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末股灾: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股票是西方的舶来品,但对近代国人而言却绝不陌生。早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洋行股票即在开埠未久的上海面世。之后,随着洋务新政的次第铺开,轮船招商局、开平矿务局等近代知名企业相继发行股票,其股价也随着企业经营状况的不断发展而扶摇直上,如最初乏人问津的轮船招商局股票,其由银价100两升至260两的高位,其间不过十余年。
股票的不断升值无疑是个赚钱的良机,嗅觉敏锐的商人们也很快看到了这点。1882年后,从钱庄、商号流出的大量资金陆续卷入了这场炒卖股票的狂欢,但好景不长的是,这种击鼓传花的资本游戏最终因过度的投机而骤然顿挫。如《申报》所言,当时“买卖股份之旺,几于举国若狂”,而“不及一年,情弊显露,股票万千直如废纸。”危机来临之时,此前被热炒的矿业股票迅速暴跌,就连信誉良好的轮船招商局、开平矿务局股票也被连累,其股价一跌再跌,元气大伤。
在1883年10月的这场风潮中,很多从钱庄、商号流出的投机资金一夜蒸发,成为无法收回的坏账、呆账。作为其中的一个恶果,一些承做股票抵押或者直接参与股票投机的钱庄、票号纷纷倒闭,此起彼伏的挤兑风潮中,就连当年显赫一时的“红顶商人”胡雪岩也栽了大跟头,从此一蹶不振。
时间总是最好的遗忘剂,记吃不记打也似乎是人之本性。二十多年后,一场新的金融风暴在上海突然爆发,这次埋葬的不仅仅是钱庄票号,而是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大清帝国。事件的缘由,还得从当时最朝阳的产业——汽车工业说起。1900年后,美国汽车产量大增,由此带动了橡胶市场的迅猛发展,而国际资本投注的东南亚橡胶公司,大约有三分之一在上海发行。仅1910年6月,一个月间就有30家橡胶公司在上海挂牌募资,募集的资金量更是高达1350万两白银。此时的上海,俨然成为全球橡胶资本市场的一大中心。
橡胶公司股票受到热捧并不奇怪。据测算,当时每磅橡胶的开采成本为1.6先令,市场价却在12先令,其中的价差和利润高得惊人。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各路资本蜂拥而入的同时,其背后也难免泥沙俱下,一些在东南亚圈地的橡胶公司甚至连树苗都还没种下去,股票价格已经一涨再涨,风险也就一步步不断累积。
其中,有个名叫麦边的英国人开设了一家名为兰格志的橡胶公司,其通过在各大报纸上大登广告而声名鹊起,一时成为资本市场的宠儿。在当时的热潮下,真实经营状况并不光鲜的兰格志公司,其股票面值从最初的100两涨至1000两,随后又突破至1300两,最高时甚至冲到了1675两。在兰格志的带动下,其他橡胶公司的股价也都纷纷飙升,上海的很多钱庄、票号也都在无比诱人的财富效应下相继卷入这场疯狂的炒作,直到泡沫被最终刺破。
资本市场向来云谲波诡,翻云覆雨只在等闲之间。正当多数人还在做着股价继续高涨的美梦时,作为橡胶最大消费国的美国在1910年6月突然宣布紧缩政策,国际橡胶价格随之大幅跳水。消息传出后,伦敦股市上原本最热门的橡胶股一泻千里,其中兰格志公司的股价在一个月内由最高点1675两跌至105两,惨烈如斯。
资本市场上的投机就像是击鼓传花,谁接到最后一棒谁倒霉。在伦敦股市崩盘后,橡胶股票的重仓户,那些高位接盘的中国商家无疑成了最大的输家。当然,如果只是一般老百姓用闲钱炒股倒也就罢了,但上海的很多钱庄因为介入太深而被深度套牢,根本无法脱身。当年7月,号称上海“八大钱庄”的正元、谦余、兆康三家钱庄先后倒闭,另五家(森元、元丰、会大、协丰、晋大)也随后被拖下水。风潮闹到最后,号称“钱庄的钱庄”的源丰润、义善源两大票号也全部崩盘,上海资本市场哀鸿遍野,一片狼藉。
在这次的股灾中,一个名叫施典章的人开始浮出水面,此人乃是川汉铁路公司驻上海的“总收支”,职责是对公司将来用于修路的350万两集资款进行投资管理,目的是在铁路开工前获得适当的收益。但事以愿违的是,倒闭的正元、兆康和谦余三家钱庄,其主要资金正是来自川汉铁路公司的这笔巨款。覆巢之下无完卵,川汉铁路公司于本次风潮中亏空近300万两,而盛宣怀出任邮传部尚书并推行铁路“国有化”政策时,其拒绝为川汉铁路公司的亏空买单,由此引发四川保路运动,进而成为清王朝最终覆亡的导火索。
二、“信交风潮”:党国元老也炒股
说来有趣,尽管清末就已出现股灾,但国人自办股票交易所却是民国后的事。1917年1月,由孙中山领衔,虞洽卿、张静江、戴季陶等8人附议,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的申请正式提交北京政府(黎元洪任总统、段祺瑞任总理时期)。不巧的是,当年7月张勋突然发动复辟,政局混乱之下,孙中山南下“护法”,交易所筹办工作只得暂时停顿了下来。
直到1918年6月,国内首家证券交易所——北京证券交易所率先开业。得此消息后,更早提出申请的虞洽卿等人也坐不住了。在一番争吵与磨难后,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于1920年2月1日举行创立大会。会上,股东代表选举了理事17人、监察3人,其中虞洽卿被选举为理事长,党国元老张静江被选为候补理事,蒋介石的同乡兼同志周骏彦被选为监察人。5个月后,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正式开业。自此,中国证券市场进入了有组织的证券交易所时代。
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本身是股份公司的形式,其中共有股东572户、股票10万股。由于事属首创,加上一战期间中国出口贸易大发利市,很多海上商人都发了大财,国内外资本一时云聚上海滩,各行业的商业巨子看到搞交易所来钱既多又快,于是各行各业都来搞交易所。到1921年10月,上海各类交易所竟达140余家,如时人描述,“报纸广告栏中,几日间有一交易所出现,十日间必有一信托公司发生。”从业务上看,各交易所与信托公司也是包罗万象,除股票外,棉纱、麻布、煤油、火柴、木材、烟酒、沙土、水泥,什么都交易,市场一片兴旺,很多人都发了横财。
交易越多,投机越大。在最初两年中,上海证券市场的泡沫大得惊人。以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本所股票为例,其由最初的30元涨到80元,1920年底升至120元;1921年初又被抬到160元,年底竟到了200元。两年不到的时间,竟然翻了近7倍,其中的投机与泡沫,毋庸智者而知之。
世上万物,盛极而衰、物极必反,交易所数量越来越多,质量参差不齐,风险也就逐步扩大。在此情况下,一些先知先觉的资本玩家觉得其中风险太大而开始收回资金,“信交风潮”由此爆发。到1921年11月,上海共38家交易所歇业;12月后,每天至少有一家交易所歇业。泡沫破裂后,一度空前繁荣的信用交易市场变成了一地鸡毛,投机失败者比比皆是,所谓“昨日陶朱、今日乞丐”,纸上财富,最终不过是一场空。
在市场信用坍塌后,证券交易空气日坏,即使是开办最早、规模最大的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也不能幸免,而前者正是张静江、蒋介石等人押宝坐庄的对象。据参与其事的陈果夫说,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的经营情况本来不错,从开业到后来倒闭,营业额有数万万元,但因为某些人过度的投机甚至违规炒作本所股票,最终使得交易所停止交割并导致长时间停业,股票几乎成为废纸。
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的停业事件和张静江、蒋介石、戴季陶等人组织的“协进社”有很大关系,因为“协进社”拥有本所股票3万股,当股价炒至120元后,一部分交易所创办者开始撤资,而张静江等人却以为他们有实力,仍继续大做本所股票买卖。1921年底,本所股票涨到每股200多元,现货与期货的差价越来越大,张静江等人非但未足额缴纳交易保证金,反而强迫常务理事郭外峰、闻兰亭等收受空头支票,这时发生买方资金不足违约而停止交割,最终让多头集团崩盘破产。
在这场风潮中,张静江也不要什么名誉了,蒋介石同乡、交易所监察人周骏彦因套利失败欠债20万元,后来到处被人逼债而两度跳入黄浦江,多头集团的操盘手洪善强更惨,最后被逼得自尽身亡。闹到最后,虞洽卿等上海巨商不得不提出方案,将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与上海全球货币物券交易所合并,同时引进外国资本及洋员管理,这才渡过难关。
炒股失败后,蒋介石等人决定前往广东跟随孙中山继续革命。离开上海前,他们找到原交易所理事长虞洽卿要求给予资助(或因他们仍持有原所股票而要求解决办法)。后者听后很是恼怒,说蒋介石等人搞垮了交易所,现在还要捣乱,开始不肯给钱。直到青帮头目黄金荣介入后,双方经过谈判,虞洽卿答应以6万元了结,但必须在离开上海那天才付款(怕他们拿了钱再捣乱)。由此,张静江、蒋介石等人鼓捣交易所的这笔烂账就此一笔勾销。
三、投机与贪婪:“疯狂股市”背后的病因
早在1910年时,梁启超就曾撰文指出,中国的股份公司之所以不能发达,其原因有四:一是法规很少,即使有也不遵守,“有法而不行等于无法,中国是无法之国”;二是法律状态不定,股份公司的股东们不能行确实之监督权;三是股份公司外缺少相配套的机关;四是股份公司内缺乏规范化管理人才。
梁启超所说大体属于机制方面的问题,“华人不善效颦,徒慕公司之名,不考公司之实”。换言之,国人只是觉得股份公司的名义好听就冲进股市,至于公司的实际基本面通常不予考虑。梁启超认为,中国的股份公司及其股市问题出在缺乏信托责任,所谓“信托”,乃“多数之有限公司互相联合,而以其全权委托少数之人为众所信用者。”至于为何会缺乏信托责任,梁启超遗憾的表示,当时的中国不知法制为何物,即使清末已经有了公司法,但律文鲁莽灭裂,难以实行。民国以后,即使北洋及南京政府为规范证券市场而出台了相关法律,但效果很差甚至根本就没施行。
梁启超将股市泡沫称之为“气泡”,谓其“张至极大时,即将散之时”,这一论断可谓一语中的。事实上,股市泡沫的形成,除了机制上的原因外,股民无知的投机也是促成因素之一。如1883年的那次股灾,《申报》当时即评论说,“今华人之购股票者,则不问该公司之美恶及可以获利与否,但有一公司新创、纠集股份,则无论如何,竞往附股。”其大意是,买股票的人根本不管公司是干什么的,也不管公司业绩的好坏,甚至买入股票后能不能赚钱,只要有新公司创立,就一窝蜂的前去认购,气魄之大,形同土豪。
1910年的“橡胶风潮”就更是如此。当时有家名为Kota Bahroe橡胶置业的公司在上海发行新股,孰料申购前一天半夜就有很多人来排队,等到第二天,原定的股票申购指标在一个小时内即全部告罄,股民们的热情可想而知。对于这种现象,一些媒体也批评说,很多人连什么是橡胶都不知道,却照样大炒特炒,而且“投出多年的积蓄尚且不以为足,进而变卖家人的衣装、首饰等物,竞相购买橡胶股票”,其奋身入市可谓趋之若鹜,几近疯癫,浑然不顾这些“橡胶股”的风险——橡胶园在几千里外的南洋,而股票更是万里之遥的伦敦所发行,两样东西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
最吊诡的是,股灾每隔个一二十年总要重演一次,而股民们也是前赴后继,旧的去了一茬,新的又来一茬。原因无他,股市上巨大的财富效应让人眼红心热,而追根溯源的话,还是人性的贪婪驱动使然。在股市的上升期,股民们买股赚了钱,但多数人往往不知道满足,反而想赚得更多而不断追加投资,股市在不断走向疯狂的同时,股民们的风险意识反而减弱,即使用九头牛去拉,也拉不动这些头脑发胀的人群。到最后,股市突然崩盘,很多股民被套牢甚至血本无归,其本意是想多赚点钱,结果却纷纷走上天台思考人生。
对多数人而言,赚钱是永远都不会嫌多的,但股市很大程度上是一个超级大赌场,牛市的时候它是财富的放大器,一旦牛市结束,股市也就成为可怕的绞肉机。在这里,人性的贪婪、恐惧与丑陋也被成倍的放大。以历史的眼光看,股市中的各种概念炒作、暴富神话、投机与骗局,这些都是形成股灾的要件,百年前如此,现在同样如此。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曾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不过对很多股民来说却并非如此,很多人往往多次踏进同一条臭水沟。之所以如此,还是人性永远是贪婪的,而面对人性这一固有的弱点时,整个社会要做的应是合理引导而不该鼓励短期暴富,要从加强监管、建立健康的投资环境着手,否则,中国股市将永远走不出圈钱与投机场的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