。那时候卡车还不多,竞争还不激烈,而且活路很多。运建筑材料,运烟叶,运各种农户产品,经常有干不完的活。那段时间好像挣钱很容易。贵华大叔还是经常找我小弟,有时候是给我小弟介绍生意,有时候是他自己的生意。小弟手里有钱之后,身边乱七八糟的朋友多了起来,后来沾上了赌钱。严厉批评几次不听,曾经被我父亲将他捆在派出所院子里的柱子上用皮带抽。那时我小弟已经是一米八的大个子,还被打得嗷嗷直叫。我假期回家听说了此事。我母亲抱怨说,都是贵华大叔将我小弟引上了歪门邪道。后来的几年,小弟开卡车只是挣得自己的吃用,没有留下什么积蓄。
1993年11月,我父亲因脑溢血骤然离世。我在悲痛欲绝中回家奔丧。我很指望贵华大叔能帮助料理此事。我在家的时候,村里人家的白事,不论是不是亲戚,主要的管事角色都是贵华大叔。何况,我们两家是这样的亲戚,他还是我父亲生前最好的朋友。我回去之后却发现,贵华大叔说话不是那么有底气了,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听,他也不怎么主动管事了。他的角色有些边缘。还好,那时我小弟已经长大,在他同年龄段的伙伴之中说话有人听,交代事情有人做。而且,他懂得农村的各种礼节,各种习惯。所以,我父亲的丧事主要是由我小弟来操持的。当然,费用主要由我承担。处理我父亲丧事的过程中,我母亲跟我讲了另外一件事情,让我对人情的冷暖有了切身的感受。
我父亲去世的第二天,隔壁村子的张树才就来找我母亲,说我父亲生前借了他好几千块,还有借条。张树才是我们大队所在地足马村的农民,头脑灵活,精明能干。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就开始组织民工干工程,挣了不少钱,是我们公社最早发家致富的典型。据说他们家的钱都放在家里,经常发霉,出大太阳的日子要拿出来铺在席子上晒,绿油油一大片。他的三儿子还是我初中的同学,后来去读衡阳铁道学校。听说我这同学学习了政治经济学之后,对他的资本家父亲剥削工人的行为非常愤慨,假期到他父亲工地上帮忙,他父亲要他给工人发工资,他直接大把大把往工人兜里塞钱,说这本来就是他们的血汗钱。我父亲才去世,张树才就来要钱,这让我母亲更加难受。我父亲生前,张树才对我父亲是多么客气,多么恭敬啊,总是人前人后“大哥大哥”叫着,隔三差五就到我家转悠。我父亲一走,我母亲还在极度悲伤之中,就来催债了。真的很不厚道。
悲愤之外是疑惑。我父亲为什么会找他借那么多钱呢?我父亲收入高,我母亲也有工资,前些年落实政策还有补助,而且我们家也没搞什么建设,没有别的大的开销。前些年给我小弟弟买卡车,确实借过钱,不过借的是信用社的,那笔钱已经还上了。很快就明白了,我父亲找张树才借钱,又借给了贵华大叔,或者是弥补亏空,或者是作为本钱。其实真正让人疑惑的不再这里,而是——我父亲去世后运回村里,贵华大叔当晚就跟我母亲说,他借我父亲的钱之前都还上了。我母亲是个单纯的人,简单的知识分子,她从来不管我父亲的经济往来,不过问,不干预。她只知道贵华大叔经常找我父亲借钱,从来不问,也不知道借了多少,还了多少,还差多少。贵华大叔承认找我父亲借过钱,而且还了。她就无话可说。可是,钱是真真正正借过的,还到哪里去了呢?几千块不是几十块,不是父亲请人喝酒一次两次就可以花掉的。我父亲不投资,也不赌博,他是真正的正人君子,他所有的行为都是在阳光之下的。贵华大叔借钱的时候没有借条,还钱的时候自然也没有收据。一切都凭信用,只能相信空口白话。那时候我对贵华大叔还有基本的信任,我不相信他会那样丧良心,做得出那样卑鄙下流的事情。
父亲的欠债还不止这一笔,还有欠信用社的大几千块。这笔钱也很可能是替贵华大叔借的。信用社有我父亲欠债的凭据,我父亲手里却没有贵华大叔的借条。贵华大叔说我父亲借给他的钱都还了,没凭没据,空口白话,可是不信又如何呢?当时给我们家帮忙的赵宝华跟我讲,可以确定我父亲借钱是为了借给聋贵华,这是他亲口讲过的。可是,他说他还了,不信又如何。他可以发毒誓,发了誓又怎样?我当时还沉浸在悲伤当中,都没想过要找他问一问。其实,问也是白问,即时事实如此,他完全可以否认。他一旦否认,我就无计可施。我们一家都是老实人,老好人。宁愿吃亏,不愿丢人。既然是我父亲留下的债务,只能接下来,必须归还。随后几年,我和母亲将我父亲留下的债务清偿干净。
牛马生意做不下去,贵华大叔继续探索发家致富的门路。他不懂技术,也干不了力气活,还是只能做动脑子,耍口才的事情。这一次,他忽悠了村里一群男人出去搞工程。我先说过,我们邻村的张树才搞工程发了财,那是人家搞得早,有办法。到了九十年代中后期贵华大叔搞工程的时候,技术和实力以及背景和关系越来越重要,而这些都是贵华大叔所缺乏的。那时候,我弟弟将大卡车卖了,开起面包车。干了一段时间,生意不好,尽贴钱。贵华大叔忽悠我弟弟跟他出去干工程,不是做小工,而是合伙。
他们居然去建设昆大高速!我先以为参与高速建设是光荣的工作,后来才知道,他们只是一层一层又一层的转包之后最后的施工队,处于工程承包食物链的最低端。经过一层一层又一层的盘剥,原先100万的工程,可能只剩下10万了。要用10万做100万的工程,就不得不偷工减料,使用劣质材料。昆大高速通车不久,就在电视新闻中爆出因施工质量导致路面凹陷,地基开裂等问题。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弟弟和贵华大叔是昆大高速光荣的建设者。贵华大叔他们承包的路段质量不合格,验收不通过,拿不到工程款。之前工程队的开支,很大一部分是我弟弟垫支的。他还指望拿到工程款之后贵华大叔跟他结清他的垫款呢。
干了几个月,一分钱拿不到,一行人只能灰溜溜回家。之后,贵华大叔答应大家,今后有好的生意再找大家,先前答应给大家的工钱一定会给大家补上。随后,贵华大叔又出去了。这一次,他不做牛马生意,也不搞工程,他愿意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他带着大女儿去了浙江,他女儿在纺织厂做工,他给人家做保安。干了两年,他大女儿找个当地人结了婚,他又离开,继续在江湖上闯荡。去北京逛了一圈,后来在天津做了几年保安。他出去的时候找我弟弟要我的电话,说要来武汉找我玩的。我弟弟担心老老实实的我会被他骗,没有给。可我还是免不了跟他发生关系。有一年我寒假我回老家,只见我家院子门外墙脚坐着一群人,吹着烟筒,聊着天。见我回家,很高兴地打招呼;请他们进去玩,又不进去。我进出院子两次,那群人还在那里坐着,悠闲地抽着烟筒。我问我奶奶怎么回事儿,奶奶告诉我,他们就是之前贵华大叔带出去修高速后来空手回来的那群人。这我才明白。当初贵华大叔带他们出去搞工程,答应了工钱的。最后工程验收不合格,拿不到工程款,那是“老板”的事情,答应了的工资该给还得给。现在要过年了,急需用钱。贵华大叔不在家,找不到,那就找我弟弟,因为我弟弟是合伙人,也是“老板”。我弟弟也没有钱,只能说好话。我也没有多少钱,帮不了多少忙。一个人手里塞上二百块,算是尽个心意。接着两年过年我回家,每次都会有乡亲坐在我家门口欢迎我,我心照不宣地每人手里发两百块。
我每次回老家,都要请一众亲友及村中头面人物吃饭喝酒,一起叙叙旧,联络联络感情。还有点功利的念头,就是希望家里得到大家的关照。农村是个人情社会,一切人际关系都建立在人情基础之上。有良好的人情,一切都好说;不讲人情,做很小的事情也可能举步维艰。以前,在所有的聚会上,只要贵华大叔在,他就是主角,数他嗓门大,数他话最多。这些年的聚会上,贵华大叔不怎么活跃,嗓门也没那么大了。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感觉还有些谨小慎微。我对他一直是客客气气的,显示出对长者的尊重。“借钱”的事情我本来也没太当回事儿,现在还清楚了,就更不放在心上了。有几次气氛轻松活跃的时候,我是想过要问个究竟,又担心让人尴尬,就作罢了。我弟媳对他意见最大,说他不是人,没良心。说有两年他请吃杀猪饭,居然不请我奶奶。
2004年年初,我奶奶去世,我回老家料理丧事。我父亲去世之后,我奶奶又生活了十一年,享年九十二岁。她们老张家应该是有长寿基因的,我奶奶的兄妹五人中,除了贵华大叔的父亲自杀之外,我奶奶和我另外三个舅爷爷,都活了九十岁以上。最长寿应该是二舅爷爷,活过了一百岁。办理我奶奶的丧事的过程中,贵华大叔一直忙前忙后,还算仁义。在我们那里,经常会出现后亲在出殡的时候闹事的情况。如果一个女人生前在夫家得不到善待,出殡的时候后亲就会刁难。贵华大叔的母亲去世的时候,他舅舅家的儿子就找茬闹事。这当然是一件丢人的事情。贵华大叔是我奶奶的后亲。小弟担心的是,贵华大叔兄弟三个有时候很不讲理,会不管不顾做些荒唐事。我倒是一点不担心。我父亲去世后的这些年,,我们兄弟对我奶奶的照顾是得到村人认可的,我们尽了心也尽了力,问心无愧。再说,他们兄弟有什么资格说我们呢?他们几个的老婆对待老人的态度才是臭名远扬。小弟的担心是多余的,在我奶奶出殡前一天吃饭的时候,贵华大叔特意跟我说,你们兄弟对待你奶奶,确确实实尽了孝心。我们兄弟几个无话可说。
贵华大叔继续以往的生活模式,一段时间外出打工,主要是做保安;一段时间回家,偶尔还做点牛马生意。做保安只能混得温饱,做牛马生意还是赚的少亏的多。我姑父有段时间对贵华大叔恨之入骨。我姑父的大儿子,也就是我大表弟,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就在村里放牲口。他养了几十年的山羊,还是几十年前我父亲和贵华大叔买回来的那群山羊繁殖出来的。因为我们那里的山上有某些特殊植物的缘故,长期吃这些植物的后果,这群山羊发生体质变化,骨头变成红的,成为红骨羊。作为肉羊,红骨羊的价钱要比一般的贵好几倍。我大表弟与他父亲分家后,羊群就归他所有,管理。后来,经不住城里打着什么“高原羊研究所”旗号的一群人的欺骗,全部卖了。让我姑父特别生气的是,他大儿子跟他什么话都不说,也不帮忙做事,在贵华大叔面前却非常听话,非常勤快。贵华大叔做牛马生意,家里经常养着些牛马,大表弟总是去帮忙喂水,铡草。有时候,贵华大叔还会将他买错了而脱不了手的牛或马转手给我表弟,用他的牛马来换。我姑姑说起这些事儿,恨得牙齿咬得嘎嘎响。
我感觉,贵华大叔脑子聪明,思维灵活,本来就是喜欢耍点手段,占点便宜的人。以前,有我父亲监督他,控制他,他还能脚踏实地做事,也确实为家乡做了很多事情。后来,我父亲不在了,对他的监督控制减除了,他的本性也就暴露出来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原先在生产队的时候,贵华大叔可能是有着崇高理想和追求的,而且,那时候社会风气总的来说比较压抑,也比较规范,人们的自利心也还没有被极大地激发出来。改革开放之后,农村商品经济活跃起来,人们发家致富的激情被极大地调动起来,原本就有小聪明并喜欢耍小聪明的贵华大叔正好大显身手。
说来奇怪,贵华大叔后来被村里人看成是很邪的一个人,他的儿子却是个踏踏实实做事的,而且守信用,讲面子。他原先去广东一带打工,学了些技术,后来回到云南,在昆明办了小厂,生意还不错,能够赚点钱。他不仅帮贵华大叔还了最近些年的欠债,还努力把很多年前包括以前做工程欠下的工钱还上,前些年,还在城里给他父母卖了套房子。这些我都只是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