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的地主


 我们村的地主

2019-1-15

我们村的“黑五类”,一是富农赵家,二是地主何家。

何家有六口人,老俩口,两个女儿,两个儿子。

何天春被划为地主,是一件很冤枉的事情。他们家以前应该是有很多土地的,后来为了供何天春读书,地大多卖了。到解放的时候,已经剩下不多,顶多是中农的水平。何家显然是明白人力资本投资的价值的,只是时局的变化,破坏了他们的投资计划。他们家的人力资本投资还没有取得收益,“市场”就崩溃了。何天春是我们村解放前唯一一位大学生,还参加了国民党,大学毕业之后,在国民党的政府机关里做过小职员。他这样低级别的小职员去不了台湾,就只能留下来等着新政权收拾。何天春家里卖出的土地,很大部分被我家买过来了。我父亲的父亲和爷爷都是勤劳而有经济头脑的农民,通过生产和经营积累财富,一点一点地将何家的土地买了过来。土改之前,我们家是全村最大的土地所有者,村里最肥沃,最平坦,收成最好的土地,大多是我们家的。因为我父亲在解放前几年参加了革命,土改的时候已经在解放军中担任军官,土改时划分成分时我家受到照顾,只划为中农。所以在一定意义上,何家是替我们家背的锅。

何家就住在村小学的门口,我们上学放学,都要从他家门口经过。何家住房不大,是小一号的三间两层的瓦房。门前有个小小的场院,是青石板铺就的,场院那边,栽着一排桃树和李树。何家的主房,也是石脚之上砌的土基,外面还涂了一层黄泥,看起来干干净净,光滑整洁。何家的门口也总是干干净净的,时常打扫,还用洗菜水冲刷。我们每天早上上学,都会看到老地主何天春在打扫卫生。他做事认真,扫地就像绣花一样。说起来,何天春这个人有点奇葩,他居然会描画和绣花,这女红本来是女人干的,而何天春干的也不错。何天春虽然是村里阶级成分最高的,但却不像富农赵家大爹那样总是畏畏缩缩诚惶诚恐的样子。他对人很是和善,总是笑眯眯的,说话也慢条斯理,不卑不亢。他的笑容却很少那种讨好和谄媚的样子,可见他并不因为自己成分高而放弃自尊。他们一家人的穿着也总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即使打了很多补丁,洗的发白。

那时候,我们都知道何天春是国民党的大学生;知道国民党是坏蛋,却不太明白大学生是什么意思。我以前听外婆和妈妈说过,我以后也要成为大学生,就知道大学生应该是受人尊重的。但眼前的大学生何天春,显然不怎么受人尊重。于是我想,原因可能不在于他是大学生,而在于他是国民党。尽管是是地主,是阶级敌人,经常要出席批斗会,要遭人唾骂,被人嫌弃,何天春的家庭看起来却是和和美美的。我从来没有听到他家吵架,从来没有看到他的子女对他吼叫,也从来没有看到他吼叫家人。他家的地主婆也是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干活也是干净利落的。她的两个女儿长得文文静静的,看起来是勤快而贤惠的样子。他的两儿子也很听话,很规矩,至少是不讨人嫌。

我放学回家从他们家门口经过的时候,总会看到何天春在场院一角的树下读书。那时候我们都有强烈的阶级警惕性。看到老地主在读书,就怀疑这个坏分子会不会在读什么反动书籍,会不会在准备颠覆无产阶级专政。于是有一天就斗胆凑过去,想看看他究竟在读什么。何大爹倒是很不在意别人对他的怀疑,相反还很高兴有人关注他读书。原来他读的是一本红皮的《毛泽东选集》,还用圆珠笔在做批注。老地主是否有资格读《毛选》,我有些怀疑。我觉得,剥削劳动人民的老地主读毛主席的著作,可能是对毛主席和他的著作的一种侮辱。不过,这种想法对不对我也不敢肯定。我倒是对他的小小圆珠笔产生了兴趣。那时候,圆珠笔和钢笔都很少,只有干部和老师才有圆珠笔和钢笔。老地主何天春使用圆珠笔,在我看来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从何天春读《毛选》和用圆珠笔做批注,体现出他是有文化的人。那时候,我们那里都将圆珠笔叫做“原子笔”。何天春可能是有意要卖弄一下自己的知识,就跟我讲什么是原子,甚至还讲到原子弹。听到“原子弹”三个字,我心里有点发毛,怀疑这老地主“亡我之心不死”。后来还跟我父亲汇报了这个情况。这老地主给我传授的这个知识还真是害了我,我要到上高中才知道圆珠笔是怎么回事儿,才知道圆珠笔与“原子”没有多大关系。不过,能够说出“原子”,能够联想到“原子弹”,已经很了不起了。我上小学的时候,我的老师们大多没有多少知识,有的老师只是粗略会写几个字,算术的话仅仅知道加减法而已。何天春毕竟是个大学生,肯定要比我的那些老师懂得多。不过,他是反革命分子,他这样的人是不能进课堂的。我跟我父亲反映了何天春的“原子论”之后,我父亲就告诫我以后不要听他讲这些东西。

我在村子里上小学那段时间,正是各种政治运动如火如荼的时期,“一打三反”,“批林批孔”,“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等等,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每有政治运动,黑五类都要被抓去批斗。我们村比较小,很少组织批斗会。我记得比较多的批斗会,是由生产大队组织的,就在我们邻村。大概我们村里的人们都比较善良,没有那种很疯狂的政治活动积极分子,何天春也就少受了很多皮肉之苦。我看有的村的黑五类是被自己村里的红卫兵押解到会场的,一路上会被拳打脚踢,被鞭子抽打。何天春是自己带着高帽子去的,到了会场自己戴上高帽子,批斗会之后自己回家,一路上有时候还跟村里人聊聊家常。

我印象比较深的一次批斗会是在公社举行的,那是一次反击投机倒把的大会。全公社的黑五类都去参加陪斗,都戴着高帽子,弓着腰,低着头站在批斗台上。批斗过程中,“打倒”的口号,“万岁”的欢呼响彻云霄。批斗会结束,严重犯罪者被拉去枪决,黑五类们被押解到刑场观看,其意义在于对坏分子形成震慑。行进过程中发生了混乱,有的黑五类被群众在混乱中用石块砸破了头,被棍棒打断了腿。何天春很擅长保护自己,没有受到伤害。我对政治运动的恐惧,在那一次批斗会上埋下了根。不管是地主还是富农,投机倒把分子还是别的什么,都是人,都是有尊严的。像何天春这样的老地主,在我看来还是和善且文明的。可是,在那样的场合,被批斗,被石块砸,被吐唾沫,被戴高帽子,作为人的尊严丧失殆尽。政治运动真是可怕啊!

颇有些黑色幽默意味的是,那时候,只要是开大会,不管是批斗大会还是庆祝大会,坏分子都要被集中起来,即使不专门批斗,也要用无产阶级专政的力量来加以震慑。1975年我们村通公路,举办通车典礼,有县里的领导出席。那一次,全大队的黑五类也被集中到会场。领导在台上致词的时候,黑五类们戴着高帽子,弓着腰,低着头站在台下听着。最后总要喊几句“打倒什么”的口号的,有了这一排的黑五类,打倒才有了对象。

尽管是我们村的头号坏分子,地主何天春其实并不坏。经过几十年改造,他已经成为一个勤劳本分的农民;而且,在为人处事的很多方面,要比一般村民好很多。他毕竟是大学生,是村里文化最高的人,他的修养素质要远远高于周围的村民。他家庭的和谐,子女的有教养,就说明这一切。何天春还是一位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这是大家都公认的。

有几年,村里人家娶媳妇儿或者嫁姑娘,都要准备一件颜色艳丽的毛线衣。我母亲是村里织毛线衣最好的,其他几位,都是我母亲的徒弟。帮人织一件毛线衣收五元,对于农民来讲,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何天春要嫁姑娘,也请我母亲给织毛线衣。他也没有现金,就扛柴来抵。一扛柴算五十公斤,一公斤一分钱,就要扛十扛。这个价格其实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因为我也扛过柴去公社屠宰场去卖,单边有三公里左右,也是一分钱一公斤。但是,看到老人家大雨天给我们家扛柴,我居然有剥削别人的愧疚感觉。

其实我倒是真的“剥削”过别人的,这个人就是何天春的大儿子。何天春的大儿子叫做何顺福,跟我是小学同学。何顺福人还算聪明,性格也好。因为出身地主家庭,总会受到些歧视,受到些欺负。同学们动不动就会叫别人“地主儿子”,经常直呼其父名“地主何天春”,还经常将他排斥在小伙伴的游戏之外。何顺福似乎不受影响,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是一向待人友善的,而且我奶奶也教导我不要歧视别人,于是我就成为何顺福可以接近的少数几个同学之一。四年级的时候,我已经使用钢笔了;我母亲还用白线给我勾了一个钢笔套。有了钢笔套,钢笔就不容易丢失,而且,看起来也很美观。全班没几个人有钢笔,而钢笔套就只有我有。何顺福看上了我的钢笔套,尽管那时候他还没有钢笔。他跟家里要了一块钱买钢笔的,但他希望先从我这里买下钢笔套,然后再要钱买钢笔。

那时候,我对金钱已经有一定概念了,因为我时常到集市上卖山货。一块钱是一大笔钱,可以买很多东西,这个我清楚。所以,接过何顺福一块钱的时候,我是有些忐忑的。我意识到我在剥削别人,剥削一个曾经以剥削别人为生的地主的儿子。在这种忐忑中,我的剥削行径暴露了。我母亲很快发现我的钢笔套不见了,就追究起来。我从实招供之后,受到了严厉批评。在母亲对我的批评中,确实用到了“剥削”两个字。我母亲将我剥削得来的一块钱交还给何天春,钢笔套就送给何顺福了。这样,何顺福用那一块钱买了钢笔,正好与钢笔套配套。在我承认并改正错误之后,母亲又给我勾了一个新的钢笔套。

何顺福小学毕业之后再没有上学。我们小学毕业升初中的时候,地主富农还没有摘帽,地富子女升学还有限制。那之后很久我都没见过何顺福。听说改革开放之后,何顺福曾经外出打工,学了技术,开了工厂,赚了钱。再后来,在城里买了房子,将父母接走了。一直到今天,何顺福都是我们村里经济最成功的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