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中的这一学期(54):故乡不可回
2020-6-30
2016年出品的阿根廷电影“杰出公民”是一部杰出的作品。
丹尼尔·曼托瓦尼四十年前就离开故乡,阿根廷的小镇萨拉斯。他在欧洲学习并成长,成为一名杰出的小说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离开故乡之后,他就从来没有回去过,包括他父母去世的时候。
故乡一直在他心中,在他的作品中。他的小说都是以萨拉斯为背景的,小说中的人物都在故乡有原型。
曼托瓦尼说,走出故乡之后就回不去了,而故乡的人们则出不来。这种表达是一种文学的修辞。回不去或者出不来的,其实是文学意义上的我和故乡人,都是理想或观念的存在。
这部电影可以解读为理想的文学与现实的现实关系。
曼托瓦尼参加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仪式时,不穿燕尾服,不向国王和王后鞠躬;在获奖感言中声称追求普遍认同及获得普遍认同是作家堕落的标志,获得诺贝尔奖可能意味着创作生命的终结。他的不落俗套,不讲情面,可以理解为是理想的文学对现实的现实的挑战。
曼托瓦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确实妨碍了他的创作。获奖五年之后,曼托瓦尼还被各种社交包围着,日程总是排得满满的,接受国王,总统,部长们的接见,参加各种文化会议,出席各种开幕式,接受各种荣誉,出版旧作及纪念文集……
曼托瓦尼站在宾馆阳台上,下面有个池塘,池塘中有一只死去的火烈鸟。这只鸟似乎就是获奖之后失去创作热情的曼托瓦尼的象征。
巨大的荣誉对于从事创作活动的艺术家来说可能是具有毁灭性的,也许这就是荣誉往往要颁发给年长者的原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可能使曼托瓦尼成为他所讨厌的那种行尸走肉。
他要获得新生,需要一个契机。
恰好他的家乡萨拉斯发来邀请函,请他回去,授予他“杰出公民”荣誉。
曼托瓦尼决定孤身一人回去。
他回去的动机可能很复杂。单纯的衣锦还乡可能不是他的主要动机,寻找创作灵感也不尽然,摆脱烦扰放松心情可能也是动因之一。
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萨拉斯得有几百公里,行车得十几个小时。市长派了个二百五的胖司机丹尼尔去接曼托瓦尼。
丹尼尔自作聪明,走上一条少有人走的近路。荒野中车胎爆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而二人都没带手机。只能等着有人来搭救。
晚上,为了生火取暖,丹尼尔撕了曼托瓦尼写的书;第二天一早丹尼尔当着曼托瓦尼的面在汽车前面大解,又撕了曼托瓦尼的著作。
在曼托瓦尼返乡遇到的所有当地人中,丹尼尔是唯一不在乎曼托瓦尼著名作家身份的,是唯一没有消费曼托瓦尼的诺贝尔文学奖的。
晚上为了打发时间,应丹尼尔的要求,曼托瓦尼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对双胞胎兄弟,一个留胡子,一个没留胡子;留胡子的是个穷小子,不留胡子的是个大富人。留胡子的富人总是跟富人打交道,每到周末就会有一群乘坐黑色奔驰轿车的富人到他家聚会。有时候,他们会争吵。兄弟俩喜欢上同一个妓女,那女子后来跟留胡子的富人生活在一起。有一天,穷兄弟将富哥哥杀死,毁尸灭迹,然后刮了胡子,跟自己喜欢的女人生活在一起。那是他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再后来,城里开黑色轿车的一群富人到来,将他当成他的兄弟杀了,还毁尸灭迹。
丹尼尔听到毁尸灭迹,觉得不过瘾,还问,“后来呢?”曼托瓦尼没回答。
到了萨拉斯,市长热情接待了曼托瓦尼。市长显得与曼托瓦尼很熟络,其实他们是第一次见面。
市长安排消防车载着曼托瓦尼前往会堂。站在车顶,一左一右有市长和当地选美皇后,消防车响着汽笛。路边有市民挥手致意,不过大家都面容呆滞,无精打采。市民们也许不怎么了解曼托瓦尼,也不怎么了解诺贝尔文学奖。
市长首先致欢迎辞,他还认认真真做了PPT。他讲了曼托瓦尼的父母,讲了萨拉斯的地里,历史,文化,建设,将曼托瓦尼的文学成就归功于萨拉斯的人杰地灵。曼托瓦尼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会后,曼托瓦尼见到了他儿时的同学和伙伴安东尼。安东尼的热情显得很夸张,就好像他跟曼托瓦尼一直密切交往,非常熟悉一样。其实安东尼是在刻意炫耀。一是向同乡炫耀他与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亲密关系;二是向曼托瓦尼炫耀他的幸福生活,他的世俗生活的成功。安东尼不仅是曼托瓦尼的同学加朋友,他的妻子艾琳还是曼托瓦尼的前女友。
第一次演讲,曼托瓦尼讲的是他的文学作品。
会堂里坐得满满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年轻人。不过大家只是呆呆坐着,听或者看曼托瓦尼一个人侃侃而谈。演讲之后曼托瓦尼希望大家提问,只有一个女子提出问题。
随后,根据当地政府的安排,曼托瓦尼参加一个电视直播节目。曼托瓦尼以为又要他谈谈他的文学创作的。主持人问了两个无需回答的蠢问题,突然间插入果汁广告。这就是赤裸裸地消费曼托瓦尼的诺奖获得者身份了。
一个叫雷纳托的中年男子求见。他坚持认为曼托瓦尼一部小说中一位人物的原型是他父亲,他一家人都为此而自豪。他一直在唠唠叨叨着他一家人的自豪,以及对曼托瓦尼的崇敬,崇拜。他说的很快,不给曼托瓦尼插话的机会。他请曼托瓦尼次日晚到他家吃他母亲做的饺子,还硬塞给曼托瓦尼一张写了地址的字条。曼托瓦尼拒绝了。再次日,雷纳托在路上挡住曼托瓦尼,不再恭敬,不再客气,还厉声责怪他爽约。雷纳托是最迫切消费曼托瓦尼的诺奖的人。
当天晚上,曼托瓦尼一人在宾馆休息。讲座上提问的那位美女闯进来。尽管曼托瓦尼声称自己的年龄可以做这女子的父亲了,但他还是没有拒绝导演给他提供的福利。这女子似乎也是有目的,他希望诺奖得主带她离开这闭塞,沉闷,没有希望的小镇;她希望借自己的身体搭建一座通往外面世界的桥梁。这一次,诺奖得主消费了别人,也被别人所消费。
第二天,曼托瓦尼见到了艾琳。
艾琳并不像别人那样热切见到诺奖得主,因为她没有消费曼托瓦尼及其诺奖的念头。艾琳在外村教小学,她很满足于自己的工作和生活。
曼托瓦尼应邀参加镇里的美术作品评审。评委有三人,馆长,美术家和曼托瓦尼。
馆长推荐的几幅作品,其作者或者是镇里的头面人物,或者是头面人物的家属。曼托瓦尼否定了馆长的推荐,坚持艺术的标准,坚持艺术作品要有创造性。美术家不敢得罪馆长,但完全赞同曼托瓦尼。
被曼托瓦尼否定的平庸作品中,有一幅是镇艺术协会会长罗梅罗的作品。罗梅罗听闻消息,闯进展馆。他指责罗梅罗憎恨自己的家乡,看不惯家乡的一切。
曼托瓦尼离开展馆返回宾馆的途中,罗梅罗派打手尾随,对曼托瓦尼进行威胁和骚扰。
曼托瓦尼回到宾馆。一对父子找他,那十七八岁的男孩坐在轮椅里。那父亲滔滔不绝地说着,不让曼托瓦尼插话。说他儿子是个天才;说他需要9800美元给他儿子买一幅舒服而自动化程度更高的轮椅;说名人对社会应该承担责任,要勇于奉献……这是消费,也是要挟和绑架。
曼托瓦尼没有答应。他认为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而且他也没有这个责任和义务。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坚决,很严肃。不过,转身回到房间,他还是给秘书打了电话,要她安排给那男孩买轮椅的事宜。
安东尼来接曼托瓦尼到他家吃晚饭。他一路说着艾琳对曼托瓦尼的崇拜和留恋,说艾琳一直在追踪曼托瓦尼的作品,他的每一部新作她都要买来看;又说艾琳和曼托瓦尼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要曼托瓦尼主动放手。说这话的时候,有些警告的意味。
安东尼给曼托瓦尼准备了一顿大餐。每人一只羊羔头,还有大盆的牛肉。
安东尼很没礼貌地长篇大论,吹嘘自己的成就,吹嘘艾琳跟自己过得很好;又与艾琳亲嘴,炫耀关系亲密。
曼托瓦尼在厨房跟安东尼吹嘘昨天晚上在宾馆接受意外福利的事情。就在此时,安东尼和艾琳的女儿回来的,她就是昨天晚上给曼托瓦尼送福利的那位美女。
一同进来的还有她的男朋友,高个子的傻乎乎的里克。
里克从事旅游业。他们的旅游项目是接待外国游客打猎。旅游公司买了猪,放在树林里,然后组织外国游客去打猎。当游客打不中的时候,好枪法的里克就上去补枪,打死的“野猪”以高价卖给外国游客。里克有个特长,学猪叫,学得很像。安东尼撺掇里克学猪叫,被艾琳阻止。于是他们转移阵地,接着到酒吧喝酒。
到了酒吧,没有“鬼婆娘”的干扰,里克就可以放肆学猪叫了。
安东尼跟曼托瓦尼吹嘘,说着酒吧里的女子,他全都睡过了。当然,在他观念里,睡酒吧的女子并不影响自己对妻子的忠诚。晚上,安东尼又将自己留在酒吧,让里克送曼托瓦尼回去宾馆。他们约好次日下午去打“野猪”。
第三日,曼托瓦尼又做了一次文学演讲。
会场里只坐了十几人,稀稀拉拉的,而且都是老眼昏花无精打采的老年人。他们应该是被市长安排来听讲的,可能会有补助。
罗梅罗带人进来捣乱。他做了功课的,准备一叠用于揭露和批判曼托瓦尼的材料。他证明曼托瓦尼在小说里歪曲故乡,丑化家乡人;他指责曼托瓦尼通过描绘家乡的落后和阴暗来讨好欧洲人,获得好处;他谴责曼托瓦尼道德败坏,没有良知,连自己父母去世都不回家……罗梅罗气焰嚣张。听讲座的人们木然地坐着,看着,听着,没有一个人站起来为曼托瓦尼说话。曼托瓦尼倒是很镇静,他不妥协,也不畏惧。
曼托瓦尼接着去参加绘画颁奖仪式。他发现获奖的作品都是他否定掉了的,其中包括罗梅罗的作品。
市长讲话中,大谈文化政策。
曼托瓦尼抢过话筒。“最好的文化政策,就是没有文化政策”。这话让市长感觉尴尬。
进一步,曼托瓦尼评价罗梅罗的作品,指出这样平庸的乏味的讨好的作品没有任何创造力,没有任何价值。
罗梅罗气急败坏,他们一帮人向台上的曼托瓦尼扔鸡蛋和西红柿。
曼托瓦尼将“杰出公民”奖章摘下,放到讲台上。
胖司机丹尼尔带着他从后门逃走。
这时,曼托瓦尼已经从“杰出公民”变成了“全民公敌”。
艾琳来接曼托瓦尼,要他离开,不要参加打猎了。
可是,艾琳的车子又熄火了。
安东尼和里克开着皮卡来接曼托瓦尼。他们实际上是来绑架曼托瓦尼的。
来到旷野,安东尼命令曼托瓦尼下车。
安东尼在曼托瓦尼后面开枪。第一枪打在左边,第二枪打在右边,第三枪,丹尼尔倒地,这是里克开的枪。
影片的结尾,曼托瓦尼参加他的新书发布会,这部新书就是《杰出公民》。
影片的主体部分,曼托瓦尼在故乡萨拉斯的经历应该是个梦吧?这个梦的涵义是什么呢?是故乡的虚无缥缈吗?是陌生的故乡的恐怖吗?是现实的现实的复杂和丑陋吗?是理想的文学与现实的现实的冲突吗?
或许是理想的文学与现实的现实的张力吧。
文学是理想的,现实是现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