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小说:人五人六(上)
文/潘国尧
六五家的大铁门咣当一声打开后,他那有些年头的破大奔引擎就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每次总是这样,六五进出村时,司机都会把发动机的12个汽缸全都开足马力。这是六五明确要求过的。而只要一听到这巨大的轰鸣声,羊角湾的留守村民们就知道,这是死胖子回来了,或者是死胖子又要出门了。
死胖子六五发家已经有些年头了,这货原先是在公社的手工业社里做干部的,后来因为睡了公社广播站的那个女播音员——主要是因为这个播音员是个现役军人的未婚妻,就被上级开除了。如果不是触碰这个高压线,以六五当时在公社的地位,完全可以在各个村都能找到丈母娘!睡哪个女的不是睡呢?
六五被开除回家后跟着生产队里一帮老爷们老娘们干了几天农活就不愿再干了,这是因为羊角湾的这些刁民冷嘲热讽是有光荣传统的,那些阴阳怪气的声音几乎让六五整个人接近崩溃。比如早上出工的时候,一帮龟孙子们非得在村口集合了才下地,就像现在工厂里必须是铃声响了才能进入流水线的每个岗位一样。当时刚好有一条母狗和一条公狗在追逐,然后就有那种四五十岁的半老头幽幽地说:你们猜这条公狗追了多久了?然后另一个同样年纪的老娘们就说,这事简单,追上了就上。然后另一个接着说:追之前得看清楚了,别追个有主的把饭碗给整没了哦。另外一个老娘们就打圆场说,狗又没有军婚,没事的。
然后队长就骂道:没事尽瞎扯,都下地去…….“啥都不懂装大尾巴狼,部队里有军犬,对吧六五?”然后所有人把眼光都射向六五,六五只好装作没听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内心里恨不得操起锄头现场就砸死这些鸟人。
干活时也一样,累了,就扯六五睡军婚那破事,几个人有声有色地极力渲染当时的情景,就好像这些鸟人就在现场似的。
这样的日子是没法过下去的,想当初六五在位时,骑着公家的自行车进村时,这些鸟人哪个见了不是点头哈腰的?但这是没办法的,所有的错误都是自找的,这种一落千丈的待遇自然也得接受。
只是时间长了,这种话语上的攻击转而变成了身体上的攻击,比如某个老娘们走过六五身边时,故意拿胸脯拱一下他,然后捧住那俩大奶大叫起来,说老娘都这样了你还忍得下手啊,看来公社里开除你是对的了,要不全公社的姑娘小媳妇都要被你强奸了,“我的那个天啊!”然后老娘们的男人和几个儿子同时围上来对六五一顿拳打脚踢。这样的事几乎每天都要上演,以致最后只要有老娘们看六五一眼,他就赶紧躲一边去。
六五每天鼻青脸肿地回家,家里的老娘们不仅不安慰两句,还补上一刀:该,老娘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几个闺女甚至宁可赖在家里不去干活,她们怕听到自己的爹被人冷嘲热讽,更怕一群人像揍一条狗也似的揍她们的亲爹。
六五曾经听说过牢里的犯人欺负新犯人的传说,他想那顶多也就是揍一两顿,自己再这样下去,恐怕活不长。
刚好当时村里的石灰窑缺人,还有点老交情的支书华恩,看六五在生产队里确实没法待下去了,就把他叫去窑厂做杂工,除每天10个工分外,每月还给15块钱补贴。
但窑厂这钱不是什么人都赚得来的,得付出比生产队里混日子好几倍体力的活。比如烧窑前,那些被打成拳头大小的石灰石得一担一担的挑进窑里去。封窑后,两个人每个班次得待足12小时,而且得不停地往炉子里添石煤。开窑时更苦,那些滚烫的石灰得用铲子一铲一铲的铲到板车上拉出来,窑里的高温不说,那些烟尘能把人呛死,戴着口罩吧,胸闷气喘,不戴吧,嗓子就不是自个的了。
但是再怎么累也比在地头听“鸟话羊话”强吧,至少在窑厂,平时总共也就两三个人,也没老娘们,是非自然要少许多,虽然那些老的家伙也还是拿他当狗似的使唤,但好歹不会揍他。
六五的力气大,饭量大,家里有五个正在长身体的儿女要养活,这一切逼着六五只能下死力干活。自从被公社里开除后,六二在家里的地位同样是一落千丈,他觉得自己如果不好好干,恐怕最后甚至会被家里也开除掉。
就这样牛马不如地干了几年后,合该六五出头的日子就到来了。先帝死了,邓相再次上位了,这些都是国家大事,对于早已远离了乡村政治中心的六五来说,谁上谁下的破事压根没他啥事了。
问题是那些一直属于集体的田地又要被分掉了。当初把各家的地都集中到大队里时,六五还是大队里的会计,那些地几乎都是在他手上给集中起来的,现在再次分地,当然没他啥事了,但他意识到从前被镇压掉的那些地主、资本家可能又要回来了,“他娘的或许我的苦难也该结束了吧?”六五想。
地都分掉后,公社的称呼也变了,变成了乡政府,原先的公社手工业社,变成了乡工业办公室。因为六五被开除前负责全公社的手工业,包括村里的这个石灰窑都是六五在任时给折腾起来的,所以乡里想把六五叫回去。但是六五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窑厂的工作,再说回去后,乡里那帮鸟人也跟村里的好不了多少,到时恐怕两头都不讨好。所以六五最后选择了婉拒。
地分掉后不久,大队里的石灰窑也要面向全体村民公开承包了。但是因为烧窑的活不是一般人干得了的,加上地分掉后鸟人们在自家地里的活都管不过来,所以全村几乎没一个人愿意承包。
六五跟老婆商量,想把自己祖上留下的两间瓦房卖了承包窑厂。老婆说你他娘的把房子卖了咱一家六口人住哪去?!
六五知道,以自己现在家里的地位是无法说服老婆的,他就去做老丈人的工作,刚好老丈人自己也承包了渔村的船厂,就支持女婿这么干。
这样六五就把自家的房子卖给了村里的垡头店王,垡头的小儿子阿六在台湾做老板,有的是钱。
六五的房子得了千把块钱,他用其中的800交了村里的押金,剩下的200用作了石料的周转。窑厂属于大队的时候,每个月都要用船去山里运石灰石,量并不大,进出的钱似乎也就几百块。六五是见过大世面的,他知道,一旦自己烧出来的石灰自己可以卖,那来钱就是分分钟的事。
但是摆在六五面前最现实的问题是房子卖掉后一家人总得找个地方住吧?六五本来想把一大家子人都送到老丈人家里去的,但老丈人家里也有一大家子人!再说从羊角湾到渔村还有不少路,总不能让一家人每天都在路上奔波吧?
没办法,六五只好花百八块钱,在窑厂原先堆石煤的河岸边,用毛竹和稻草盖了三间房子,一家人也不种地了,全都成了窑厂的第一批工人。
少了别人的指使和折腾,六五的管理才能反而得到了很好的发挥,他自己管着石灰石和石煤的进厂,有买主来买石灰,也是他负责买卖。装窑和开窑的时候,他又是一顶一的壮劳力。老婆和几个女儿就负责轮流拉煤和往窑里添煤。那几年确实不是人过的日子。六五的前四个孩子都是女孩,大闺女都二十出头了,因为家住稻草房,加上六五的名声不太好,都没人上门提亲,其它三个闺女也都快成人了,每天蓬头垢面的在石灰窑里干活,几乎每个闺女每天眼里都是绝望的表情。
但六五心里有本账,他想只要这么干下去,一家人出头的日子不会太久了,虽然这些话他都没跟老婆和孩子们说,但他每天自信地、生龙活虎地干着这一切,多少也影响到了她们。
但最绝望的莫过于最小的儿子了,这家伙从小被家里人宠着,自从六五出事后,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就把他当成了另类,虽然后来没了“四类分子”之类的标签,但是“腐化堕落分子”的儿子,就相当于狗崽子,这名头可不好听。住到窑厂的草舍里后,儿子每天也跟他的几个姐姐那样总是顶着一头的石灰,每天走进教室的时候,几乎被每一个同学都嫌弃他。有好几次,儿子偷偷地跑到外婆家死活不愿回来,还是六五的老婆用板车给强行给拉到学校里去的。
但六五承包窑厂的第一年就亏损了,按照承包协议,他承包时就缴了800块钱的押金,那时的800块钱相当于现在的8万块!那可是六五卖掉祖宅的钱啊。六五曾经跟过去的支书现在的村长华恩求过情,说看在一家子辛苦一年的份上,村里退一点钱给他们家过年吧。华恩说你那800块钱早被村里花光了,“退钱是不可能的,你要是还想包下去的话,第二年的承包费倒是可以缓交半年的。”
好在此时六五老婆娘家渔村里的一个老光棍看上了他家的大闺女,发过来一百多块钱的聘礼,那个年算是勉强度过去了。
也合该六五发财,各家包地后很快就有了闲钱。跟所有的农民一样,有钱后第一件事就是准备造房子。羊角湾村的光棍多,好多人家都急于造房子,否则光棍的职称会一直保留下去。但是羊角湾的的这些鸟人不好对付,加上自古以来盖房都是要赊欠材料钱的传统,就是连三分钱一斤的生石灰,他们都不愿出现钱。外村的情况也基本差不多。没办法,为了把石灰都卖出去,六二也只能自己先垫着钱继续烧着他的石灰。(未完待续)