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级”十八岁(二)


 01级”十八岁(二)

2019-6-8

早上八点,就在我们楼下的“一碗好面”吃早点。

头天晚上跟利翔说这家店的米粉做得很不错,他就兴奋不已。利翔是湖南人,对米粉有着强烈而执着的喜好。对他来说,回湖南而吃不到湖南米粉,就是对自己胃口天大的不尊重。我对湖南米粉也有着强烈的喜好。亚亚小的时候放在我岳母身边养着,个把月就要回来看看。每次到岳阳下了火车,就要在边上的米粉店吃一碗牛肉粉。那味道是那样重,那样辣,真叫过瘾。每一次,一碗米粉下肚,碗底的汤喝得干干净净,站起来的时候就感觉脑门冒汗,头皮发麻。我后来到长沙,到常德,对别的吃食兴趣不大,一碗排骨米粉或者牛肉米粉却是必须的。我这些年在“一碗好面”吃到的米粉,已经改良得不是那么味道重,也不是那么辣,其对大众的适应性要更好一些。这家店子的米粉和面条,材料都很讲究,汤头是正经八百的骨头汤,帽子都是现炒的。我在这家吃过几次之后,回家之后每日早餐的面条都现炒帽子。

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口味偏好,这种偏好在早点上可能表现得更直接一些。不过,我们这群人,来自湖南的,湖北的,四川的,云南的,却有一些共同的饮食偏好,比如对辣的容忍。我之所以说“容忍”是因为对于湖南厨师而言,无论是炒菜还是做早餐,如果没有辣椒,他们是无所措手足的。当然,湖南人的偏好可能要更明显一下。所以利翔吃了一碗米粉之后还不过瘾,又加了一碗面条。看着我将碗底的汤喝得干干净净,利翔可能感觉到有些畏难,那面碗得有半个脸盆那么大,要和我一样将碗喝个底朝天,估计肚子就答应不了。

彦妮家因为康康早上起不来,不能与我们共进早餐。我们吃完之后就前往岳阳楼,彦妮一家稍晚到岳阳楼与我们会合。

岳阳楼景区包括巴陵广场,汴河街和岳阳楼,我们准备穿过巴陵广场直抵洞庭湖边观赏湖景,然后沿湖直接到岳阳楼,返回时到汴河街,顺便解决午饭问题。后来因为情况变化,没有去成汴河街。

巴陵广场边上有老奶奶卖栀子花,两元一大把。张为被吸引了。她昨天晚上在千亩湖就买过。我以前对很多花,尤其是那些并非大众的花,都分不清楚。上学的时候雨燕教我们大家唱“米兰”,我就不知道是什么花。想象中是一种白色花朵,微微清香的小花。后来到湖南看到了栀子花,虽然一再被告知是栀子花,却以为是米兰。再后来终于记住是栀子花,是因为在湖南栀子花是可以入菜的,而米兰是否有此功用却不可知。

女生们人手一把栀子花,穿过巴陵广场,朝着湖边走去。这时候我跟张为说起了云南菜。张为讲起她认识的北京一家云南菜馆两位创业者的创业经历,我有意证实一下他们的菜品是否正宗。张为说到他们的菜品有菠萝饭和烤罗非鱼的时候,我说那是傣族风味;又说到汽锅鸡和老奶芋头,我相信他们的正宗了。要是我亲临的话,我还会要求他们做一份蒜炒小瓜,这道菜才是真正的试金石。广场中央有个雕塑,似乎是个神话,什么大神斗河妖湖怪的故事。我们只顾着说话,疏忽了,没有过去看看。还是利翔有心,返回的时候特意去看了看,原来那举剑击杀湖怪的英雄居然还是后羿。我儿子的名字与这位大神有点关联。

湖边有块巨石,两米高,六七米长。很多人在拍照。我们也凑凑热闹,在巨石前以各种组合留影。

天空灰蒙蒙的,视野不甚开阔,远方的君山岛若隐若现。沿湖很多石碑,刻着历代文人骚客的诗作。那石碑制作不够精良,很多文字已经模糊。

一路走着,来不及欣赏诗作和石刻,又聊起他们的大学时光,青春往事。说到他们的同学,说到我给他们上课的情景。于是说到了熊彼特,说到凡勃仑。以前我一直喜欢讲凡勃仑,讲他的特立独行,讲他对资本主义文化的抵抗,讲他的幽默和尖刻,他的辛辣和酸楚。这些年,感觉讲这些东西越来越不合时宜,也就讲得比较少了。我一直喜欢讲熊彼特,讲他的三个梦想,讲他的假贵族的风范,讲他的“创造性毁灭”。这一学期,我讲的最多的是他对教师职能的认识和判断,他将教师的职能理解为给学生“开门”的观点,我深以为然。讲着讲着又讲到汉娜·阿伦特。说到汉娜·阿伦特,我总是会想起“平庸的恶”的,我确实一直为此而忧虑。我们的时代已经深陷“平庸的恶”之中,而且因为时代的精神已经将平庸卓越化或者将卓越平庸化,我们在“平庸的恶”中已经越陷越深。但这样的话题更不合时宜。没说几句,到了岳阳楼景区门口,汉娜·阿伦特再一次被我凉到了一边。

 

确定岳阳之行后我跟芳梅说,记忆力好的同学建议尝试背诵《岳阳楼记》,可以省门票。芳梅在群里发出号召,于是掀起一场传统文化运动的小小高潮。不仅各位同学踊跃背诵,家属被动员起来,孩子们也积极参与。芳梅为鼓励利翔背诵,提出了四千大洋的奖赏。重赏之下,出发之前利翔已经能熟练背诵了。我记得以前是有一个专门的小房间供游客背诵《岳阳楼记》的,找了找,没见。问售票员,说今天不是活动日,昨天才是。也罢,我提议背诵《岳阳楼记》,也只是一项娱乐而已,大家都背诵了,就达到娱乐的目的了,而且还增长了知识,目的已经达到。

进入景区大门,迎面是历代的岳阳楼模型,北侧是“双公祠”,是祭祀范仲淹和滕子京的祠堂,是现代的建筑。本来打算先去登岳阳楼,返回有时间再去参观“双公祠”的,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们就被迫进入“双公祠”。大家看得都很仔细,范仲淹和滕子京的生平,政绩,历史影响等等,都是大家关注的重点。我因为很多次来过岳阳楼,对滕子京修建岳阳楼的背景有所了解,对范仲淹的历史作为有些认识,还写过一些东西。我在讲经济学说史中古罗马诡辩学者西塞罗的产权思想时,还借用过滕子京以很策略的方式解决民间债务问题并为修建岳阳楼筹款的故事。

芳梅和媛媛讨论科举制度与今天教育选拔制度的可比性时,问我状元在今天相当于什么级别。我也不明就里。说实在话,我的中国古代文化修养实在不怎么样。这可能与我的工作的具体性质有关。不过,自命为知识分子却对自己祖先的文化知之甚少,确实应该检讨。

“双公祠”里有历代重要诗人为岳阳楼题写的诗作的展示。看到杜甫的《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我一时来了兴趣。利翔走在我边上,我正好卖弄一番。对此诗的后四句,我好像很有心得一样,情真意切地解释了中国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的情怀。其实初中之后我就没有怎么背诵过古诗,我的中国古代文化修养,大体上就是初中的水平。对杜甫的《登岳阳楼》的解读,并不真正来自我的古代文化修养或者积累,我只是两个月前碰巧看过一集介绍岳阳楼的纪录片,而片中有过对此诗的解析而已。

利翔的点头赞许让我的自信心膨胀。芳梅走过来的时候,我又跟她讲了一通,随后还是语重心长地讲述了一番中国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我自己都感动了自己的,以致芳梅结合现实讲“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时候,我以为我的想法得到了活学活用。

在“双公祠”获得意外收获的不仅是我,还有媛媛。在看滕子京的生平时媛媛忽然发现,这位来自安徽青阳的宋朝官员,跟媛媛的奶奶是同乡。媛媛的奶奶及之前一辈,是从安徽迁移到四川的。

大雨将我们困在“双公祠”,逼着我们仔细欣赏其间的展示。展厅顶上的横梁上,有祝枝山的草书,那种狂放和洒脱,那种行云流水和大江奔流,那种山舞银蛇和原驰蜡象,真的让人心醉神往。我不懂书法,但是能够感觉到那种自由的精神,奔放的豪情。艺术是通神的,很多情况下我们不需要专业地懂它,只要能够理会,能够受到感染,就够了。

彦妮发来消息,说他们已经到了岳阳楼,就在楼下一侧的亭子里等着上楼。雨稍小点,我们赶往岳阳楼去与彦妮一家会合。

 

接近岳阳楼,雨更大了。芳梅和利翔快速跑到岳阳楼下,剩下的我们几位只能就近到岳阳楼东侧亭子避雨。

居然是瓢泼的大雨,而且持续了那么长时间。站在亭子边上,一会儿衣服就湿了。雨中观赏岳阳楼,也别有一番情致。我们站在岳阳楼东侧亭子中,斜着仰视岳阳楼,更显出其巍峨和壮观。在江南几大名楼中,就高度和规模而言,岳阳楼算不上是最壮观的,不过,相比钢筋水泥并配置电梯的黄鹤楼和滕王阁而言,三层楼但全部木结构和传统建筑模式的岳阳楼还是给人更传统更真实的感受。本来,从岳阳楼南侧的湖边走上来游玩,岳阳楼的巍峨和壮观才可以得到更好的感受,要不这平地上的三层小楼确实与想象有些差距。不过,我们这样在暴雨中仰视岳阳楼,其壮伟已经可以体现出来了。

忽然,视线中出现了芳梅和利翔,就在“岳阳楼”牌匾之下的廊道上。只见他们都在比划着什么,看起来是很潇洒很帅气的样子。后来听芳梅说,登上岳阳楼,他们的豪情壮志和诗情画意被激发,于是取出水杯,以水挡酒,把酒临风,吟诗作赋。尽管他们只是背诵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却有了古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畅快和豪迈。我在亭子里用手机拍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在“举杯痛饮”。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们是在抒发豪情。

视线转移到西侧的亭子,发现正在廊下避雨的彦妮一家。这个亭子似乎与吕洞宾有着某种关联。传说吕洞宾到岳阳传道,不被人识,反受讥笑,于是他飞过洞庭湖,去了君山。吕洞宾留下的那两句诗,显得很有豪气——“三过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神仙也有无奈,但神仙不会被无奈所困。瓢泼大雨中,我们却不能飞过去与彦妮一家会合,当然他们也飞不过来。

从我们的亭子到岳阳楼廊道,也就三五米的样子。瓢泼大雨中,这三五米都成了深渊。雨稍微小一点,我们奋力冲了过去。有杏芳借给我的雨伞,我多少可以保持一点干爽。

楼中还是挤满着人。人们慢慢蠕动着,有的在拍照,有的在诵读《岳阳楼记》。我们中的几位,除了我之外,是可以背诵的。

我忽然想起,这个时候——201968日上午——在十八年前,他们不正在考场上吗?这个时段应该是考语文的。事先他们背诵的《岳阳楼记》被考到了吗?他们一定都在认真做题,手都写得发麻了。三十五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也坐在考场上。头天晚上因为紧张我几乎就没有踏实入睡,走进考场的那一刻脑袋是昏沉沉的,打开试卷之后脑袋就空白了。我很机械的做完前面的客观题,到作文环节就蒙了。应对语文我本来是最有把握的,结果语文考试却成为最没把握的。人生就是这样,充满着各种偶然性。如果不是因为三十五年前的那一次不顺,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一切,我就不会在十七年后认识这群孩子,也不会有三十五年之后我们在岳阳楼的相聚了。

下楼之后与彦妮一家会合。拍照留念。

芳梅提醒媛媛是下午四点的飞机,我们得早点返回。

大雨又一再挽留我们,离开检票口都花了很长时间。

 

中午又去铁山鱼乡,他们家的鱼包子和鱼泡还在牵挂着我们。

点菜的时候被告知,鱼包子没有了。还好有鱼泡,还好我们并不真的在意吃什么。

说话间芳梅说到她一家的昆明之行,说到她母亲当年在昆明郊县宜良打工的艰难时光。因为听说母亲在宜良期间受尽资本家的压榨,芳梅对宜良印象不是太好。其实,整体而言云南人算是本分而豁达的,奸诈和残忍者只是少数。我对宜良有着比较正面的印象,那里气候宜人,物产丰富,民风淳朴。宜良的烤鸭鲜嫩可口,而且价格便宜;宜良还有神奇的“六十八道拐”公路,还有钱穆当年写《国史大纲》的岩泉寺……

这次聚会本来是要节制饮酒的,想到他们今天就要离开,有些不舍,伤感也渐渐升腾起来,于是我要了几只小瓶的白酒,我和两位女婿喝起来。喝着喝着头脑发热起来,说着说着说到他们之前的老师,我现在的同事。说到以前惯常炫耀自己漂亮眼睛的华哥,我一时兴起,讲起华哥的各种奇闻异事。这两天一直被同学们簇拥着,包围着,我确实是有些飘飘然了。

我正在兴高采烈,见媛媛站起来说她准备离开了。她四点的飞机,现在已经快两点了。

我一时怔住,咧开的嘴角合不起来,笑容在脸上僵化。

到了离开的时候了吗?相聚就要这样匆匆结束了吗?

快乐就这样戛然而止吗?伤感就要铺天盖地而来吗?

我将媛媛送到宾馆,又看着她坐上滴滴离开。每一场聚会,最早离开的人可能是最不舍的,而最晚离开的人可能是最伤感最孤独的。我注定是最晚离开的那位。

返回餐厅,芳梅、杏芳,张为母女,彦妮母女也离开了,几位女生要抓紧时间回宾馆说些私房话。

利翔和小孙留下来陪我喝酒,他们离开的时间还有将近两个小时。

早上在岳阳楼的时候,利翔断断续续跟我讲过一些他的工作情况,讲过一些他的打算和困惑。利翔研究生毕业之后去了深圳,换过几次工作。一开始在政府部门,后来转到了房地产行业,换了两家公司之后,最近又回到政府部门。利翔阳光开朗,积极上进,做人本分,做事认真;他在什么地方都学得快,干得好,深受领导倚重,深得同事喜欢。他虽然换过几个地方,但基本上所做的工作都与旧房改造有关,因此他这些年的工作实际上是有连续性的。之前芳梅跟我聊天,有意要我引导引导利翔读点书。跟利翔聊了一会儿之后,我就不再打算做他的工作了。利翔一直工作努力,生活认真,有活力,有想法,有干劲儿,有闯劲儿,为什么一定要读书呢?有的人适合读书,可以从读书中得到乐趣;有的人不适合读书,读书就是活受罪,又何必要读书呢?

我跟小孙这次是第一次见面。听他讲了讲他的学习、工作和生活。小孙是东北人,后来到北航上的学;结婚之后到了深圳,在一家高科技的什么公司工作。他现在一边在工作,一边还在读博士。

在我们聊天的间隙,送走了张为母女和杏芳。

再回到宾馆坐了一会儿,四点左右,依依不舍送走了芳梅两口子和彦妮一家三口。

看着他们的车子离开,我怅然若失。

我站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听朴树的“生如夏花 ”——

也不知在黑暗中究竟沉睡了多久

也不知要有多难才能睁开双眼

我从远方赶来

恰巧你们也在

痴迷流连人间

我为她而狂野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

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我在这里啊

就在这里啊

惊鸿一般短暂

像夏花一样绚烂

……

听着听着,后脊梁一阵阵发凉,浑身鸡皮疙瘩泛起。人的一生不过是白驹过隙,都是“惊鸿一般短暂”。幸运的是,成为一名教师,遇到了这群可爱的孩子,我的生命才“像夏花一样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